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看著太陽升起,瑞士沒什麽高樓大廈,處處視野都很開闊,所以即使躺在床上,隻要稍稍仰頭,把臉對著靠東的窗子,就能有幸觀賞到那輪旭日,緩緩地,一點一點地,爬上窗台,爬到屋頂,爬到天上去。
早餐是在旅館老板推薦的餐館吃的,說實話,歐洲的早點大概跑不了麵包呀,奶酪呀,煎餅什麽的,不能引起我跟牧覃的興趣,畢竟我倆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早餐還是慣於豆漿油條。吃完早飯,去附近公園裏散步,經過一片低窪泥地,怕牧覃的白鞋子沾上泥點子,便抱他在懷裏,小家夥一個歡呼雀躍,不住叫著:“媽媽!媽媽!”
我忽然覺得,從未發現,原來“媽媽”,竟是個如此美妙的詞!
“sue?sue!”
我立即聽出了這口熟悉的法語,驚喜地轉過頭,果然,讓正衝我招手呢。
“你怎麽會在這?”
“這話該我問你,不是昨天就回洛桑了嗎?”
“噢,”我不知該不該編個故事騙他,但明顯,我不想欺騙一個孩子——在我眼中,他的確是,“我想多呆幾天;你……沒上課?”
“大學生也是有暑假的呀!”他指指不遠處我住的那間青年旅館,說:“我在那裏住,這個暑假都不回洛桑了,要打工,賺錢。”
“賺錢?”
“嗯,我打算明年去亞洲轉一圈,呃,其實,是想去中國看看,打工存點錢嘛;也許明年你還會是我的導遊呢,你也順便回中國探親。”
“噢,明年也許會回去。”他的話又引導我想到戴蒙,如果事情進展順利的話,今年我也是有機會回祖國的。
他揉亂牧覃的短發,問道:“你們怎麽會在這?你家應該離此處不會太近。”
“噢,”我有些恍惚,“早上跟牧覃來散步,不知不覺走遠了;不過,這就回去呢。”
他衝我點點頭,我牽著牧覃跟他道別,他又喊了一聲,“記住呀,明年我會跟你去中國,一定,一定!”
我衝他點點頭,道別,心想:“趕緊把旅館換了,同一間旅館,不免要碰頭的。”然而,對於這個好逑的旅館充滿了依戀,竟在心裏暗暗祈禱,希望讓明天一早就退房,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懷著等等看的心態繼續滯留在這裏,當然,小心翼翼的。
讓看到牧覃脖子裏掛著的他那條鍍金項鏈顯得格外高興,我連連謝了他。早飯到午飯之間的四個小時,不是閑適時光,我們慢跑一會兒,告別了公園,《唐詩三百首》是他第一本教科書,他不識字的時候就能背下來十來首,現在已經屬於兒童中的“學富五車”了,教完中文,會聽一小段兒歌兒,他跟著伴奏扭扭腰肢,抖抖臀,接下來是法語,我親自執教,自從受到婆婆教誨後,便加緊了法語學習,半個月下來,兒子——此刻如此稱呼尚是不適,認識了幾個字母,能乖巧地叫除“爸爸”之外所有的親戚,有一天他忽然說道:“噢,我的天哪!”給大家稀罕了好一陣子,巴蒂西亞甚是感慨,那句話是她最常用的口頭禪,為此我還警告她不得使用類似的成人詞匯,以免把我的牧覃教壞了。
隨身帶著從巴黎買來的畫冊跟前些日子設計好的服裝稿,我又做了些修改,先前的中國味濃厚,像是濃墨重彩的油畫,炫麗的色彩與厚實的絲綢失盡了中國水墨畫的飄逸與不諳世事。我越發覺得我還是有些商人頭腦的,這次的修改不僅包括顏色由深到淺,同時結合了巴黎時裝周上新鮮時尚的元素,使之特色與大眾並存。
我心裏時常有這麽一個畫卷:
黎明熹微的光下,戴蒙帶著牧覃麵對著粼粼湖麵大聲叫著,笑著,我呢,忙活於湖邊某棵陰翳的榕樹下,為我的家人準備著早餐,十足的小婦人……
我抬起深埋在畫冊裏的頭,看了眼聚精會神看漫畫書的牧覃,忽然想哭又想大笑,當然,我可不會神經質到嚇壞孩子的。我想得到戴蒙的答複,越這麽想越是焦灼,越是煎熬。
午飯後我們回到早上到的小公園,這裏是牧覃新的自然課堂,可惜我功課不足,並不能分辨出這園裏所有正怒放著的花朵,甚至是一旁老老實實站著的樹木,以及飛來飛去的鳥跟昆蟲,所以,等牧覃指著一株白色微帶米黃模樣像水仙的花問我她叫什麽時,我一怔,隨後結舌。
“覃覃你看,這花的花蕊通體金黃,不過你要仔細看看噢,她們是不是戴了個赤色的小帽子,好像馬戲團裏小醜叔叔的鼻子,是不是?”這個時候的牧覃已經能認清一大盒蠟筆的顏色。
小男孩像發現新大陸一般,蹲下幾乎把眼鏡貼到那株白花上,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然而,好景不長,他忽然又問道:“媽媽,那這是什麽花呀?”
“呃,媽媽也……”
“這是高山水仙噢,小覃!”伴隨這話出現的是一張熟識的臉,早上還打過照麵的臉。
“噢,讓,還是你呀。”我心虛,底氣不足,也不知該說什麽,或者,該怎麽解釋我會再次出現在此處。
“這個是瓢蟲……這是螳螂……對,這個是小蜜蜂……不能碰……”我望著溫柔的讓,心裏充滿感激,他肩頭散發著麝香,我一時陶醉,這個時候的讓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沒有煙,沒有桀驁不馴,亦沒有冒天下之大不韙。
“為什麽還在這?”終於,他問到了這個問題。
“怎麽沒回去?不要告訴我整個上午你們都逗留在這個花園裏。”他抓住牧覃的小手,兩隻黑褐色眼睛盯住我,好像兩麵清澈碧玉的湖水,我心裏咯噔一下,慌亂失措,我不知該如何對著這麽一個潔淨的人堂皇地說謊。
於是,我從他手裏接過牧覃的手,隻不說話。
“嘿,”他叫住我,我正悄悄地一步一步地挪離,“沒必要像逃難一樣吧?我可不是瘟疫。”
“但你問題太多了。”
他吐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作為朋友……或者朋友的嫂子,我是出於關心,又不是幹了什麽齷齪的勾當,我也不過是問問你怎麽會在這,而沒跟戴蒙在一塊而已。”
我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卻偏執地不肯道歉;讓倒是大度,恍如我是個低齡少女,而他則是負責包容我性格瑕疵的兄長。
我指著不遠處的青年旅店,豁出去了,“我住在那裏,跟你一個屋簷。”
讓,紋絲不動,連臉上的表情都沒來得及改變,這時我已經拖著鞋霍霍地走了十幾步遠,又跟上幾步,一轉彎進了旅館,上樓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隔著薄薄的木地板,我聽見樓下櫃台的對話:
“店裏住著一個中國女人?”
“是有那麽一個,帶著孩子,好像要住一段時候。”
“她叫什麽?”
“請恕我不能透露……我們有權為顧客保密……”
“是不是叫susan rudy?”店家支支吾吾不想答話,讓大吼一聲,粗暴地又問一遍,“是不是,是不是?!”
“登記的是sovety。”
“就是她!”
他沒有問我的房間號。我從房間的小窗子抱著手往外看,想不通鬼使神差地竟告訴他我住在這裏,這等於自斷了後路,我一定要編造一個合理的理由去解釋有家可回的我為何要流連於一間破舊的旅館。
然而,這個男孩潔淨的眼睛讓我舍不得欺騙。他像雨後一攤潔淨的水泊,我不願做一根頑皮的手指,把欺騙、虛偽從池底翻上來,攪混這明淨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