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夏天來臨了。如意湖邊開出大朵大朵粉色的荷花來,三兩隻蜻蜓在嬉戲,湖麵泛著粼粼波光,我常獨自沿著湖邊散步,在水泥和石子堆砌成的小路上曬陽光,看看湖邊戲水的孩子,聽聽風聲笑語,偶爾坐下來盯住一棵無名小草上的螞蟻,想想過去的種種,想想將要到來的。
我不常發呆,我的生活充實又滲透著無處不在的空虛。診室正常運營著,很顯然主人並未慘淡經營,我照常工作,但辭退了兩名護士,她們正好各有高就也算各得其所,留下喻曉一個人,她尚不打算離開診室,這讓我很是欣慰。喻曉是單身女性,對生活充滿著向往,而且鬥誌昂揚,有清晰的目標,同時充滿女生的小感性,愛吃甜食。下班後我倆會一起出現在診室斜對麵的西點屋的一角,一碟芝士或者蛋卷,一杯冷凍酸奶或者咖啡。
我們談論新聞,多半是她講我聽,我不常看報紙,她講這個城市的奇聞異事,講愛情小說的最終回,講新出的書和音樂專輯,她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而我,總是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我的時代要倒退個五十年。
“看一個報道說一個女人愛上了自己,從此得了瘋癲,她總渴望得到‘情人’的安撫甚至性,這可難辦了!”喻曉說。
“這真算是個新聞,”這個報道引起了我的興趣,“也許我們可以做個剖析,進而出一篇分析報告,”我自顧自得說著,“很好,很好。”
“你終於肯做些什麽,咱們的老主顧快被
“曼如正在愛情療傷期,我得支持她的事業。”
喻曉擺個無奈的姿勢,她拉開手提袋準備付錢,結果卻拽出一張卡片來,推到我麵前說:“凱瑟琳給你的,希望你還記得她,她可是老主顧中唯一一個留下來的。”
“當然記得,”我說,“真得感謝她;不過,這張賀卡是幹嘛的?”喻曉表示她可不敢侵犯人隱私,我拆開封皮,掏出夾層,用如平常一般輕鬆地口氣念:
“親愛的
感謝您在心理方麵對我的幫助,我現在已經痊愈;這張卡片不僅承載著我對您的感謝,還有個重要使命,即是:邀請您能參加我的婚禮。
您的谘詢者和朋友:凱瑟琳”
我笑出聲來,知道幸福是可以傳染的。我翻過夾層,按照慣例,賀卡的最後一麵會寫上新郎新娘的名字,我看著:
新郎:戴蒙 莫納先生
新娘:Josinae
新
“她要結婚了,我得恭喜她。”我喃喃地說,不知道自己正擺個什麽樣的表情,然而這表情很可疑,被喻曉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說:“你怎麽了?”
“隻是,隻是太高興了。”我抹了把眼淚,控製不住地嗚咽起來。
隔天。一間中檔茶館中。兩個女人麵對麵坐著,一位金發碧眼,惹來無數人圍觀,另一位蓬頭垢麵,略施粉黛,卻是在昨天,她根本打不起精神,外人的眼光全當不見。
昨天的電話中一切都已清晰明了,我隻是給凱瑟琳掛了通電話,不打算聯係緋聞男主角;她跟我解釋了一切,她與戴蒙從相遇到相知再到談婚論嫁,其中雖然第三者插足,但很快被他看破,最後回心轉意了。
我不想爭吵,會失了風度。
“重新認識一下吧,”我伸出手去,“我叫蘇提,是戴蒙的未婚妻。”
“‘未婚妻’?得了吧!”她悶哼一聲,“我是戴蒙的妻子,我叫Josinae,凱瑟琳隻是中國朋友給我的稱呼而已;蘇小姐很不幸地告訴你,我跟戴蒙已經拿到結婚證,已經是合法夫妻了。”
“那麽,好吧,”我說,“你好,Josinae,見到你很不高興,然而,見到你又是高興的,你是戴蒙很在乎的人,那麽,也理應是我的貴客。”
“我拜托自己可以講些好話出來,可惜做不到,望你見諒——我並不認為戴蒙已經放棄了我,一個人的愛不可能轉變如此之快,前天還在說愛我,明天就成了別人的新郎,我的戴蒙不會這樣,我知道的。”我又說。
“我知道要您立刻放手是不可能的,這也是由我來告訴您這個消息的原因,戴蒙是個心軟的人,他知道你相當愛他,不想帶給你傷害,這個白臉隻好由我來唱,請您原諒他,原諒我。”她傷悲地說,她隻是兔死狐悲而已。
“太荒謬了,對不起,”我說,“我不能相信你的話,我跟他約定要相互信任,如果他真的要拋棄我,是會跟我正式說的,偷偷摸摸舉辦婚禮這樣的事情不是他的作風。”我仍舊以為自己置身一場噩夢中,不能自主醒來;至
“頑固的人呀!”Josinae歎息著,她又說:“
“可以這樣說,但我不會那麽做。”
“那希望您不要後悔。”
“一定不會,”我堅定地說,接著又說:“然而這隻是我個人所堅定的罷了,至於事實,我想我會遵照。”
“再次向您致歉,禮單已經下發,婚宴請帖業已妥帖,我想婚姻是一場必須了。”她像小孩子一般喜悅。她給遠在瑞士的親戚朋友送去了喜帖,除其中的幾個特別關心戴蒙的會到中國參加婚禮外,其餘的隻是送上書麵的祝福而已,她把寄來的賀卡一一拿給我看,以讓我徹底死心。
她早先是戴蒙的未婚妻,所以對於親戚的倒戈,我表示理解;慶幸的是,我並沒有看到來自莫納先生、莫納夫人或者巴蒂西亞甚至讓的祝福——事實上,我根本不覺得迫在眉睫。
我答應去參加她的婚宴,當然,我沒安好心。
晚上七點的時候,天剛剛暗下來,我穿上黑緞子服,掛了一小串白珍珠,足蹬一雙黑色的布鞋,顯得俏皮而又不失典雅,我喜歡這麽穿。安娜在家裏辦舞會,我自是座上賓;她已有足夠的力氣重展笑顏,親愛的讀者請放心,她有個體貼細心的先生和一位通曉情感的母親。
我下了車,被管家迎進門去,客廳裏稍稍布置一番,已到的賓客三三兩兩地散在客廳裏,我上二樓去尋安娜。我倆不約而同一襲黑衣,我並不覺得她這麽穿跟悲傷或者悼念有關,她成熟穩重,黑色更彰顯了那份氣度與風雨後的淡定。她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聲聲地歎息。
“媽媽說要感謝親戚朋友的關心,一場宴會是最好的回報,但是提,”我上前扶住她的肩膀,“你一定知道我是多麽討厭嘈雜的宴會呀!我根本不希望別人知道宇的事情,又何來的對他們的關切心懷感激呢?”
“大家是一片好心,你還是應付的好。”
她點點頭,接著站起身,拉著我走到書桌前,從抽屜裏抽出一張卡片,神態凝重地問道:“你看這是怎麽回事。”
“戴蒙跟別人結婚的宴請卡?”
安娜點點頭,有些心疼地瞧著我,我打開卡片,這張卻是以戴蒙的口吻撰寫的,字跡——如果不仔細看,或者是在別人眼裏,確是戴蒙的——然而,我卻斷定,這不過是請技藝高超的模仿師代寫的罷了。
“你們出了什麽事情?好好的一對怎麽可以說分開就分開呢?!”
“怎麽會分開,這不過是個惡作劇罷了。”我像抹掉蜘蛛網一樣地說,“能請李希幫個忙嗎?幫我查查看是不是戴蒙的朋友都收到了類似的卡片——我是說,是以戴蒙的口吻發出的這種卡片;我收到了可是與此不同:是‘新娘子’撰寫的,有內幕。”
安娜大概知道了情形,為我打抱不平;我則坦然多了,“我也並非什麽光彩的人物,嚴格意義上說,我算是第三者。”
“你當然不是!這是戴蒙的選擇,他離開Josinae之後才跟你表白;自始至終你都是被動的一方,何來‘第三者’!”
宴會一片歡樂的海洋。安娜做了感恩的演說,感謝在場所有人的關心與祝福,跟我跳了一曲後就消失在舞池中。高橋不知所蹤,安娜自然不會忘記邀請他的,我暗暗期望宋玉可以理清頭緒,在麵對將影響一生的事情上有個聰明的決策。
管家在問我的婚期,她早已知道我跟戴蒙的情事,隻等待著風風火火做一回伴娘——這是我答應過她的。我告訴她就快了,就快了,她真心替我高興。
“我想我們三個應該找時間聚一聚,”我提議說,安娜很快就同意了,“當然,一定要把所有烏七八糟的瑣事處理完後,輕鬆地聚上一聚;好久沒有那樣瘋似地玩了!”
“要帶上家屬嗎?”安娜問。
“當然不。”我響亮地回答,“隻有我們。”
我給戴蒙打了個電話,沒通;發的電子郵件也石沉大海。李希已經有所反饋:戴蒙的朋友多半收到了卡片,是以他本人的名義發送的。我終於有了正常反應——輕微的著急,卻是為戴蒙的處境,我意識到Josinae有逼婚之嫌,她試圖打最後一張同情牌——利用親戚朋友的同情達到讓負心郎回心轉意的效果。我束手無策,隻等婚宴到來,隨機應變。
在我那相當棘手的問題處理之前,我再次遭遇宋玉,這次卻是在購書中心,一個星期天。一早我就出門,買了些水跟食物準備藏在書堆裏打發一天的光陰,我不是潮流的追捧者,自然對暢銷書興趣缺失。我通常在心理書籍前徘徊,其餘時間瀏覽推理雜誌,我喜歡人的睿智。偶爾會去古代文學區看一看,優秀的傳統文學時常讓我悸動,我看《道德經》,“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如此充滿哲思的句子總會使我對生活的不幸多份淡然。此時,我拿起宋詞的時候,我見到了宋玉,一個宋詞一樣的女子——忽的想起這個比喻,覺得甚是貼切。
我們打了招呼,有些尷尬,她並沒有回到高橋身邊,所以看見我一臉愧疚,我並不提及橋,隻是說一些普通的問候語,“你在看什麽書?《楚辭》?”
“是的,搞文學研究的朋友極力推薦。”她說著揚揚那本藍色古舊裝訂版書。
“中學時學過一點兒,不錯。”
“
“的確,”她說,“你們果然應當成為朋友的——我是說,高橋也很喜歡宋詞。”
我答著“嗯”,然而對於高橋的事絕口不提,我放下宋詞,向她告辭——這節書架感興趣的書籍不多,我想換個區域,她跟我道別,帶著依依不舍的情感。
她一定十分關心橋的最新動態,還有我對他倆關係的看法,所以她實在是意猶未盡。我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對她說:“能多快就跑多快。”
“什麽?”
“能多快就跑多快,跑回橋的身邊。”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