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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如他》——第十一章 9

(2011-01-28 12:19:2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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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提起那個夜晚,我沒有,戴蒙亦沒有。我們和平地處了一天,他上班,我做飯,男耕女織。到了第三天早上,我起得比往常早些,坐在餐桌旁看他準備早餐。

“今天起得真早!”他酸溜溜地誇讚我。

我不答話,等早餐上了桌,他坐在我對麵時,我說:“太太昨天打電話了,她想讓我回家一趟,想念我了。”

“噢。”聰明的戴蒙立即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我吃完早飯就走,你今天要上班,就不用送我了,到大連後給你電話!”我盡量說得興致高些,雖然他猜透了我的心思,但兩人心照不宣,以和平為主。

“好吧。”他點點頭,若無其事地吞咽著早餐,他的胃口照樣很好,沒有什麽能夠影響得到。

出門前,他一改常態,把我拉進懷裏,抱了許久許久。我眼裏噙著淚,卻隻不說不走的話,他戀戀不舍地看著我,最終,他上車,離開。我把家裏收拾幹淨,拉出昨日整好的箱子,換上一套清爽的秋裝,後腳跟著離開。

太太對我的出現感到意外,她拉著我的手,一臉驚恐地問我的婚姻是不是亮了紅燈,我立刻搖頭,勸解她說:“怎麽可能?如我們這般恩愛的夫妻世上難尋,怎麽會亮紅燈?隻不過呆在家裏太悶了,想念父母,你們總不能不讓我寄人籬下吧?”

太太高興地挎著我的胳膊。

“我跟你媽正打算去黃山爬山,可巧昨天安徽大暴雨,行程臨時取消,恰巧你就回來了,我家女兒果然是有福氣的人呀。”先生見到女兒,喜悅一刻不停地擺在臉上。

“先陪我兩天吧,後天你們再去爬山,好不好?”我近乎哀求的語氣讓太太很不習慣,她拉著我的手,一臉嚴肅地問:“到底出了什麽事?是不是跟戴蒙吵架了?”

我斷然搖頭,說:“媽你不要瞎猜了,後天我會親自把你們送到旅行社的!”

第二天早上,大連起了濃厚的霧,傍晚飄起了小雨,溫度驟降。我縮在家裏,並不覺得天氣轉冷有什麽不妥,先生和蘇太太保持著良好的習慣,冒著濃霧起早鍛煉身體,這便是他們身體康健的秘訣。我負責早餐,雖起不早,所幸父母吃飯時間較晚,在這個美妙的早上,我也算派上了用場。

先生和蘇太太退休後,閑得發慌,父親每日看書,偶爾跟老朋友相約搓上幾出麻將;太太全心全意撲在家務上,把以往荒廢的家調理地井井有條,連黯淡的壁紙都用抹布擦了好幾遍,看起來也不再那般陳舊了,家裏一片春光。

我繼續織毛衣,這並不是衝動之舉,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不是個半途而廢的人,萬事隻要開頭,我便要看見結局,除非實在不對胃口或者沒了機緣,比如我的心理谘詢室。

晚上看了天氣預報,大連明日多雲轉晴,算是好天氣。太太早已收拾好行李,他們明天早上的火車,我極力勸說換乘飛機,然而,父親陶冶在火車的顛簸中,他說這像是重溫人生曆程,我隻好作罷。

我並不打算葬送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愛情,所以,剛到大連,便例行公事地給戴蒙打了電話。

“已經到了?那就好。”他好像感冒了。

我的擔心像壁紙一樣瞬間鋪滿小小的心髒,我在考慮要不要問候他的病情,所以保持了沉默。

“什麽時候回家?”他接著說,鼻子嗡嗡的聲音鑽進我耳朵裏,一陣耳鳴。

“過兩天就回。”我淡淡地說。

“過兩天是幾天?”他窮追不舍。

我索性坦白,“沒情緒了自然會回去;不過,我還要去辦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辦妥後回去。”

他連著答應兩聲,我相信他已經做了深刻的檢討,並且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擁堵的心這才得以通小風,我跟他道別,他答應說好,又囑咐著:“三餐要好好吃,注意安全。”

“我會的。”我顯得異常冷漠,這幾乎使得自己大吃一驚。我迅速調整情緒,話裏流露出一絲的感動,連嗓音都成了顫的。

所謂“生死攸關”的大事,先生和蘇太太剛走,我便要著手處理了。它關於我的身世,從前看武俠小說,總有些人對身世念念不忘,耗費一生去找尋,便相當不屑。等輪到了自己,才驟然發現,身世,是個多麽有魔力的謎,仿佛一隻伸進腋窩的小手,搔地心裏癢癢的,非得揭開謎底不可。

綠林孤兒院跟舊時沒甚大區別,我很小時被收養出院,雖是沒太多記憶,但先生每年都會帶我回這裏玩耍,這表明了他的態度,他並不想欺騙我,或者說成是用欺騙保護我,他相信我的心智能接受是孤兒的事實,確實,我很平靜地接受了。我一直覺得先生是聰明人,他不會盲目地保護孩子,他表達愛的方式總是含蓄又無微不至,比太太更加細膩。混血兒在外貌上與原始的中國人有著或多或少的差異,先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他向我坦白,這也正是我的叛逆期的種種情緒並不涉及身世的原因。

前兩年政府出資修葺了原有的房屋,又在院子的空地上加蓋一幢實驗樓,包括圖書館和智力中心,用以培養未出院的年齡稍大的孤兒的智商跟情商。我大概有五六年沒來過這裏了吧,年少時一起玩耍的孩子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家,紛紛斷了聯係,這幾年的光陰又都花費在求學上,所以再也沒來過此地。

然而,五六年後,物是人非了。

院長換了兩任,照顧起居的姆媽換了一撥又一撥,智育教師全是年輕麵孔,所幸女孩子的總管理員還在,是二十幾年前的那位中年婦女,現下已然花白頭發。我報了姓名,她起先沒有印象,待到我說出自己是中法混血兒時,她立刻記起我。二十年前,中外混血的孤兒並不常見,其實在今天,也不常見。

她讓我坐下,倒給我一杯白開水,幽幽地說:“一晃啊,二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你還惦記著我這老婆子,真是難能可貴!”

她的嗓音低沉,我唯有湊到她唇邊才能聽清她說的是什麽,然而,聽清楚後耳朵立刻紅了。我感到羞愧。其實,我剛被送進孤兒院時便有數對夫婦要收養我,兩個星期後,先生夫婦因為條件卓越——先生會些許法語,順利將我抱走,所以,我本沒必要對她心生無數感激,她隻是間接地行使了對我的監護權罷了。

我尷尬地笑笑。

“我也快離開這裏啦,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可能就見不著我咯!一說到要走,我的心呀,就像大水裏的旱鴨子一樣,喘不過氣!我舍不得走呀,一輩子的辛苦成果全在孤兒院裏,全在一群孩子身上哇!”

“我們都會想念您的。”我幹巴巴地說,摻和著不痛不癢的情感。

“你大概對我印象不深,正如我對你印象不深一樣;你是個幸運兒,剛被抱來立刻又被人給抱走了,哪像有些孩子,直生活了五六年,還沒人願意領養,最後被送進政府投資的小學,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唉,真是可憐……”她咂咂嘴,喝了口茶潤潤喉嚨,忽然問我道:“你來是想問我什麽吧?”

“是,”我承認道,“關於我的親身父母,您知道他們的相貌嗎?或者他們曾經留下什麽聯係方式沒有?”

“樣貌沒見過,聯係方式的事兒,我得查查,不過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一般送進孤兒院的孩子身上除了標記外,跟親身父母再無瓜葛。”她走到一個大壁櫥前,從褲腰上拿下串破舊的鑰匙,摸索了半天,找到一個銅色的,插進鎖眼裏,吱呀一聲,木頭的壁櫥門開了,她示意我過來。

“抽出最下麵的一遝檔案袋,使點勁兒,全抽出來!”她命令道。

我趴在地上,從最下麵抽出二十公分高的一摞黃色牛皮袋子,垛在地上,揚塵嗆得我好一陣咳嗽。

“你自己找找吧,就在其中,你的應該是最薄的那個袋子。”她說著,兀自坐在椅子上,看著我。

“你送進來的時候,叫艾瑪,你找找看。”她補充說。

我開始翻,果真從最薄的翻起,卻不是我的,最後,在翻了將近二十本之後,我看到了一個破舊的檔案袋,上頭用黑筆寫著小小的兩個字:艾瑪。

“找到啦?”她關切地問道。

“找到了。”我的話聽起來沉靜極了,然而,內心正激蕩著一出交響樂,我攥了攥手,抹抹額頭的汗,從地上站起來,坐到她旁邊,拆開袋子。

裏麵有一張登記表,兩份出院手續,和一張黑白照片。

我長舒一口氣,這才掏出照片,細細端詳。

這是一張合影,我依稀能辨認出其中一男一女是年輕時的蘇先生和蘇太太,他們看起來很儒雅又溫情,太太懷裏抱著個嬰孩,想必是我,她旁邊立著個長頭發女人,頭發金黃中散著一些褐色,鼻梁高挺,身材挺拔,典型的西方人模樣。

那個女人,照相的時候不知為何正好側著臉,我也隻能看到她一半清秀的臉龐,大概她就是琳達,也就是我的母親。

我的腦袋一下空了,見到這照片後,忽然什麽也不想做,隻想好好睡一覺,至於睡醒後要幹什麽,並不知道。

“給我看看。”老管理員說著接過那照片,戴上眼鏡仔細看了看,肯定地說:“這是你被領養那天的合影……我還記得,你母親非常舍不得你,把你放進孤兒院後,她幾乎每天都來看你,喂奶,逗你,直到你找到合適的人家,她千恩萬謝地請求他們好好對待你,於是就有了這張合影。”

“後來,她又寄過幾封信給你,通過孤兒院轉交到你現在父母手上,後來便沒了音訊。”

“信我都收到了。”我有氣無力地說著,我甚至打了個哈欠,我覺得累了,便向她告辭,她站了站身,說:“我就不送你了,腿腳不利索,祝願你呀,小姑娘,祝願你能找到她!”

我謝了她,抽出那照片放進兜裏,又把檔案袋子放回壁櫥,接著穿過門洞,走上院子的草坪。陽光毒辣地澆在頭上,我眼前一黑,倒在柔軟的草地,好像跌進一場夢境裏。

第二天,我買上一提補品跟果籃,再次造訪孤兒院,再次找到那位管理員,獻上我最誠摯的問候和感謝,她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地說:“上帝一定會保佑你,你是個好孩子!”

我簡單地道了謝,跟她告別。

我想,我也應該跟大連告別了,一張照片,讓我不虛此行,我甚至有些感激跟戴蒙之間的那場無硝煙的戰爭,倘若我一直困在鄭州的家中,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見到親生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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