約萊娜的心情明顯好起來,有那麽幾次,我在花園裏碰見她對著一株玫瑰花出神,她膚色紅潤,兀自地笑著。約翰不再形容枯槁,時常跟牧覃玩男人間的遊戲,很偶爾的情況下,也會對我粲然一笑。漸漸地,兩情相悅的戀人不再壓抑情感避而不見,雖然仍舊偷偷摸摸,但是,約萊娜開始跟約翰約會了,家中無人時他們在葡萄園散步,或者一前一後地去湖邊玩耍,大家看在眼裏,樂在心裏。
我很高興幫他們解決了問題,然而,偶爾,我也會想,我自己的問題何時能夠解決,上帝何時對我稍露仁慈?
戴蒙趁著這段時間充分放鬆,他緊繃著神經工作了四年,是該抽出大段時間休息,我看見他臉上刻著的少許的疲倦就忍不住地拿手指一遍遍地摩挲,時常覺得他的辛苦。再次接受我之前,他不僅身苦,而且,心苦。每每想到此,我便要潸然淚下了。
他早已搬回自己的房間,當然是,我們的房間。我們躺在一張床上,蓋著一條被子,我枕在他手臂上,睡得香甜。有一天,我跟戴蒙討論到約萊娜和約翰的婚禮,他們在瑞士訂了婚,馬上要到荷蘭結婚,我們由衷為他倆高興,甚至比自己結婚時笑地都要燦爛,為此戴蒙還有些許微詞。
“幸好叔叔通情達理,否則即使荷蘭政府允許,婚事也不行。”他感慨萬分。
“更要感謝荷蘭,這個過度開放的、生物成績不好的國家。”我跟著感慨,很明顯,我倆的思維方式不同,很快,這位先生便嚷嚷起來,“從知道這個信息起,你一刻不停地讚揚著荷蘭的此項政策,你必須要知道,這個政策雖然為邊緣戀愛提供了條件,卻是最不能拿來歌頌的。”
“想想一對對可憐的戀人兒吧,倘若你遭遇過,就不會這樣憤憤不平了……”又感歎著:“若是有哪個國家允許親兄妹結婚,那是再好不過,真正做到保障人權了!”
戴蒙轉為嚴肅,道:“不要瞎說,親兄妹結婚就是保障人權?這是我至今聽到最荒謬的笑話了。”
“這可不是笑話。”我嚷嚷著,因為明確了戴蒙的態度而不再搭話。
一個星期後,表兄妹在阿姆斯特丹一個鄉下教堂裏結婚,我沒有出席,戴蒙亦沒有。牧覃恰到好處地生了病,作為母親的我,自然要留在洛桑,逃過一劫。我相當樂意見證那對新人的幸福,然而,我怕會說些瘋言瘋語,會破壞這場得之不易的婚禮。
約萊娜聽見我不得不缺席,很是失望。巴蒂西亞把讓從盧塞恩叫到阿姆斯特丹參加婚禮,婚禮後,一對新人去加拿大度蜜月,其餘人回到洛桑,我想強調的是,那個叫讓的男孩。
這個平凡的午後,我剛把大病初愈的牧覃哄睡著,坐到書桌前繼續畫設計圖,驟然發現,我已經悄然從冷酷的心理師轉型為設計師,雖然,能力一般、毫無天分。戴蒙是位建築設計師,如果單從這方麵講,我的牧覃將來八成會子承父業,他實在愛畫畫,鄭州家裏米黃色的牆被他糟蹋地一無是處,後來我貼上一層壁紙,他的蠟筆才就此罷休。我扭開音響,放著輕緩的舞曲,輕輕地隨聲附和。
“sue,你在嗎?”門輕輕響了兩下,我起身開門,巴蒂西亞正搓著腳站在門口,見門開了並不進來,拿頭往門縫裏伸了伸,這才說:“戴蒙不在?那我就進去啦。”
“他什麽時候變成了獅子老虎?”我笑著坐回桌前,她自己找地方坐下,我不跟她客氣。
“戴蒙去哪了?”她問,顯然她問得不由衷,我知道她一定有些事情要告訴我,便隨口說:“不知道,吃過午飯急匆匆就出去了。”
她順手收拾了下床鋪,卻始終不說明真實用意,我不懷好意,明明看出她的心思,偏生不挑明,隻待她自己交代,她磨蹭了一會兒,床上的褶皺已然被她的巧手撫平,她轉而去擰音響開關,我趕緊阻止了她。
“說吧,到底什麽事?”我實在不耐煩。
“能有什麽事呀?”她心虛地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說:“大家都出去了,我一個人在屋裏無聊,特意來看看你。”
“那好,你已經看了我將近半個鍾頭,可以放心走了。”我絲毫不留情麵,其一,她這般憋著對身心皆不好,其二,她確實耽誤了我的工作。
“別趕我走嘛,”巴蒂西亞擺出受傷小鳥可憐兮兮樣,哀求著,“我就在你房裏呆著,一動也不動,不給你搗蛋!”
設計稿正處於修葺中,需要集中注意力,我淡淡地一挑眉毛,答應著,“別動我的音樂,剩下我不管。”
她也算信守承諾,接下來我竟再也沒聽到響聲,過了半個鍾頭,一套大紅喜裙終於完工,在原先傳統旗袍上,我加上絲絲白綢條,同時結合西方禮服,裙麵上包著參差不齊地片片白蕾絲、紅蕾絲,像是一叢大紅鳶尾,瑞士人穿著樸素,大紅大綠不常著身,但給巴蒂西亞看了看,她竟表示喜歡,年輕人總是更喜歡豔麗服飾,有幾次,她參加派對時找我借衣服,理由是“在人群裏紮眼,好看又有個性”。
“sue,等到我結婚時,也要穿你設計的禮服。”她說的真誠,我心裏湧起一陣感動,若是一個新手的作品被人認同,這大概是最令她幸福的事。
我使勁點頭,保證殫精竭慮為她效力。
巴蒂西亞斜靠著床頭,端詳著鑲嵌在床頭木裏的我跟戴蒙的照片,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說:“落了不少灰塵。”
已經許多日沒做清潔,有個淘氣的孩子,時時搗亂,你剛收拾幹淨,立刻狼籍一片,漸漸地,人就懶了。她從口袋裏拿出一隻潔淨的手帕子,細細地一絲不苟地擦著,一邊仍照常地跟我說話。
“巴蒂西亞,你老實跟我說,”我把設計稿傳真過去,關了電腦,坐到她跟前,關切地說:“你今天有些異常。”
她並不答話,埋頭擦相片。
我意識到,她的異常也許跟讓有關,約萊娜的婚禮是前天結束的,一家人,包括讓,當天晚上便回到洛桑,讓回了自己家,答應說第二天要來拜訪的,很明顯,他爽了約,我倒是希望他不要出現在我和巴蒂西亞同時在的時候,然而,在瑞失業者的我,不知用何種理由去搪塞阻止我跟他的見麵。
我靜靜地等著,也不去搶她手裏的娟子,等她擦完抬頭看我時,我竟看見了一雙噙滿淚水的眼睛,讓我想起林黛玉。我一時慌了神,她一落淚,便證實了我的猜想,讓一定對她說了什麽,不然巴蒂西亞不會哭,她是個堅強的孩子,除了愛情,沒什麽能讓她哭泣。
“噢,巴蒂西亞,怎麽了,你?”我摟著她的頭,輕輕安慰著。
她乖乖伏在我肩頭,默默流淚,一句話不說。
“哭吧,如果覺得心裏難過,哭出來大概能減少幾分酸楚。”我用手梳理她頭頂上的發,金黃色,柔軟,稀疏的頭發,在手心裏握著,好像一隻剛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雞。
“sue,”她哭了一回,終於抹了抹眼,從我懷裏掙脫出,我趕忙遞過一包紙巾,她接過,並不用,卻放下紙巾來握我的手,我被她這麽一握,竟緊張起來。她的情感在我麵前如同一張透明紙,我能一眼看透,因為我知曉前因後果。她卻蒙在鼓裏,“sue,我害怕,心裏好害怕。”
我不知讓跟她說過什麽,有沒有提過我,如果他稍微有些智力便不會將我捅出,但不排除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可能,所以,我更加擔心,但安慰巴蒂西亞又迫在眉睫,於是,我敷衍地說:“別怕,我就在你身邊。”
說過這話後,我忽然意識到,我剛剛講了一個大笑話。
“sue,”她叫我,我趕緊答,“sue。”
“跟讓有關,是嗎?”我“善解人意”地瑟瑟地問,生怕一句話不對,惹得她簌簌掉淚。
她點點頭,長長地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說:“你知道,他答應昨天來看我,他食言了,沒來……”我正準備說些解釋的話,她擋住我道,“聽我說完;我有些不放心,以為他臨時有什麽急事,就給他打電話,他的語氣是……帶著許多不耐煩與困擾,好像我是個窺探別人隱私的人,最後他說,‘明天我去見你,並且告訴你一個決定’,我惶惶不安,問他什麽決定,他什麽也沒說就掛了電話……我猜,他是要跟我分手……sue,我該怎麽辦……讓要跟我分手……”
“不要這麽悲觀。”我雖這麽勸著她,其實,是慌亂無措的,“也許他隻是心情不好,所以語氣低沉了些……不到最後一刻,千萬別放棄。”
“我能相信你嗎?”她忽然瞪著純潔的大眼睛看著我。
我雖知這是她的講話習慣,如中國式的“真的假的?”,但心虛仍舊不小心顯露了出來,我一定瞬間刷白了臉,而後紅了臉,我支支吾吾,最後隻好點頭,答道:“當然,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傷心也要留在明天,至少今天我不能絕望。”她這話像是說給自己,又像是故意說給我聽,她離開房間,輕輕帶上門。
我猛地鬆一口氣,蜷縮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