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那少年便在客房裏住下,那是一樓的一間偏房,他漸漸熟悉了環境,拿我當做自己人;而巴蒂西亞和約萊娜呢,他則以為同他一樣是這間房子的客人,我因為收到安娜的回信而無暇解釋,第二天索性忘了。
接下來的兩天,均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不大情願在雨中出門,況且,我們去了盧塞恩,家裏便隻剩下約翰一個——那少年叫約翰,自然是不能離開的。趁著閑暇,我著手畫著設計稿,畢竟是要養家糊口的女人,不能時時享受。給薩拉看了樣圖,反響不錯,她當即鼓勵我繼續設計,當然,首次的設計並未被采納,然而,我絲毫不氣餒——設計是我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唯一能掙錢的活計,我定要把握好的。機會不會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就在大家均對出行不抱希望時,天刷地晴了。
“你打算何時啟程,去盧塞恩?”我問巴蒂西亞。
“還有客人在呢。”她煞有介事地回答,我隱隱約約覺得發生了什麽,但沒多問,而且,從巴蒂西亞的語氣判斷,這件事,即使我問,她也不會鬆口的。
我因為賺錢心切,所以近幾日裏,關門閉戶,整日盤腿坐在檀木小茶幾旁,冥思苦想,塗抹了數十張圖樣,並不十分關心那三兄妹的瑣事。然而,一陣魯莽的敲門聲將我從朱紅皮墩子上叫了起來,我開了門,見是約萊娜。
“sue,”她抓住我的手,喘氣聲大如牛,“我需要你的幫忙,請到我屋裏好嗎?”她拉著我在床沿邊坐下,從書桌上抱起一摞書,砰地拋到床上,才看著我異常認真地說:“我要學英語。”
“你教我好不好?”她的聲音充滿懇切。
“可我的英語也不靈光,做學生時學的,忘得差不多了。”
她略顯沮喪,又有些懊悔,“天知道,媽媽為何憎惡英文,偏偏不讓我學!”
“為什麽忽然要學英語?”
“約翰的英語聽起來很悅耳,就想學著玩兒!”
“唔,”我漫不經心,此刻全身心還停留在剛才的思緒裏,隻說著:“你可以讓約翰教你呀,現
“但他不會法語呀,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她說,臉上那兩個燈泡忽然亮起來,“總之,你如果不教我,我還是要勞煩你的——要做我跟約翰的翻譯嘛。”
我哭喪著臉,隻得勉強答應。我找來約翰,請他給約萊娜上課,自己則枯坐一旁,當那兩人的比手劃腳失靈時插上一句,其旁沒什麽了。
約萊娜與約翰打得火熱,他們很聊得來,無怪乎是兄妹,血管裏流淌的液體是關鍵,兩三天後,我完全被束之高閣——她學得快,他教得盡心盡力——這對我算是個解脫,於是又投身於設計中。
大自然鬼斧神工,同樣,一溝一壑中均埋藏著無窮無盡的智慧與靈感,我腦子裏一團麻時——其實,隻要我想到服裝花式設計,便不能清醒,不由自主地頭痛,後來竟落下了病根,這是後話;我會帶著牧覃在庭院裏,或走或停,他煩擾人的問題總能將我從痛苦之海裏拉回,有時候,則是相反的效果。
“姑姑!”
他從我身後俯衝過來,像一隻張牙舞爪的鷹,斜趴在我背上,我感覺脊背靠下偏左地方泛著涼氣,潮濕的棉布黏上身,便知他的腳丫子又躥上躥下了,隻得一陣心疼,擱心裏歎息一聲。
“這是什麽呀?”他問。
我正蹲著,神態凝重地看一片揉進泥巴裏的枯黃樺樹葉,構思著;好吧,其實是在發呆,“噢……是樹葉呀!”
他顯然並不滿意我給出的答案,指著頭頂上的樹蔭,自語著:“那是樹葉,這不是樹葉,樹葉是那樣的,它倆不一樣,這個就不是樹葉。”
“好吧,”我笑著,“你這個嘮叨的小老太!”,我從地上把深埋的爛葉子挖出來,舉過頭頂,正對著一片鮮脆欲滴的鮮葉,說:“這個是落葉,樹上長著的,才是樹葉;樹葉掉下來啦,就成了落葉。”
然而,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落葉上,正一顛一顛地往葡萄園裏跑去。
我一邊叮嚀他注意腳下,一邊疾步追上去,他看我追上來,跑得越發快了,我索性跟他玩起來,曲曲折折地跑,離一步之遙時停下逗逗他,等他跑遠了再追,再嚇唬嚇唬,停下,笑。
終於氣喘籲籲,我蹲在地上,喘著大氣,牧覃滿頭汗興,卻樂嗬嗬地繼續跑著,邊跑邊喊:“姑姑,快來呀!快來呀!”我可要裝作沒聽見,不然老命可要嗚呼了。
“姑姑!姑姑!”他又喊著,我安安穩穩地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他顧自喚了我幾回,我皆忍住不吱聲,竟漸漸聽不到他的動靜,我這才著急——葡萄園裏是有小蛇的,小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若是碰見蛇,牧覃會掂起來玩——後果不堪設想。
“覃覃,覃覃。”我輕輕喊著,按他坑坑窪窪的小腳印索驥,很容易便找到他——站在葡萄藤旁邊,揪掉一片可憐的葉子把玩著,仔細看去,那葉子邊緣分明趴著個粉紅的蝸牛,正探出頭機警地注意著外部世界,我輕喚著牧覃,他賭氣似地不理會,算是以牙還牙,我看他那睚眥必報的小樣兒,噗嗤笑出聲來。
這時園子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風拂過藤葉,又似兩人的輕聲細語,我示意牧覃別出聲,自己則豎起了耳朵,獵犬一般聳立著身軀;那聲音漸漸近了,伴著零碎的腳步聲,塑膠鞋踩進軟泥裏的咯吱聲,牧覃已鑽進比他略高些的藤蔓裏,拿葉子遮住鬼靈精怪的眼睛,這是他最喜歡的遊戲,大探險;我一步步地挪出葡萄園,因為那聲音正朝我走來,確定無疑,我退到園子邊沿的小徑上,摘下一朵近手邊開得正旺的鮮紅月季花,別在耳側的頭發上,眼睛不時瞟向葡萄園深處。
聲音清透見底,我幾乎能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自然也知道聲源為何人,頃刻,那兩人便並肩跨出園子,往我所在的小徑上走來,約翰見到我,低了頭,像一株熟透的高粱,他總是害羞的;約萊娜則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問我在幹嘛,“牧覃的課程,”我攤攤手,故作無奈道:“熟悉自然,培養愛,鍛煉觀察能力。”
“很不錯的課程。”
“你跟約翰在散步?”我疑惑極了,“為何不見巴蒂西亞?”
“唔,她有自己的事兒,”她瞄了眼約翰,他更顯窘迫,她接著說:“學英語累了,出來散散步。”
她沒再多說,轉身走了,約翰衝我擺擺手,繼而跟上;我有些擔憂,以心理師的敏感,或者隻是杞人憂天——看他們的背影,儼然一對情侶,且於熱戀中。
“不可能!他們是兄妹,怎可能相愛?”我搖著頭,尋到牧覃,回屋子,似乎天更陰沉了,雨不期然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