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位於市郊的一幢氣勢恢宏的樓房的二樓,有個促狹的木製門,進門後卻別有洞天,房間著實寬敞,花花綠綠的盆栽堆滿了客廳,戴蒙穿一件極平常的皺襯衫,褲筒上也滿是褶皺,頭發隨意立著,像剛勞作罷的農人,巴蒂西亞率先進門,我抱著牧覃緊隨其後,牧覃剛看到戴蒙就尖叫著:“姑父!那是姑父!”我隻好把他放下來,任由他去親近那位姑父。
他跑到戴蒙跟前,蹭到他懷裏,對於這份親近,我也著實訝異,兩個人一見如故,果有“白頭如新,華蓋如故”,戴蒙起初帶著些厭惡表情,後來,漸漸地喜歡上了那頭小犛牛,願意逗他玩兒。
我看著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如果蘇先生就在跟前可是齊全了。戴蒙始終低著頭,回避我的目光,卻同巴蒂西亞打個冷冰冰的招呼——他通常如此;我靠著他坐在沙發上,他隻是朝我偏一偏頭。我看見牧覃皺巴巴的棉布襯衫,不由得伸手拉了拉,輕拍著他的背,戴蒙 則 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變著戲法,這之後的一天我在散步,公園裏的長椅上坐著一對夫婦,男人抱著孩子,女人拉扯著孩子衣服,我看著看著淚掉下來,這是個多麽溫馨的場景,平平淡淡,愛卻深刻而雋永。
“好久不見。”我瞥了巴蒂西亞一眼,她正打著電話,才對戴蒙說道。
“是。”戴蒙稍稍抬頭,終於肯看看我,我一陣欣喜,又是心痛,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戴蒙好似很驚訝,大大的藍色眼睛盯在我的針織衫上,盯死了,不動了,我更是一動不動,怕絲毫的動靜讓他的注意力不再在我身上。
“你沒變,”最後他如此說,“而我變了。”
“這是什麽意思?”
他不敢看我,抱起牧覃遞過來,站起身,背對著我們,說:“你依舊是從前模樣,但我兩年來一刻不停地走,走,走;如同刻舟求劍,你是那把珍貴的劍,而我卻在舟上。”
“雖然人劍不在一處,卻是同在一片水域裏。”
“盡管同一片水域,卻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或者說,擦肩而過。”
“你是說……我們錯過了?”我心裏竟沒有痛,平淡無奇地張張嘴。
“你知道,沒有什麽能阻隔我們,唯有時間。”
他垂著手看翠綠的蘭花;我把牧覃放下,他飛快跑到戴蒙跟前,我心裏冒出一絲對牧覃的嫉妒,如果我可以再次回到那位先生的懷抱,我寧願拿所有去換,除了我的牧覃。
“我家”是四室兩廳,廚房尤其遼闊,由此看出主人對飯菜的熱愛,兩個晾台;四室裏一間做書房,一間臥室,一間花鳥館,剩餘算是客房,放著一張狹長的折疊沙發,巴蒂西亞困極了,把沙發抻開道了晚安便去睡了;戴蒙窩在客廳沙發的一角跟牧覃玩著,我則開了晾台上的窗子,吹著涼絲絲的風,若有所思地叼起一顆根煙。
我在想今晚要睡何處,書房跟花鳥館沒有床鋪,隻好跟牧覃擠著睡沙發,而我的擔憂則是為牧覃,小孩子一定不能將就著睡的;我暗暗期望戴蒙的體諒,從前的他是那般貼心,那般神勇,生活上的荊棘總能擺平。我漱漱口,擦了擦手指,等煙味散盡才回到客廳,在戴蒙身邊離三十公分的地方坐下,道:“夜已經深了。”
“我知道,”他摸摸牧覃的頭發,又說:“你們倆睡那間房。”他指的是自己的房間。
“那你怎麽辦?我想讓牧覃跟你睡一起,我在沙發上將就一夜便好。”
他忽然蹙眉,身子朝我傾斜一下,我直覺得渾身血液往頭上撞,一動不動隻盯著他看,他看見我瞪大的眼睛,臉上露出些尷尬,於是收了身子,坐直,不經意地問:“你開始抽煙了?我記得你對那氣味深惡痛絕的。”
我點點頭,略微歉疚,卻是對牧覃的,又補充說:“學了一年,終於能抽了。”
戴蒙一定看出了我眼底暗藍色的悲傷,失了一會子神,才道:“我明天要交設計稿,無論如何今晚是不能夠閉眼的,”他又說道,“你放心去睡。”說著他站起來,把牧覃交給我,慢騰騰地走進書房,輕輕關上了門,我看著他那備受煎熬的身軀,心裏糾結起來,不一會兒工夫,熱淚滾滾而下。
“姑姑,你怎麽哭了?”牧覃正鬧著要找戴蒙,忽然見了眼淚,淚生生地縮回眼眶,他拿小手背給我抹抹臉,一副愛憐的表情,逗得我幾乎要破涕而笑。我捏捏他紅紅的臉蛋兒,輕聲細語道:“姑姑才沒哭,不過是眼睛累了,就掉了幾滴淚,等你長大就會明白,這是正常現象。”
他相信了,我抱起小犛牛進了臥室,最後不忘瞧上書房一眼,心裏想著,那裏麵住著我的愛人,這扇門隔開的不僅是一對戀人,還是一段感情,一場刻骨銘心的相愛。
我不知戴蒙是真的要熬夜加班,還是出於體貼,但我寧願相信是後者。
一夜無事。牧覃照例早起,我起身時巴蒂西亞還在睡夢中,抿著嘴唇子一副驚悚樣。我趴在書房門上豎著耳朵聽裏頭的動靜,卻什麽都聽不見,停個兩分鍾,再聽一次,仍舊一片寂寥,這麽聽了有七八九十次,終於按捺不住,躡手躡腳地推開門。隻見正對麵桌子上的電腦開著,打印機泛著綠光,那位先生埋頭沉睡在案幾上,一條胳膊耷拉在腿上,另一條則枕在腦下,他睡得正香,案幾的第二層上放著幾張彩繪油印紙,我拿了看,是一幢類似於金字塔形的建築,線條尤其複雜,便知他通宵有了成果,高興一回,退出去拿一條毯子過來,輕輕搭在他肩上。
等我做完早點,巴蒂西亞恰好起床,三個人悄悄吃完早飯後離去,隻給房子的主人留一張字條和溫溫的早餐——“ sue ,為什麽偷偷摸摸走?!等戴蒙醒再走嘛,又不著急!”巴蒂西亞提起意見,我決定息事寧人,說道:“我不放心約萊娜跟約翰;再說,戴蒙一夜未合眼,你跟牧覃一定會擾了他睡覺。”
“噢,”巴蒂西亞掛著輕浮的笑,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是心疼戴蒙,你早說嘛!”
我老實點頭,又問:“昨天跟約翰說好幾點在哪集合?約萊娜在哪?”
“下午兩點在中心廣場噴泉邊。”
現在時候尚早,巴蒂西亞的事我一直記掛心上——她的男朋友讓,於是我提議道:“不如趁這個時間找讓,你先跟他聯係看看。”
她裝作一副心不甘情不願樣,撥了電話,卻沒打通,她顯得有些垂頭喪氣,攤一攤手道:“看吧,就知道他又在忙,根本就沒時間接待我們!”
“不要泄氣嘛,現在不過八點,讓又有睡懶覺的習慣,指不定正睡得暈頭轉向怎麽接你電話。”我勸勸她,也掏出手機給讓打了一通,意外的是,嘟——嘟——嘟——三聲後,對方接了電話,我把電話轉交給巴蒂西亞,又示意她莫激動,別多想,看來並沒有多好的效果,她的一張臉苦瓜味更濃了,最後,她把電話還給我,我詢問讓的態度,她搖了搖頭,說:“他到校門口接咱們,雖然……”
“你不要多想,愛情不可盡事深究,要給對方喘息的空間。”
“我懂你的話, sue ,”我拍拍她的背,摟住她肩,“但我不能欺騙自己。”
見了讓,艾瑪沒有出現,我才放下心來。
“我跟牧覃去那邊的廣場去玩,你們好好聊,”我希望兩個年輕人能正視愛情,不要總當兒戲,又對讓說:“中午一起吃飯,你選個地點,等你們聊完給我打電話。”
他乖巧地點頭,巴蒂西亞不希望我離開,從她乞求的眼神裏便能洞悉,然而我知道她應當勇敢地麵對這場情感——在它一發不可收拾之前處理好。
廣場上一群孩子在溜冰,還有些在玩滑板,牧覃巴巴地望著那些大孩子,有人從滑板上掉下來時,他飛快地跑過去,輕輕地摸一摸那板子,又趕忙縮回手,半藏在我身後邊,小手緊緊摟著我的腿,我笑了笑,跟那孩子借過滑板,把牧覃抱上去體驗了一把,小夥子樂壞了。
“姑姑,等我長大了,你也給我買一個好嗎?”
“等牧覃會滑滑板車後才可以呢。”
“那姑姑,等我長大了,先給我買一個滑板車好嗎?”
我點點頭,坐在旁邊的台階上,牧覃仿佛被滑板勾了魂直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地盯著看。這時,我接到一個電話,本以為是讓打來的,可曾想,居然是他,戴蒙。
“你們走了?”他一定剛睡醒。
“早上看你睡得正香就沒打擾你。”
“嗯,”他頓了頓,輕聲道:“廚藝不錯……謝謝你的早餐。”
他的客氣堵住了我滿腔話語,讓我沉默。
“什麽時候回去?”
“下午吧,等巴蒂西亞見過讓之後。”
“我是說,”那冰涼的聲音透過話筒直愣愣戳進胸膛,“什麽時候回中國?”
“你果真要這樣,戴蒙?”
他先是一愣,後避開我的問題,隻是說:“你不要這麽固執,回國去吧,好好生活。”
我脫口而出:“沒有你讓我怎麽好好生活!”
“過去兩年怎麽生活,將來隻要照舊就行了。”他先是為我的肺腑之言吃了一驚,然而他隨即讓自己冷靜下來,大概以為我是個多麽反複的女人。
我沒有說話,能清晰聽見他的喘氣聲,像一頭驕傲的獅子。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最後他說,“但是,你的出現驚擾了我的生活,我想專心致誌做事業,再沒有精力去負擔一個家庭。”
我默不作聲。
“從前你選擇離開,這不怨你;現在我選擇離開,請你也原諒。”他說完掛斷了電話。
我平靜地將手機收進兜裏,把牧覃抱到膝蓋上,說:“從現在起,牧覃要叫我媽媽,不要再叫姑姑了。”
“為什麽呀,姑姑?”牧覃忽閃著兩隻亮晶晶的眼睛,摳著我胸襟上的毛線大花朵。
“‘姑姑’是小孩子對大人的稱呼,牧覃已經兩歲算大人了,要叫‘媽媽’。”
“嗯,媽媽。”小孩子一本正經地叫出聲,他蹦下我膝頭,圍著我竄來竄去,一會兒鑽進我懷裏叫一聲“媽媽!”,一會兒又跑過來叫一聲“媽媽!”,我咧開嘴,看著不遠處的木橋,驕傲地昂起頭,好像同誰宣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