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漸漸來臨,夜幕垂地特別快,往往下午四五點,天就陰了。我雖長在東北,卻極懼怕寒冷,往往是剛剛立冬,我便叫嚷著冷呀冷,家裏原本沒有裝暖氣,戴蒙趁著中秋節假期給裝上了地暖,過了十一月中旬,我時常縮在家裏,足不出戶。
聖誕節將至,鄭州地處中部,對此類西方節日並不上心,所以離聖誕節還有不足一星期的現在,仍是顯得相當冷清。我跟戴蒙商量好,聖誕節要去瑞士度過,婆婆喜笑顏開,她十分想念兒子,我總是隱隱覺得,婆婆在骨子裏是個中國人,她似乎已經徹底被中國人前夫同化了。
戴蒙的事業蒸蒸日上,他也不再焦頭爛額地做些回報率低的苦力,老板念他是洋人,便準了兩星期的聖誕假期,這對我們全家來說絕對是個值得殺雞宰羊慶賀的喜事。他照常工作,我去四處采購禮物,為了更好地宣傳中國文化,我要尋覓所有中國產品,包括有民族特色的和高科技的。
平安夜前一天,我跟戴蒙搭上飛往日內瓦的飛機,再轉乘火車到達洛桑。在日內瓦便感受到了濃濃的聖誕氣息,在火車上,從窗口望去,整個瑞士,不,整個歐洲,都沉浸在一片歡樂祥和的節日氣氛中。
公婆和小姑早早在家裏等著,我跟戴蒙剛叩開最外頭的木門,就見一個火紅的小球朝戴蒙懷裏滾去,戴蒙吻了吻巴蒂西亞的臉頰,他打心眼裏笑著,我伸開臂膀,也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巴蒂西亞一把接過我的行李,扛在肩上,把我拉到一角,鄭重其事地說:“你終於來了,sue,明天咱倆去逛街吧,該購置些新物件啦。”
我也一陣興奮,兩人一拍即合,“正好我需要一件厚羽絨服,戴蒙也該添一件滑雪服了。”
“我可不跟你們一起逛。”戴蒙立即小聲嘀咕著,堅決表明自我立場。
“完全同意,”我俏皮地說,“可惜了您的滑雪服,成了煮熟的鴨子——飛啦!”
他半天沒有接腔,我終於意識到,他並不能了解這句歇後語的意思,心裏一陣悲戚,不管我法語多好,他中文再溜,有些文化差異是始終橫亙在兩人間的。
平安夜當天,戴蒙忙著見朋友,我跟小姑子則提著幾口碩大的布袋,穿梭在各大商店,我們沿著大道一路走,逛了所有的店鋪,直到下午,花光了口袋所有的錢,我的信用卡甚至透支了一大筆,心疼死了。聖誕節期間雖是打折狂潮,然而,瑞士物價之高,即使折後,大部分也沒國內來得廉價。看著一大堆沒太大近期用處的物品,我耷拉著的嘴角可不甘心上揚。
我從未過過真正意義上的聖誕節,戴蒙自然習以為常,他並不多歡喜這類的節日,當然,孩子長大了,誰還會期待有聖誕老人往襪子裏塞禮物呢。莫納先生準備了一棵兩米高的小鬆樹,央我與巴蒂西亞裝扮一下,淘來的彩燈跟掛飾正好派上用場。長輩們把包好的禮物放在樹下,十二點一過,就可以動手拆禮物了。
我收到一個法英大辭典,這是公公送的,他屢次提過我的法文的問題;一部掌上電腦,巴蒂西亞買的,她可真舍得花錢,因為第一次來家時,我時常去她房間上網,我為她的貼心感動得就要落下淚來。然而,我的禮物可是稍顯寒磣,除了一隻蘇繡手絹外,還有一套做發型用的器具;婆婆送的是一套繡著鴛鴦的花籽兒枕頭,能陶冶情操順利入睡,她背地裏告訴我,其實,她是希望我跟戴蒙能早日有個孩子,但她並不強求。
聖誕節後,全家去滑雪場度假。我曾在長春滑過雪,所以像模像樣並沒有耽誤戴蒙的時間來從頭教起。瑞士人打小就開始滑雪,而且個個是高手,我在小斜坡上獨自練著,看見戴蒙或者巴蒂西亞從幾乎九十度的坡上衝下又翻個筋鬥在空中飛躍時,免不了要提心吊膽。如我一般的,還有那兩個孩子的母親,莫納夫人身體很好,那番危險動作她也是可以順利完成的,此刻卻陪著我在緩坡上慢悠悠地滑著,我又滑了一會兒,覺得實在無法專心致誌滑下去,就下了坡,坐在一旁休息。莫納夫人來到我旁邊,也坐下。我們有了交談的機會,我甚是欣喜。
“怎麽不滑了?”她問我。
“有些累。”我削減了累的程度,事實上,我正喘著粗氣,一顆心嘭嘭嘭地飛快跳著。
“滑雪其實相當有趣,隻要把握住要領,滑個半天也不會覺得累,讓戴蒙有空教教你,多練練就好了。”
我答應著,就沒再說話,莫納夫人也沒有,兩個女人分享著擔心。
很偶然的機會,我把目光投向一個小男孩滑雪者時,頭一偏,恰好看見了莫納夫人的側臉,這次目光讓我震驚——那個爛熟在我心裏的女人的側臉,跟莫納夫人的竟出人意料地相像!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仔細分辨著,然而越是想要分辨清楚,越是混淆,我起先覺得她倆鼻梁一般高,後來又覺得,婆婆的鼻梁要高些;她倆的上唇的弧度很像,又覺得婆婆的下唇有些厚了……我越比對越是慌亂,何況那照片還在中國的家裏……
我當真是心亂如麻,卻又不能稍微外露,怕被婆婆撞見,小事成了大事。但我哪裏肯放掉任何一個找到生母的機會……我想到這裏,忽然打了個冷戰,這位婦人,她卻是我的婆婆,我丈夫的母親,而我竟喪心病狂地懷疑她便是我的生母!倘若她是我的生母……
我不敢想象,大汗淋漓。隻好托病先離開了滑雪場,回到旅館休息。戴蒙隨後趕到,我仍驚魂甫定,病蔫蔫,提不起精神。這可急壞了戴蒙先生,他斷定我是高原反應,便要立刻帶我下山。
“我沒有高原反應,也沒有不舒服,你不用擔心。”
“別說話,你麵色慘白,一定是病了。”
“沒有,”我握了握他的手,剛碰到那手,便慌裏慌張地縮回去,我怕我的顫抖會被他洞悉,又說:“相信我,我隻是心裏忽然有些難過,你去滑雪吧,我一個人能行,調節一會兒就好了。”
他自然不會放手,“為什麽會難過,說出來,我給你排遣排遣。”
不告訴他那張照片,是想等找到後作為一個驚喜請他來分享,如果找不到,也隻有我一個人悲傷,不想把他牽扯進來。現在,我居然懷疑上了莫納夫人,他的母親,我更加有口難言。我心裏清楚地很,有些荒誕的事是不能告訴他的。
“也許是觸目傷情吧,我總是這樣,多愁善感,你知道的。”我胡亂搪塞著。
“你可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偶爾也會發下感慨,我又不是冷血動物;剛剛看到一些風景,忽然間就覺得很難過,於是就回來了。”
“好吧,”他鬆了口氣,算是相信了我的話,他把厚厚的防寒服脫下,搭到衣架上,露出帶著汗漬的長衫,這可不是滑雪的結果,瑞士的室內暖氣充足,因為擔心我,他匆忙中竟穿著防寒服在暖室裏噓寒問暖了將近半個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