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應。我又按了按門鈴,等了一會兒,木門吱呀響一聲,從門縫中鑽出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你是誰?”
“我想找一個人。”
“你找誰?”他眯著眼睛看了眼頭頂上的太陽,有些不耐煩地打量著我。
我找誰?我到底是找誰?他倒把我問住了,我張張嘴,想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卻發現嗓子幹澀,我咽了下口水,才鎮定下來。
“你媽媽在家嗎?”
小男孩防備的眼光讓我有些心痛,如果這便是我生母的家,興許這個男孩會是我的小弟弟,他的劍一樣淩厲的眼神割傷了我;這時,從門縫裏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話很輕,又快,我卻聽得入神,認為那聲音實在是婉轉可人。
伴隨拖鞋聲,門縫被打開,一張年輕女人的麵孔露出來。她看起來四十出頭,外國女人中年後麵貌大多比同齡的中國女人顯老些。
“你好,請問您找誰?”
“您好,夫人;”我拿出口袋裏捏出潮氣的信,攤開給她看,“我收到這封信,寄信地址便是您家。”
“噢,”女人挑著眉毛,她細細看了看信封,隨後請我進屋,她自己先扯著孩子回房,我回頭看了看讓,請他陪同我一起,他擺擺手,在一張台階上落座,視線正好能投射到12號,我隻好孤孤單單地跟進去,虛掩上木門。
“請坐吧。”女人客氣地給我倒了咖啡,她悠閑地捏著信紙把玩著,我卻提心吊膽。
“請問,您是琳達嗎?”我怯生生地問。
“抱歉,我不是,”她說,“這封信不是我寫的,我也不認識一個叫琳達的女人。”
“但信是從這裏寄出的。”我不甘。
“這封信……不是最近剛收到的吧?”
“十九年前的。”
“十九年前?”女人嚼著這句話,盤算著,好一會兒後她才歉疚地說:“十年來我一直住在這裏,從未聽說過琳達,親戚中也不見這個名字的女人;我想,這也許是房子上一個主人寄出去的,我是說,十九年前,住在這裏的並不是我。”
“十九年前,這裏住著別的人?”
“正是,”她說,“恐怕你要找的人搬了家。”
“那……請問你有舊房主的聯係方式嗎?”
她搖搖頭,說:“在我買下這房之前,這房子是用來租賃給短期生活在因特拉肯的人的,我很抱歉,你可能無法找到那個人了。”
“如何?”讓見我走出那幢房子,闊步走到我跟前,熱切詢問著。
我搖搖頭,抬起臉對他笑笑。
“沒找到也沒關係,她一定是搬家了,有別的線索嗎?”
我又是搖搖頭,長舒一口氣。
“你不要灰心,總有辦法找到你家人的。”
我再次搖頭,黯淡地說:“十九年前,這房子相當於一個旅店,專門租給短期生活在因特拉肯的外地人,怎麽可能找得到。”
我並不打算哭,也流不出淚來,心平靜極了,趨向於冰冷。線索斷了,正好還我一個寧靜的日子。雖這般安慰自己,失望還是像夏天裹在身上潮濕的氈子,包裹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跟讓並排坐在一張台階上,他不知所措地看著一個女人無聲的痛苦,“來這兒。”他拍拍自己算不上寬闊的肩膀,我輕輕偏頭,輕輕靠在那肩頭。
“碰到一個好事之前總要經曆各種各樣的挫折,並且,挫折越大,好事就會越好。”他說。
“更何況,親情哪是那麽容易被地域阻隔的?有一天,你跟你的親人一定能重逢,”他又說,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點著頭,“相信我,說不定你們已經碰麵了,隻是彼此不熟悉。”
我們又靜坐一會兒,讓為了逗我開心,唱了一曲。我忽然覺得,這個大男孩,是多麽優秀的人,體貼,細膩,幽默,成熟。讓人忍不住喜歡呢。
莫納夫人對我的失望之旅表示遺憾,我本打算第二天回國,巴蒂西亞苦留了兩日,第三天,我才得以離開。戴蒙在我離開的一個星期裏依舊忙得昏天黑地,所以並抽不出時間去機場接我。
我回到家裏,甩掉鞋子,身子一軟癱在門口的毯子上,沒了知覺。
迷迷糊糊醒來時,家裏仍舊空無一人,我縮著腳坐直,不由得打了個結實的噴嚏,我這才覺得有些冷了。現在尚是傍晚,四點半,我不過是睡了兩個多鍾頭,戴蒙下班的時間未到。我爬起來,去冰箱拿了杯冰水,就著草莓一飲而盡。胃果然極其劇烈地顫抖一陣子,我哇哇地叫著。這大概便是所謂的自虐,我心裏有氣,沒處撒憋得慌,隻好禍害自己的身子。
我回到門口那張毯子上,照著剛剛的印子坐回去,像是在享受自虐一般,我坐在那裏,心裏風平浪靜,隻要站起身,心海定要波濤洶湧。
我從傍晚坐到日暮,又坐到夜色,焦灼一點點爬上眉梢爬到額頭,我看了眼掛鍾,七點整。戴蒙還沒到家,通常時候,六點鍾總能見到他笑盈盈的眼眸,聽見他帶著一絲疲倦卻很甜蜜的話語。正在此時,突兀的清脆的鈴聲把我喚醒,我起身跑到電話機子旁邊,拿起聽筒,“喂,哪位?”
“我顧曼如。”對方焦急地說。
“曼如,打電話什麽事?”
“你從瑞士回來了?什麽時候?”
“今天中午,大概一點鍾的時候。”
“噢,我正跟朋友狂歡,你在哪?”
“你打家裏電話,你說我在哪。”我沒聲好氣慢條斯理地說。
“我看見了戴蒙,沒錯,就是他,他去酒吧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又說:“怪不得,我說他怎麽還沒回來呢。”
“你趕緊過來,戴蒙恐怕沒幹什麽好事。”
我又是搖頭,“他不會,他知道我回家了,不會也不敢亂來。”
“你最好過來,男人被灌醉了,可由不得他!你可以假裝碰見他,反正我就在這酒吧裏,他一定不會懷疑;再說了,你這可不是不信任他,萬一他醉酒,你還能照顧他,對吧?”
曼如把我說動了心,我問清地址,套了件白裙子,搭上一件薄薄的銀灰色針織衫風火地趕過去。這間酒吧開得相當隱蔽,在街道伸出的小巷的深處的地下室裏,但周遭看起來很正規,我便不去懷疑。看到藍盈盈的招牌後,我推開厚重的鬆木門,走了進去。
“曼如——顧曼如——”四下裏黑漆漆,隱隱約約能聽到蝙蝠振翅的聲音,我打了個寒戰,正欲往門口退。
有人從後麵摟住我的腰。
我一個激靈跳起來!未待叫出聲,便聞到一陣淡淡的薄荷味兒,這味道熟悉又陌生。我恍惚中碰到搭在腰間的那雙手,指指細長而光滑,又碰到那雙手臂,毛茸茸,體毛鬱鬱蔥蔥,我忽然明白了什麽。
我轉過身,麵對著身後的那人,摸索著他的脖頸,反手扣住,喃喃地叫他,“戴蒙。”
“噢,親愛的戴蒙。”
我把頭埋進
“果然又是你的鬼花樣!”
“能跟你跳支舞嗎?”
我沒吭聲,隻是低頭打量一眼他腳上潔白無瑕的布鞋,說:“我不忍心把它踩壞了。”
“那就拜托你小心一些,仁慈一些。”
“我很仁慈,但做不到小心。”我並非想破壞今日此時浪漫的氣氛,也無意毀掉此良辰美景,隻是,我有些累了,羸弱的身子沒有足夠的力氣去承載愛情的浪漫。
他不依不撓地看著我,忽然彎下腰去,輕輕抱起我,褪去我腳上的皮鞋。音樂聲響起,我不忍壞他興致,隻好紮著架子準備扭動身體,突然,腳下踩空,被人抱了起來,短短幾秒鍾後,再次落地,踩在一片柔軟上,我低下頭,看見粉色的襪子正壓著他那雙白布鞋麵,我的雙腳牢牢地踩在他雙腳上。
“如果累了,就趴在我肩頭歇歇。”他體貼地說。
我沒有說話。跳了兩支舞,實在筋疲力盡,戴蒙鼻尖上早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細珠,我腳下的那雙腳想必早就麻木了。
“放我下來吧。”我說。
他緊緊摟著我的腰,並不打算放手,我一再要求後,他才停下舞步,沏了兩杯綠茶,我拿手絹子細細地擦去他鼻尖、額頭上的汗星子,兩個人對麵坐著,互相端詳了許久,才埋下頭去喝第一口綠水。兩個人對視著,怎麽看也看不夠,不過是分別一星期的伴侶,竟如此想念。
“找到了嗎?”
我搖搖頭,卻不似先前那般沮喪了。
“心裏還難過嗎?”
“並不太難過。”
他抓抓我的手,說:“如果你想繼續找的話,咱們搬到因特拉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