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服隻在取的時候試穿了一次,結婚前一天晚上,就是現在,我無所事事,望著半殘缺的月亮癡癡地發了會子呆,一邊等待戴蒙,最後,我找出禮服,突發奇想要穿上在鏡前轉一轉。白如天堂的華麗,我束好頭發,一點一點地繡花般地將它穿在身上,來到鏡前,突然淚眼婆娑,鏡中人被一股霧氣包裹著,厚厚一層,不知是淚還是鏡麵的緣故。我看到她眼睛閃爍,明天,她就是新娘。
莫納夫人敲門進來,坐到床邊的大椅子上,我為自己的心急而羞澀著,她卻認為是本色體現。“真漂亮。”她嫉妒地說。
“明天你就是這家的一份子了,”她說,“沒來得及登記,你不會覺得倉促吧?”
“當然不會,”我說,其實早在中國的時候,我跟戴蒙已經去過民政局,不過因為戴蒙的國籍還差些文件,“結婚不隻是一個證明。”
“說得也是。”她喃喃道,我跟著點點頭,這位夫人忽然抓住我的手,關懷地問道:“是不是焦躁?會不會緊張?也沒來得及請尊父母過來.”
我搖搖頭,覺得跟戴蒙結婚是自然不過的事,並不認為是什麽大事記。這時我們聊到戴蒙,他尚未歸家,莫納夫人表示他一定要醉酒,他是個隨性的人,又在興致上,一定需要許多酒的。我一言不發,我認定他會喝酒,但不會醉,他跟我一樣,等明天,很久了。
我又跟莫納夫人聊了一會兒,已經十點鍾,我看她有些困頓,就請她先去睡了,自己則褪去禮服,換上長衫和牛仔褲。我看了會子書,現在已經可以用法語讀書讀報。我殘缺地看著當地的新聞,並不感興趣,隻是拿它打發時光.我不是個早睡的人,偏偏瑞士人十點就集體睡去了,每天晚上,我滅了燈,睜著雙眼,盯著兩扇窗簾間細縫透進來的光束,思量著過去的事情,久久不能睡去。
突然,門縫裏傳來細碎但急躁的腳步聲,因這間房離樓梯最近,所以那人的每一步引起的木板的咯吱聲一下下地清晰地傳入我耳中。他在我房門前停下,轉動門栓。
“親愛的,我們要收拾東西。”他說著就拉開衣櫃。這人是戴蒙,我匆忙從床上坐起,趿拉著拖鞋,不確定地問:“現在?”
“對,就是現在。”他看著我,神態峻肅,“你必須去法國一趟。”
我腦袋轟地一聲,猜出此舉定跟安娜有關,但他不肯告訴我出了什麽事,“不要吵醒家裏人,咱們先收拾好東西,路上我會告訴你,你不要著急。”
“你告訴我……是不是安娜出什麽事了……你告訴我,戴蒙,你告訴我……”我幾乎是哀求他,他看不下去,吻了吻我的額頭,算是安慰,於是我相信,是安娜出事了。昨天收拾好的包袱正好派上用場,我甚至不打算收拾東西就去見她,所幸戴蒙及時讓我鎮定下來。
我們下了樓,他要我在沙發上等著,他則敲開父母的門。上了車,他告訴我已經將婚期推遲,我已無心在婚禮上,此刻滿心都是受傷到奄奄一息的安娜,她是多麽地需要我呀,我要盡快趕到她旁邊。
到了市區一間咖啡館,我見到了李希,他麵目全非,如果不是那雙清秀的眼睛,我斷不敢同他相認,然而縱使是那雙清秀的眼睛裏,也暗含渾濁,他一臉倦容,胡渣子鋪滿了下巴,頭發亂蓬蓬的,已經幾天沒打理。三個人心照不宣地前後快步走出咖啡館坐到車裏,兩位男士在前排,我蜷縮在後排的座位上,蓋著一條毛氈。
緊張、焦躁、不安、悲傷、壓抑、死亡。
李希麵上什麽都沒有,眼神空洞,看不出內心在想什麽。他也不跟戴蒙說話,隻是悶著,好像一張口悲痛就會破繭而出一般,我急切想知道安娜的情況,又怕會刺激到李希,隻好忍著。
戴蒙不時找他朋友攀談,希望可以緩解緩解,卻是無用,李希似乎沉浸在某件事中,而那件事並非此世間的。我很是擔心,也勸他,“如果連你也趴下了,安娜要怎麽辦;你不能消沉,不能消沉。”說這話的時候,我小聲嗚咽,所幸車裏放著清淡音樂,遮住了我的哭聲。
他沒有回應,好大一會兒後,忽然轉過頭對我說:“她已經陷入昏迷,口口聲聲喊著我和你的名字。”他的嗓子又幹又啞,原先一口漂亮的嗓音無蹤。
“安娜怎麽了?!怎麽會昏迷——”
“孩子是今天傍晚時候離開的……”他停住,閉上眼,控製著情緒,“她跟著就昏迷了,癡癡地叫著‘宇,宇’……後來不喊他的名字了,一聲聲叫著我和你的,撕心裂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今天的安娜……——我真是看不下去……真是——”
一個大男人就這麽嗚嗚地哭出聲來。
宇是那孩子的名字,原來,他死了。我起先感到慶幸,離開人世的不是安娜,然而,我把自己當成安娜後,我的臉如夜半的空氣,潮濕了。安娜是多麽愛她的孩子呀,如果可以,她願意代替他。我竭力伸出手去,捧住李希的臉,他使勁扭著脖子,這個姿勢讓他很不舒服,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安慰了他幾聲,告訴他安娜是個堅強的人,平日裏我們常一起討論心理問題,她能承受得住,這些那位極其悲慟的先生聽得半信半疑;他微眯著雙眼,一會兒看看前方,一會兒看看我,我仿佛聽到了他的歎息:“前路漫漫呀。”
我輕輕地說:“睡吧,睡吧。“他很是困頓,疲倦寫滿了白皙卻雜草叢生的臉——半晌,他果真睡去了,眉頭緊鎖地,帶著扭曲的臉地睡去了。戴蒙專心致誌開著車,車窗呼呼地刷著風,風也呼呼地刷著窗玻璃,他的兩道劍眉擰在一起,這是他緊張時必備的表情,他一刻也不願休息,直到出關時遇到些情況,他才略略閉眼一會兒。
我們連夜趕到巴黎。我不敢去見安娜,她的臉,她的淚水,她的話……任何一個有關她的東西都會讓我心碎,經過一晚上的休息,李希仍舊憔悴不堪,不過心情沒昨天那樣沉重;戴蒙坐在車裏小憩,他等我見完安娜後再去問候她。於是我跟著李希進了安娜的病房,見到了久違的安娜。
“安娜。”我輕輕喚著她的名字,安娜比先前更瘦弱了,小臉蠟黃色,顴骨不笑即分明,眼睛周圍變成黯黑色,有些發黃,像電視劇裏的煙熏妝,頭發卻梳得整整齊齊。她正睡著,我叫著她的名字,拿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額頭還有柔柔的頭發。
隻輕輕一碰她就醒了,看見是我,也沒什麽特別的表示,隻是眼睛更雪亮了些,我在她身旁坐著,抓住她的手,她縮了縮,最後才把手交給我。
“好些了嗎?”我說。
她點點頭,我接著說:“照顧好自己。”她又點點頭。“早飯吃了嗎?”
“沒有,不想吃。”
“好吧,早飯對你來說是不存在的;那中午飯呢?吃了嗎?”
“沒有,這還沒到中午呢。”她終於肯帶著些許情緒——沒聲好氣——說話了。這是個好兆頭。我暗暗想。
“我買了一把鬱金香,是你最喜歡的金黃色,插在哪裏?”我問。
她指指床頭櫃上的大唐朝花瓶,示意我把裏麵的殘花敗柳扔掉,我搖搖頭,把一整束花放到她懷裏,說:“你最喜歡金黃色的鬱金香,我偏愛粉色的,記得有一年,你的男朋友送你一把五彩繽紛的鬱金香,我跟你要那枝粉色的,你死活不給,你還記得你的拒絕詞嗎?”她搖搖頭,屏氣凝神。
“你說,她們是我的孩子,你會把你的孩子拱手送人嗎?!”我又說:“別傷心了;你瞧,現在,你的孩子又在你懷裏了。”
我看見淚水簌簌地在她臉頰上滾過,她把懷裏的花死死抱住,仿佛那是宇一般,飽滿的鬱金香花瓣被她掐得破破爛爛,雖是如此,花看起來依舊嬌豔,那是種曠世的美,代表著一個母親撕心裂肺的痛和深入骨髓的想念。
“親愛的,一切都會過去。”誰都會這麽安慰人,但這句話本身是多麽地無關痛癢,我不打算敷衍了事。李希早已善解人意地離去,給一對姊妹留出空間,他相信我的專業——雖多半由於安娜的吹捧,他堅信我可以幫她撥開迷霧,重新期待明天的美景。
“本來打算讓你見見他的,”她說,“他是那麽地乖,我保證你沒有見過這麽乖的孩子。”
“他總是在生病,從出生到離開人世——”她嗚咽了,過了一會才繼續下去,“隔三差五的總是生病,但我的宇是個樂觀勇敢的孩子,他不常哭鬧的。”
“他有時候會衝我跟李希笑,好像用笑來感謝我們把他帶到人世;好殘忍,僅半個月他竟離我們而去了。”
她從枕頭底下、從一片淚花中撈出一打照片,遞給我,我把那些照片捧在手心裏,長久地仰視。
“看看吧,是宇的。”她渾身無力地說。
我一張張翻著,她也湊過來淚眼模糊地看,我看到那個小男孩的笑,略顯滄桑的臉上掛著的純粹的笑容,是一束聚光,讓人不忍直視——他做鬼臉、掛著淚珠、伸手抓媽媽的頭發、嘟著嘴喝奶粉、轉著眼珠打量……照片滲透了宇小世界的方方麵麵,我不得不認為他們在宇離開之前就曉得這個孩子是不會長久存活的。
我抱著她,她抱著那些照片,兩個人並沒有什麽交流,我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安慰。安娜漸漸明白了宇已死去不能重生,她接受了這殘酷的現實,然而,作為一個母親,一個隻有幾個月任期的母親,安娜明顯蒼老了,如小鳥一樣的嘰嘰喳喳不再屬於她,也就是說,她蛻變成了一個寡欲少言的人,一隻不再用心打扮自己的孔雀。
“宇死後,我隻有凋零。”她如是說。
她恢複得不錯,本來隻是心情抑鬱,身體硬朗並無大礙。戴蒙在第二天回到瑞士,去處理婚禮,半個星期後,他重返巴黎,跟我說已經得到親朋好友的諒解,“我把婚禮推遲到下個月,那個時候安娜會完全恢複過來。”
“對不起,”我不得不跟他道歉,“請轉告莫納夫人,我很抱歉沒能完成她的夙願,然而事關重要,我可能無法跟你在瑞士舉行新婚儀式了;一個月,不,”我搖著頭,“一個月對失去孩子的母親太短了,安娜根本沒從陰影裏走出來,我還是很擔心。”我吻了他一下,抱住他內疚極了,喃喃地說:“對不起,戴蒙,對不起。”
“別這麽說,親愛的。”他疼惜地吻了吻我的眼睛,我已經三天沒合眼了,安娜總是失眠,我得保持隨時清醒。
馬丁夫人也是痛苦不堪,她十分愛這個孩子,馬丁先生沒有辦法隻好帶她回老家去,眼不見心不痛;我照料著安娜的生活起居,她現在有著一種經過大風浪後的寧靜,我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她恬靜地好像庭院裏的怒放金黃色鬱金香,有點孤芳自賞的味道。我在她家院子裏栽了兩排白色蟹爪菊,盼望著她們的勃勃生機能感染到院子的主人。
李希照常上班,他不得不工作,有無限的事務等待著他的決策。安娜,隻要是個晴天,隻要傍晚有夕陽,她都會坐在院子裏的空地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鬱金香;偶爾下雨天,她會撐著一把從中國帶來的油紙傘,邁著小碎步,逡巡在院子泥濘的小道上,一遍又一遍。她太安靜了,她的靜謐世界我幾乎拔不動腿走進去。
我很是痛苦,卻不敢硬闖進她的世界——那個隻有她跟宇的小世界,我隻有竭力保證她的飲食,她的身體健康,別無他法。歐洲的新鮮蔬菜貴得驚人,也沒有炒菜工具,隻好添置了一個炒鍋和一些調料用來做菜,主食仍是麵包,各種各樣的沙拉,撒上熏肉沫,大家都喜歡吃,自然不會少了
傍晚天有些陰沉,風很大,今天安娜的心情不錯,她的胃被我調養得服服帖帖,她麵色紅潤,也許是覺得板著臉對最好的朋友是極其不禮貌的,於是決定也許晚餐時可以幫我打打下手,我很高興她這麽做。
這會兒,她倚著窗欞,癡癡地盯著光鏡般的玻璃窗,窗外,狂風正肆虐地吹著滿園秋色。此時已是秋盡冬初,我扶住她的手臂側立,往她肩上搭一片毛氈,她擺擺手,眼睛依舊望著窗外暗黃色的天宇,這時,她若有所思地對我說:“提,如果給宇取個名字,你會叫他什麽?”
“久生。”我說出這兩個字,心忽然抽搐一般,我望向安娜,她怔了怔,沒有說話。窗外忽然大雨滂沱,砸在窗戶上細碎的雨點巴掌一樣拍在玻璃上,好似人的怨恨,在窗子上留下一條長長的疤痕。劈啪聲中我還是聽到了她的嗚咽。停了一會兒,雨漸漸小了,她收了聲,抹了把淚,說:“這個名字好,長長久久地生活;應該取這個名字的,我這個沒有文采不懂寓意的母親送給他的名字叫做翔宇,翱翔在天空中的宇,如果他可以長大,一定是隻雄鷹,定會叱吒風雲。”
“李翔宇。”我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念著一個幼小的靈魂,“翱翔於蒼穹,他不是正在天宇中漫遊嗎?你的小宇,他在碧藍的天空下自由自在地舒展著身體,他在華麗又聖潔的天堂頂端,在潔白的充滿聲樂的雲際飛著呢。他已然是一隻雄鷹。”
她有了一絲寬慰,也乖乖地把毛氈披於肩上。
“在他有限的生命裏,小宇有深愛他的家人,他笑過、哭過、努力過、同病魔鬥爭並且勝利過、生活過,他對這個世界有所體驗,也留下了痕跡;有些人即使活了一輩子,也是平淡無奇沒有出彩,老死時剩下一把土,被遺忘;上帝總歸是公平的,他的公平秤上放的是自我價值。”
“謝謝你,提。”安娜摟摟我,接著燦然一笑,我借口準備晚餐離開了她,眼淚卻在轉身的時候狠狠砸下來。
李希希望安娜回國散散心,他請求我陪她一起回去,我自是答應,卻有些掛念戴蒙——他前兩天回了瑞士。李希訂了兩張後天下午的票,飛往法蘭克福再轉機,他是個貼心的男人,請我好好照顧安娜,他過兩天也會去中國,而且後天他會跟戴蒙一起送機,一解我的思念。
我給
我掏出裙子口袋裏的木牌子,那時候巴黎已經足夠寒冷,我穿著毛呢大衣和拖地長裙,北京老婆鞋,仍舊一副中國打扮,“你來看看。”
那牌子上刻著宇的生辰八字,鑲著一枚小小的黑白照片,以及一片燦爛的天空,她默默地把牌子揣進口袋,放在衣兜的最裏層,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隻希望他在天堂能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要經常笑,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她樸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