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我拿出那條事先準備好的絲巾,莫納夫人初看到包裝盒時既感驚喜又有些不高興,她表示我太過客套,“我不喜歡形式主義,如果這是
“是一條絲巾;我不大送禮物,所以也沒把我能抓住收禮物人的心,我想,您一定是見慣了明珠瑰寶,一條淡雅或者鮮豔的絲巾也許會惹人喜愛——”
她打斷我,問:“你一個人買的,戴蒙沒給參考意見?”
我搖搖頭,說:“他在我母親誤解的時候選擇一個人處理,我也應當為我們的未來做點事情;我知道夫人對兒媳的要求很高,所以討您歡心更是燃眉之急,我沒有什麽籌碼,真誠是那個唯一的。”
她點點頭,我知道情形已經往對我有利的方向發展了,而我躊躇滿誌,越是豪門,門檻越高,那些冒險的人呀,堅持住。
莫納夫人一遍遍摩挲著絲巾,不時把她放在臉頰上、放在鼻尖、放在手心裏仔細端詳著,我當然留意到她這個反常的行為,我想起店員介紹過這一款20年前流行的,也許,她勾起了莫納夫人的回憶,而那回憶一定是相當美好的。
最後,她終於依依不舍地把絲巾放到盒子裏,疊得整整齊齊又小心翼翼地蓋上包裝,放到手提袋裏。餘下的時間我們沒有再交談,然而並不尷尬,莫納夫人的思緒顯然正被什麽東西死死地纏著,她沒有再吃東西,盤子裏的菜被筷子戳成一團。
我沒時間顧及橋和他妻子,隻是偶爾朝他們的方位留意一下。小倆口沒爭吵拌嘴,和和平平的,但願已經講明一切,同時我的朋友高橋沒有發怒。
戴蒙尚未趕過來,我提議四處走走,莫納夫人已經從黃色記憶中回過神,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拒絕我的提議,反而欣然同意,她這個時候已經將對我的稱呼改成了“sue”,她說提甚是拗口,我專心討婆婆歡心,當然樂意。
我們正走在一條陰翳的小道上,我低下頭,看到她的手緊緊貼著我的臂彎,這種感覺很微妙,我是指,我很享受被親人挎上胳膊,以前跟
“總聽說中國變化頗大,我倒想看看這變化是不是翻天覆地——啊,我少說也有二、三十年沒踏過這片土地了。”
“那麽我可以保證這個地方您將完全陌生,畢竟最近幾十年的中國太讓人驚訝了。”
“的確,不過這還不能嚇倒我;大約三十年前吧,”我們走進附近一個小公園,找了塊大石頭坐下,莫納夫人扶住我的胳膊,輕聲說著:“大約三十年前,我還是你這個年紀,到中國來留學,曾經在中原的河南考察過大量古跡,對這片土地是異常親切的;那段斑駁的歲月呀,我至今記憶猶新。”她的眼神逐漸拉長,整個人又陷進深深的回憶裏,我現在可以肯定那條絲巾一定與這段時光有關,而且說不定對她還有重大的紀念意義。
夫人又是一陣沉默,上了年紀的人的最大樂趣不是享受現在的生活,雖然它也很重要,而是來自年輕時代的記憶;我真想哼上一曲,給她的回憶增加些浪漫色彩——莫納夫人的嘴角一直掛著微微的笑意,好像一株半開的百合,我倆又吹了會兒微涼的風,我哆嗦著,一個噴嚏將她吵醒,“冷了是吧?”她親切地說,慢悠悠地站起身,“我又陷在回憶裏了;人老了,稍微坐一會兒就覺得累。”她隻是緊緊地抓住我的臂膀,好大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一轉眼,都幾十年了;這裏的一草一木雖是陌生的,卻異常熟悉;也就是在這裏,我遇見了戴蒙的父親。”我們走上了一段斜坡,坡的兩邊全是細細的樹杈子,我們又聊到一些戴蒙小時候的趣事,逗得兩個人不顧周遭眼光咯咯地笑起來,莫納夫人表示她對我與戴蒙從相識到相戀的過程很是好奇,要求我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我起初因為羞澀而拒絕,最終實在執拗不過,終於娓娓道來。
我盡量詳盡地敘述,從第一次在電梯口狹路相逢到舞會上身份迥異的他,從大連的一次次相逢到法國之旅,從厭惡到好感再到深深愛戀,我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而這位夫人一反常態,聽得津津有味,當故事結束的時候,她表示相當不可思議,她大呼道:“這完全可以拍一部浪漫電影;但我有些疑惑:我並不是浪漫的人,怎麽我的兒子這般浪漫?”
“也許,他的父親是個浪漫的人呢。”
莫納夫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凝住了笑容。又走了一會兒,由於她越來越重的喘氣聲,我們再次停下腳步,坐到一邊的石頭上,“是呀,”她說,這時她藍色的眼睛裏忽然飄出些亮晶晶的東西,然後幽幽地說:“他是個多麽浪漫的人呀,讓我一頭紮進愛河裏;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跟你父親的相遇嗎?你不要痛恨他,他是個需要你敬仰的人——”
“莫納夫人,您在說什麽?”我被她的話嚇住了,一時不知要如何回答。
“那可是段美麗又奇妙的經曆——也是在這麽個秋風蕭瑟,其實也快到了冬季的下午,……”
“對不起,”我不忍心打斷她,可是顯然她錯把我當成了戴蒙,而我也認為這樣身份的我不是個合適的傾聽者,她好似喝醉酒一樣,緊緊抓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我隻好把她的手扳開,輕聲呼喚:“莫納夫人——夫人?”
“啊?!”她仿佛從夢中驚醒,猛地鬆開我的手,又捋了把頭發,才有些抱歉地說:“實在不好意思,我還以為你是戴蒙;”接著,她又說:“希望sue也能有同感——我是說,也許這就是宿命:戴蒙那孩子一直向往中國,而這片土地上有太多讓我揪心的回憶,我不願他跟中國人有過多接觸,然而,他還是來了,並且遇到了作為中國人的你——我以為這並非偶然。”說罷她又挽起我的胳膊,繼續道:“你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我不知不覺被拉到回憶裏了;sue,我越來越覺得跟你一見如故,也許,這是天意。”
“……謝謝您,夫人……”我百感交集,事實如戴蒙所說,他的母親並不是會刁難的人,而且的確相當愛他。我從未想過我這一路會如此順利,罕有艱辛;我與莫納夫人之間的默契也讓我發自心底的興奮。
她微笑著,順勢理了理我的頭發,接著道出接受我的原因,“不要看我已不再年輕,我的嗅覺可敏感的很,我聞到了在你身上的熟悉的味道,我相信這就是緣分;而且,你與戴蒙的背景相同——中法混血,你們應該有著相當一部分的共同語言,我一直擔心兩個不同國家、有著不同生活和文化背景的人不能合得來,現在我的焦慮大可消除,當然,也並非完全放心:從現在的情景看,戴蒙是個典型的法國人,而sue,卻是地道的中國人,這之間的差異不可忽略,婚姻生活要比你們想象地艱難;請恕我冒昧地問一句‘你的養父母親現在何處?我想我跟戴蒙都十分願意與那兩位結識。’”
“爸媽在大連。”
她說,“我在想,也許你生身父母跟我是故交;噢,我可憐的孩子。”她這時已有足夠的理由與情感擁我入懷,我對陌生人親昵的舉動一向很是反感,然而,並沒有推開她。
“夫人,您的懷抱可真溫暖。”我嗅著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我的腰,像哄小孩子一樣,我周身暖洋洋的,籠罩在一把不可名狀的傘下。我的皮膚皸裂著,表皮的細胞全張著大嘴吮吸著這場甘霖,我應該說些什麽?或許我什麽都不必再說,正好此時舌頭打結、喉嚨幹枯;又或許我應當說些什麽感恩的話,然而搜索枯腸,我似乎隻想輕輕地喊她一聲:“婆婆!”或者“媽媽!”
“結果真是出人意料呀!”一個男聲在莫納夫人背後響起,我抬頭看去,不禁驚呼出聲,“戴蒙!你怎麽會在這?!”這時我已掙脫出莫納夫人的懷抱,略顯拘謹地站在他麵前,他朝我走近來些,用帶著深意的眼光看著我,我更加魂不守舍了,但即使這樣,我仍使自己看起來很冷靜,假使他不牽起我的手的話一定不會發現那手正以如何的頻率顫抖著。
“唔,戴蒙,你嚇了我一跳!”莫納夫人一驚之下用了法語,人在危急的時候總會原形畢露。
“母親,照我看來,你們兩位似乎聊得很是投機。”他輕輕地轉到他母親的右邊,略微側臉低頭說著,顯出少見的謙卑。三個人沿著斜坡一直走,我跟他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題淨是些服裝呀,流行呀,在這一點上,我遠遠落後於莫納夫人——她畢竟離時尚的巴黎非常之近,如果不嫌煩的話,每天跑個來回也是可以的,而且法國女人愛美是出了名的;而我,對外貌總不上心,又不太喜歡精致的生活,卻也不至於太落伍。她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今年巴黎的流行裝束與流行色,我則一絲不苟地聽著,從某方麵來講,我還能算是相當好的傾聽對象,戴蒙大多時間是在聽,偶爾也會發表下對某件服飾的特殊見解——那一定是精辟而獨特的,但卻往往跟莫納夫人的觀點背道而馳,於是兩人總會就那種服飾發表一番高談闊論,那場麵煞是壯觀。我們一直走著,這時已下了那個長長的斜坡,莫納夫人抱怨地說老了腿腳不靈便沒走幾步就氣喘籲籲了,於是戴蒙去取車,兩位女士則坐在路邊的公共座椅上靜心等待。
戴蒙剛走,莫納夫人便指著那背影說:“戴蒙準是覺得如釋重負——他可一向沒這麽大的耐心陪我多走幾步,讓他聽我的喋喋不休簡直能要了他的命!今天他不僅專心地聽著,偶爾還會發表評論,這太令人詫異了!這孩子一向是那樣成熟內斂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一定正處在極度的興奮中。”她握了握我的手,又說道:“這我可以理解。”
我一低頭,露出澀澀的笑容。
“但是,”她收起笑臉,“雖然我對你們的愛情堅信不疑,而我的直覺與事實都告訴我這一點兒也不假,但是孩子,你要明白一個母親想要保護自己兒子的心——我想請求你親口告訴我你對戴蒙的感情,這樣的要求算不算過分,尤其是對內斂的你?”
“怎麽能算過分呢?”我頓了頓,莊重地說:“我尊敬他,愛戴他;最重要的是,我愛這位先生。”
“你尊敬他,是的,你們相互尊重;我的疑慮總算解除了——但我的要求不僅僅是聽到你的慷慨陳詞,我希望你們之間的確確實實是真愛,是毫不考慮權力、利益、地位……的真愛 ,這才不辜負了我為你而特殊開的綠燈;我祝福你們——我的孩子們。”她親切地撫摸著我的頭,將我的稱謂改成“女兒”,“和我那個牛脾氣的兒子,能夠一生幸福。”
“謝謝您,夫人。”我誠心誠意地向她道謝。我愛戴蒙,發自內心的,深深的愛;但是,這個年紀的女子,哪個不願意好命嫁到一座宮殿裏?即使我自認為並不是金錢的奴隸,但我怎敢說我絲毫沒有因被這麽個優秀又有錢的人愛上而沾沾自喜?他為我賺足了麵子,無數位從未看好我的親戚正從四麵八方湧向我在大連的家,掛著諂媚的笑容,希望能與蘇先生和太太保持良好關係……我的形象因為戴蒙忽然高大起來……然而,忽略這諸多因素,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我不愛他,兩個人絕對不會走到一起,正如與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