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被婉轉的鳥叫聲吵醒,隻不過拂曉,素閔已經起身,在院子裏做操。牧覃翻了翻身,咕嘟咕嘟嘴巴,卻是不醒,我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拿了水壺往繞著屋子的小花壇裏澆水,一邊看著素閔做操,卻不吭氣。
中午公婆回來了,婆婆看見我先是一驚,而後慈悲地攥住我的手,好像要用手心的溫暖撫平喪子帶來的傷痛;“媽媽。”我輕聲喚著,翻身抱住婆婆,她抖了一抖,拍拍我的肩,安慰著。
素閔抱了牧覃來拜見祖父母,莫納夫人一把接過來,親孫兒的小臉蛋,欣喜擺在臉上,嘖嘖地說:“瞧,跟戴蒙小時候還有三分像呢!”
我漲紅了臉道:“他是收養的,怎麽會跟戴蒙相像呢。”
“雖不是親生的,不過,倒真有幾分戴蒙的模樣,”她繼續說,“這可不是個純正的中國人,看著是個混血兒吧?”
“是,”我回答說,“正是這個緣故,福利院才準許我收養。”
莫納夫人點頭,什麽也沒說,但眉間卻擰出一個喜悅的格局,她這時把十分精力放在懷裏的孩子身上,她逗他說:“叫祖母!乖孩子,叫祖母!”當然,她用的是法語,而牧覃一直跟著我在中國生活,這次旅行是他小小生命中的第一次“探險”;我很抱歉地告訴莫納夫人事實,她十分詫異,“難道戴蒙從沒教過他法語嗎?”
“教的,”我慌忙說,“不過,在家我跟戴蒙都說中文,怕孩子呆在瑞士不會講中文了——身邊朋友都說法語他自然而然就能學會,中文不一樣,複雜又難學,想從小給他打下基礎。”
她也讚同,並囑咐我:“雖然牧覃是瑞士人,但中文課程一定不能落下;要比中國人學得還好,當然,法語也要超過法國人,將來還要學會德語、西班牙語、英語,我盼望戴蒙後繼有人。”我拿手絹子抹了把汗,所幸她沒起疑心,又糾正她的話說,“牧覃是中國人,並非瑞士。”卻沒讓她聽見。
這天剩下的時光我都用在跟巴蒂西亞閑談上,從她那裏打聽戴蒙的近況,一方麵圓謊的必須,另一方麵,也是最重要的,戴蒙的現狀如何?這兩年發生了什麽事?他還愛不愛我……
巴蒂西亞如出水芙蓉一般,早已出落成大姑娘,歐洲女孩總比別地方的早熟些,她跟讓,如果親愛的讀者還有些記憶,她的男友,他倆分手過又複合了,讓大她兩歲,上了盧塞恩的大學,明年她也將畢業,準備申請同一所大學,先同居,畢業便結婚,思想真是開化,讓人震驚。
我穿一件淡紫色針織衫,裏麵套銀灰珠片小背心,漂白藍牛仔褲,踩一雙布鞋;她則薑汁嫩黃包邊黑吊帶裙,胸前繡著銀粉色大花朵,寶藍色圍巾做披肩,高跟尖頭棕皮鞋,一副熟女做派。我倆正坐在老城區的一間點心屋裏,她喜歡Apfelküchlein,我沒吃過瑞士點心,她推薦了Nusstorte,堅果蛋糕,滑膩中帶著堅果的阻力,很好吃。我們自然談論到戴蒙和讓,女人聚在一起不免要談論男人。
“戴蒙的設計展是這個星期五閉展吧?讓說要去看看的,不知還有沒有機會……”正在吃茶時,她忽然問我,我一怔,趕緊說著:“大概是,我不確定,你最好問戴蒙。”
“對,就是這星期五!”
“他的設計展你去過嗎?”我試探地問他,心想:“我不在的時候戴蒙的事業可真是轟轟烈烈,一個攝影師、藝術家舉辦展覽再容易不過,可建築師來辦可是不易,一間像樣的展館需要多少件作品呀!”
巴蒂西亞搖搖頭,轉而谘詢我,“你一定去過!給我講講吧,戴蒙設計的東西大概都是好的,他那麽有天分!”
“我隻在展覽裝修時去過幾次,沒仔細看,隻記得其中幾件他引以自豪的,卻也描繪不出。”謊話說起來流暢、動聽,沒有破綻。
“我要上學,去不了盧塞恩,還好就要放假了;不過那時候他的設計展也閉幕了,大概隻有等他回家才能看到了,真希望他能在家呆上一段時間!”巴蒂西亞獨自說著,好像一位守空房的情人。
一片陰翳的樹林中,正值亭午,素閔帶著牧覃在認植物和小型昆蟲——這是我給他規定的每天學習任務,上午學識字,中午親近自然,下午練習法語,任何語言的學習都需要個啟蒙過程。我鋪陳開一張紙,將昨日與巴蒂西亞的對話總結下來,這些東西十有八九是胡編亂造,或者是某些人的“以訛傳訛”:
“公婆和小姑對戴蒙的了解:兩年裏隻回家過三次;第一年生活在中國,孩子流產後帶妻子回到瑞士,在盧塞恩重操舊業,做建築設計師,本本分分;
對我,不免有些傳奇色彩:結婚後有了身孕,是雙胞胎,跟戴蒙在鄭州生活,一次事故孩子掉了,倒在血泊中,從此抑鬱,戴蒙為免得我觸景生情,搬去盧塞恩當了建築設計師,我則是一家心理谘詢室的助理……”
在此住筆,我陷入沉思。
“戴蒙一定還是愛我的,不然不會把我的離開當做秘密包起來,不管是在他眼中,還是公婆眼中,我尚是他的妻,不會輕易被拋棄,”這樣想心情果然明朗,然而,他終究不願見我,但我並不悲觀,“我要去趟盧塞恩,看他的設計展。”
晚上洗澡的時候,我問蘇牧覃說:“姑姑要外出一趟,你是跟著還是呆家裏?”我是滿心希望他跟去的,有個親人也多份寄托。他當然要跟去,這個好奇又粘人的小家夥,真是讓人開心。
熱水嘩嘩地流著。
我總嫌棄頭發太長,海藻一樣盤踞在頭頂,也不垂直柔順,亂糟糟沒個造型,我可不要瘋著麵去見戴蒙,會見戀人總得收拾個幹淨利索。我拿了剪刀,喀嚓幾下,鉸成齊肩披發,仍是嫌長,又動了剪刀,最後跟下巴同高,一圈兒長度相等,倒有些學生模樣,人也變得青春活力,算是暫時擺脫腐朽的軀殼。
跟小姑要了展館地址,當然是繞著圈子,費好大番力氣,臨行,一定要
“叫戴蒙送來不就好了,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旅行總是不方便的。”莫納夫人真心關心我,我謝了她,胡亂找個理由搪塞道:“設計正在關鍵期,還是別打攪他;我去去就回,一天就能回來!”婆婆終於答應,得知我流產後,她更加疼惜我,讓我好不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