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納夫人的的確確是個熱情、開放又和藹的性情中人,這些品質在與她一步步加深的交往中一一得到驗證,有時候我甚至不得不去設想,如果不是因為我與莫納夫人的緣分過深,那便是因為上輩子的淵源。我跟
有些宿命的東西,讓人不得不相信。我隻是在闡述一個簡單的事實,可不要輕易地把我跟宿命論者相提並論。你有沒有過類似的感覺,就像教室裏第六排靠窗的位子命中注定是你的?抑或是一個人一個場景讓你一見如故而淚流滿麵?
天氣漸漸轉暖,莫納夫人要在此處呆到三月初,“等到迎春花怒放的時候,我就該走了。”白天裏,她有時去我的診室晃一圈,中午一起在中餐館裏吃燉菜,或者去隔壁重慶火鍋暖暖身子;有時在戴蒙的公寓裏做好各式各樣的法國小糕點,給我倆送去當飯後甜點,她的手藝可不是一般的好。戴蒙所在的事務所這個時候事務繁忙,我也燃燒了自己的青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雖然我一向如此,但這種奇妙的感覺,讓我詞窮。偶爾,我還會做一些餃子,這是我的拿手好戲,他們在國外時也吃過中國人包的餃子,顯然是不夠地道且缺少創新元素的,所以我的餃子居然大受歡迎,於是我每兩周大發慈悲做一次。
這天,陽光一瀉千裏;小公園裏,綠油油一片,和煦而精神抖擻。午飯是跟戴蒙一起享用的,夫人被她的舊識邀請了去,按照慣例,十二點整的時候,我們坐在了leo的那個小店裏。店主已經跟我們相當熟稔,這一定全是戴蒙的功勞,我不常跟陌生人打交道,他雖也不曾見過有搭訕行為,但不知怎地,Leo偏生與他親近,我暗自忖度,一定是兩個人之間有過我所不知的交集,然而多虧了我這位先生的特殊本領,我實在受惠頗多。
Leo是個細心貼心的男人,早春時節,店裏也是一片生機盎然,到處扯著淺綠色的蔓藤,每張桌子上麵都插著一簇嫩綠色的蔥苗,七八公分高的樣子,其中一麵牆壁刷上了稀釋的綠顏料,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梨花香,甜甜的,勾起食欲。戴蒙穿一件厚厚的羊毛衫,套在厚外套裏麵,經過十分鍾的漫步,點點汗星在他額頭上閃爍,顯然他的衣服對這個季節不合適了;我則是一件寬鬆的低領毛衣,穿著舊牛仔褲,當然也有個厚外套,不冷不熱,剛剛好。
我們點了鴛鴦鍋,戴蒙喜歡清淡食物,對濃湯煮的東西完全不感冒,我偶爾可以吃點,也不怎麽喜愛,但卻愛極了關東煮裏的魚丸,改善生活的時候才吃。戴蒙忽然想起來什麽,他看了看我赤裸的脖子,說:“你應該有條絲巾的,春天是肺炎泛濫的季節。”
“今天出門急,忘記了。”
他“恩”了一聲,繼續吃東西,然而,半分鍾後,他又抬起頭,說著:“你還記得那個絲巾嗎,送給母親的那個?”
我告訴他我還很年輕,他說:“前些天她告訴我,說在她隻有二十歲出頭的時候,父親送過一條一模一樣的。”
“你說什麽?”
“相信你聽到的話;這是真的。”他撇撇嘴,說,“所以,不得不恭喜你,
“怪不得,原來如此。”我自語著,卻感覺到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息,至於那是什麽,我怎會知道。
他打了個哈欠,眯起眼睛;我正盡情地享受著舌頭的樂趣,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瑣事,他趴在桌子上,無精打采的,哈欠是一個接一個,我有些生氣,嗓子也大起來:“話題有這麽沉悶嗎?!”
“那是用沉悶可以形容的麽?!”他貧嘴道,我踢他一腳,這時我看到了他的黑眼圈,剛剛一直關注食物——那麽重的黑眼圈都沒能引起我的注意,一秒鍾愧疚隨即問他是不是熬夜了。
“你終於舍得關心自己的愛人了——“他長籲一聲,仿佛把長期積攢的對我的不滿一次性排出體內似的,“工作太多,不得不加班。”
“那也要注意身體嘛,”我責備他道:“我可過夠了昏天黑地的生活,現在要重新生活,你不能拖我後腿。”
“遵命,”他無奈地瞪了瞪我,“男人關注事業無可厚非,你就不能像普通婦女一樣,對丈夫嚴格要求,讓他拚命工作賺錢養活你?”
我自嘲地露出一撇笑,知道他在諷刺時事,就不去接他的話。吃晚飯後各自去工作,各自回公寓,繁瑣的事務像一條無形的河將兩個不會水的人隔在兩岸,隻有靠每天一次的渡船,卻仍能愛意綿綿。第二天我收到戴蒙送來的盒子——一條春季的絲巾,正好護住我裸露的脖子,圍起來暖和極了;而那個時候,一件加厚襯衫正在我手提袋裏,等著去見他的主人,他自小養成儉樸的習慣,衣服隻需要滿足替換,並不講究數量跟花式;我卻花了半天時間挑選:那是一件花飾複雜、繡著鏤空花邊的純白色雙層棉布襯衫,我想他一定喜歡。
隔了一天的中午,下班後我去他公寓尋他,到的時候他正趴在電腦前麵忙碌著,莫納夫人則在煮飯,烤著法棍,鬱香撲鼻,這加重了我對戴蒙的嫉妒之情,情不自禁地想:“如果那位巧手的夫人真成了我婆婆,我該要多高興呀!”
午飯妥當,莫納夫人差遣我去喊戴蒙吃飯,她有些心疼地看著他的背影,說:“不知道在忙什麽,已經一個星期沒怎麽睡覺了。“
“快一個星期?!“我大聲吼出來,“怪不得白天裏總是打哈欠,我去看看他在忙什麽。”
我躡手躡腳走進房間,他的背顯出別樣的成熟滄桑感,有些佝僂,一件純白色的襯衫披在一把瘦骨上,他正專心致誌地在桌上繪著什麽,所以沒注意到我。我走過去,把手搭在他肩上,問他在幹什麽。
“沒什麽,”他遮遮藏藏反而更加勾起我的好奇心,“好奇心很好,感謝你能有這份好奇心,”既然他這麽說過,我對我的好奇心更加放縱,以至於要第一刻得到滿足,“好吧,既然你已經看到,這也構不成什麽秘密了;當然,也構不成驚喜,所以,好奇心也是有副作用的。”
我表示讚同,因為他麵前的桌麵上攤著一張繪圖紙,而那上麵縱橫交錯的線條又是什麽?我的眼淚一下躍出眼眶,我打他一錘後鑽進他懷抱裏,那是什麽——那分明是建築設計稿,如果我沒錯的話——我相信我是對的,那是我們婚後的小窩;那柔和的線條、房間設置以及樓型出賣了他,“這棟房子一定是我們的!”
“謝謝你,戴蒙。”我說。
“我本來打算篡權做一次巫師的,你沒給我機會。”他說。
我笑著,又哭起來,他安撫地拍著我的背;我問:“我們要住在日內瓦湖邊?這讓我想起梭羅的瓦爾登湖;這個房子也要我們自己動手造嗎?”
“我以為你是想呆在中國,所以並不打算婚後回瑞士。”
“這些事情以後再考慮,你都還沒跟我求婚呢。”我這麽想著,可沒敢這麽說出來,後來我終於不哭了,才把頭從他肩膀上挪開,我看到了我買的那件襯衫,淚漬一片,於是說:“我的眼光果然獨到。”
“是嗎?”他有些納悶,臉上擺著個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身上這件我千挑萬選的衣服就是明證。”
“你跟母親一起買的?”他更加迷惑,我隱隱約約覺得並不是我想的那麽回事,然而,結果更讓人吃驚——戴蒙竟然擁有兩件一模一樣的襯衫,他不得不再次感歎我跟他母親間的默契,甚至有些嫉妒地說:“我大概要更加孝順父母,不然這兒子的地位可要被旁人取代去了。”
有東西一絲絲的,正從四麵八方匯總到我這,而我卻似局外人一般,隻能旁觀,不可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