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提起那個夜晚,我沒有,戴蒙亦沒有。我們和平地處了一天,他上班,我做飯,男耕女織。到了第三天早上,我起得比往常早些,坐在餐桌旁看他準備早餐。
“今天起得真早!”他酸溜溜地誇讚我。
我不答話,等早餐上了桌,他坐在我對麵時,我說:“
“噢。”聰明的戴蒙立即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我吃完早飯就走,你今天要上班,就不用送我了,到大連後給你電話!”我盡量說得興致高些,雖然他猜透了我的心思,但兩人心照不宣,以和平為主。
“好吧。”他點點頭,若無其事地吞咽著早餐,他的胃口照樣很好,沒有什麽能夠影響得到。
出門前,他一改常態,把我拉進懷裏,抱了許久許久。我眼裏噙著淚,卻隻不說不走的話,他戀戀不舍地看著我,最終,他上車,離開。我把家裏收拾幹淨,拉出昨日整好的箱子,換上一套清爽的秋裝,後腳跟著離開。
“我跟你媽正打算去黃山爬山,可巧昨天安徽大暴雨,行程臨時取消,恰巧你就回來了,我家女兒果然是有福氣的人呀。”
“先陪我兩天吧,後天你們再去爬山,好不好?”我近乎哀求的語氣讓
我斷然搖頭,說:“媽你不要瞎猜了,後天我會親自把你們送到旅行社的!”
第二天早上,大連起了濃厚的霧,傍晚飄起了小雨,溫度驟降。我縮在家裏,並不覺得天氣轉冷有什麽不妥,
我繼續織毛衣,這並不是衝動之舉,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不是個半途而廢的人,萬事隻要開頭,我便要看見結局,除非實在不對胃口或者沒了機緣,比如我的心理谘詢室。
晚上看了天氣預報,大連明日多雲轉晴,算是好天氣。
我並不打算葬送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愛情,所以,剛到大連,便例行公事地給戴蒙打了電話。
“已經到了?那就好。”他好像感冒了。
我的擔心像壁紙一樣瞬間鋪滿小小的心髒,我在考慮要不要問候他的病情,所以保持了沉默。
“什麽時候回家?”他接著說,鼻子嗡嗡的聲音鑽進我耳朵裏,一陣耳鳴。
“過兩天就回。”我淡淡地說。
“過兩天是幾天?”他窮追不舍。
我索性坦白,“沒情緒了自然會回去;不過,我還要去辦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辦妥後回去。”
他連著答應兩聲,我相信他已經做了深刻的檢討,並且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擁堵的心這才得以通小風,我跟他道別,他答應說好,又囑咐著:“三餐要好好吃,注意安全。”
“我會的。”我顯得異常冷漠,這幾乎使得自己大吃一驚。我迅速調整情緒,話裏流露出一絲的感動,連嗓音都成了顫的。
所謂“生死攸關”的大事,
綠林孤兒院跟舊時沒甚大區別,我很小時被收養出院,雖是沒太多記憶,但
前兩年政府出資修葺了原有的房屋,又在院子的空地上加蓋一幢實驗樓,包括圖書館和智力中心,用以培養未出院的年齡稍大的孤兒的智商跟情商。我大概有五六年沒來過這裏了吧,年少時一起玩耍的孩子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家,紛紛斷了聯係,這幾年的光陰又都花費在求學上,所以再也沒來過此地。
然而,五六年後,物是人非了。
院長換了兩任,照顧起居的姆媽換了一撥又一撥,智育教師全是年輕麵孔,所幸女孩子的總管理員還在,是二十幾年前的那位中年婦女,現下已然花白頭發。我報了姓名,她起先沒有印象,待到我說出自己是中法混血兒時,她立刻記起我。二十年前,中外混血的孤兒並不常見,其實在今天,也不常見。
她讓我坐下,倒給我一杯白開水,幽幽地說:“一晃啊,二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你還惦記著我這老婆子,真是難能可貴!”
她的嗓音低沉,我唯有湊到她唇邊才能聽清她說的是什麽,然而,聽清楚後耳朵立刻紅了。我感到羞愧。其實,我剛被送進孤兒院時便有數對夫婦要收養我,兩個星期後,
我尷尬地笑笑。
“我也快離開這裏啦,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可能就見不著我咯!一說到要走,我的心呀,就像大水裏的旱鴨子一樣,喘不過氣!我舍不得走呀,一輩子的辛苦成果全在孤兒院裏,全在一群孩子身上哇!”
“我們都會想念您的。”我幹巴巴地說,摻和著不痛不癢的情感。
“你大概對我印象不深,正如我對你印象不深一樣;你是個幸運兒,剛被抱來立刻又被人給抱走了,哪像有些孩子,直生活了五六年,還沒人願意領養,最後被送進政府投資的小學,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唉,真是可憐……”她咂咂嘴,喝了口茶潤潤喉嚨,忽然問我道:“你來是想問我什麽吧?”
“是,”我承認道,“關於我的親身父母,您知道他們的相貌嗎?或者他們曾經留下什麽聯係方式沒有?”
“樣貌沒見過,聯係方式的事兒,我得查查,不過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一般送進孤兒院的孩子身上除了標記外,跟親身父母再無瓜葛。”她走到一個大壁櫥前,從褲腰上拿下串破舊的鑰匙,摸索了半天,找到一個銅色的,插進鎖眼裏,吱呀一聲,木頭的壁櫥門開了,她示意我過來。
“抽出最下麵的一遝檔案袋,使點勁兒,全抽出來!”她命令道。
我趴在地上,從最下麵抽出二十公分高的一摞黃色牛皮袋子,垛在地上,揚塵嗆得我好一陣咳嗽。
“你自己找找吧,就在其中,你的應該是最薄的那個袋子。”她說著,兀自坐在椅子上,看著我。
“你送進來的時候,叫艾瑪,你找找看。”她補充說。
我開始翻,果真從最薄的翻起,卻不是我的,最後,在翻了將近二十本之後,我看到了一個破舊的檔案袋,上頭用黑筆寫著小小的兩個字:艾瑪。
“找到啦?”她關切地問道。
“找到了。”我的話聽起來沉靜極了,然而,內心正激蕩著一出交響樂,我攥了攥手,抹抹額頭的汗,從地上站起來,坐到她旁邊,拆開袋子。
裏麵有一張登記表,兩份出院手續,和一張黑白照片。
我長舒一口氣,這才掏出照片,細細端詳。
這是一張合影,我依稀能辨認出其中一男一女是年輕
那個女人,照相的時候不知為何正好側著臉,我也隻能看到她一半清秀的臉龐,大概她就是琳達,也就是我的母親。
我的腦袋一下空了,見到這照片後,忽然什麽也不想做,隻想好好睡一覺,至於睡醒後要幹什麽,並不知道。
“給我看看。”老管理員說著接過那照片,戴上眼鏡仔細看了看,肯定地說:“這是你被領養那天的合影……我還記得,你母親非常舍不得你,把你放進孤兒院後,她幾乎每天都來看你,喂奶,逗你,直到你找到合適的人家,她千恩萬謝地請求他們好好對待你,於是就有了這張合影。”
“後來,她又寄過幾封信給你,通過孤兒院轉交到你現在父母手上,後來便沒了音訊。”
“信我都收到了。”我有氣無力地說著,我甚至打了個哈欠,我覺得累了,便向她告辭,她站了站身,說:“我就不送你了,腿腳不利索,祝願你呀,小姑娘,祝願你能找到她!”
我謝了她,抽出那照片放進兜裏,又把檔案袋子放回壁櫥,接著穿過門洞,走上院子的草坪。陽光毒辣地澆在頭上,我眼前一黑,倒在柔軟的草地,好像跌進一場夢境裏。
第二天,我買上一提補品跟果籃,再次造訪孤兒院,再次找到那位管理員,獻上我最誠摯的問候和感謝,她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地說:“上帝一定會保佑你,你是個好孩子!”
我簡單地道了謝,跟她告別。
我想,我也應該跟大連告別了,一張照片,讓我不虛此行,我甚至有些感激跟戴蒙之間的那場無硝煙的戰爭,倘若我一直困在鄭州的家中,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見到親生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