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大概是到瑞士的第六天,我忽然十分關心起莫納夫人來,莫名其妙的,我大概能感覺到她是十分傷心的;她一鼓作氣對兒子冷言冷語,甚至極其吝嗇語句,我找到她,這位夫人每逢星期三都會到老城去,逛逛街,買點必需品,結識一些朋友,使自己不至於深居大院而與時代脫軌,於是順理成章地,我要求陪她一起逛街,她起初表示強烈抗議,說那是她整個星期唯一清靜的時刻,不希望被我破壞,後來,不知怎的,她忽然妥協,我想這大概得益於我的固執。
於是,我攙著這位夫人的臂膀走在熙熙攘攘的布格大街上,她麵露愁容,深陷的眼睛大卻沒有精神,好似被什麽人收去了;兩三顆淺淺的雀斑點綴著精致的麵容,頭發是經過精心打理的,服服帖帖地盤在頭頂,她一頭褐發卷曲出一絲絲性感,又有些中規中矩;我則是一副中國打扮——素色毛裙,白布鞋,棕色大方巾,東方麵孔。
我們在一個露天咖啡館坐下開始了閑聊,看著形形色色的人,說著不同語言,穿著不同風格服飾的人,她微笑著,品著咖啡,我看著她,目不轉睛。後來我發現,我對這位夫人的感情並不單單是尊敬,還有些強烈的情感不時騷動著我的心,我想,大概,我是愛上了這位夫人。
她說:“你跟戴蒙是一定要結婚了?”
我說:“一定。”接著仿佛怕她沒聽到似的,又重重點了點頭。
“我需要讓你明白,我並不討厭你,根本討厭不起來,”她懊悔地說,“你讓我害怕,真後悔答應戴蒙去中國。”
“我不認為你會欺騙他的感情,”她又說,“但出於本能,我不能把他交給你。”
“為什麽?”
“無論如何,”她頓了頓,說:“我會把他交給你,但是,你記住,我永遠不會放心。”
“記住,我永遠不放心。”她又說。
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想作答,隻暗暗想,等著看我們的幸福生活,那才是明證,這個女子會讓你不得不放心。不管怎麽說,她算是接受了我,這當然是戴蒙的功勞,受到他的庇護我本該心存僥幸,然而,我的心並未滿足,竟貪婪地希望她接受我是因為確實喜愛我。
第二天,戴蒙難得閑暇,而且足足有兩天時間。心情大好的兩個人商量著要去盧塞恩一趟,見識見識大作家托爾斯泰筆下的硫森,莫納先生卻建議說先把洛桑轉個遍再去別的城市,“要不然洛桑人民會生氣的。”我被他幽默的話語逗樂了,又聽說《羅馬假日》是在附近的特洛施那(Trochenaz)拍攝的,便高高興興去那裏觀看一番。
這時已經到瑞士一個星期了。麵包、三明治、奶酪,實在引不起興趣,很是懷念中國菜,有色有味;食欲不振的樣子被戴蒙看在眼裏,家裏沒有器具,買調料也麻煩,我們決定找間中餐館解解饞。我收拾東西,戴蒙去提車,巴蒂西亞恰巧走過來,央求我也帶她去,道:“我從來沒吃過中餐,你們就帶我去嚐嚐嘛!”
我覺得一個人沒享用過中餐實在是可憐至極,就答應了她的請求,讓她換好衣服跟我下去;她回房溜達了一圈,回來時後頭跟了個男孩,我記得他——是巴蒂西亞的男友,讓。“sue,連讓一起帶上吧!”巴蒂西亞繼續央求著。
我看著那個男孩,他很靦腆,隻低著頭不說話,偶爾抬頭看我時也飛快將眼光移開;巴蒂西亞又說:“你是他見過的第一個中國人呢,我倆都曾耳聞中餐的大名,沒機會吃,你就帶上我們吧!”我自然是要大發慈悲。三個人一起走出門時,戴蒙顯得驚奇異常,我解釋道:“兩個有‘好奇心’的小鬼。”
“兩個破壞氣氛的小鬼。”他笑著說。
找一個滿意的中餐館費了不少力氣,終於坐在了雅致的、充滿洋中國氣息的餐館裏,我點了四道菜,又要了兩份餃子,一葷一素,四碗餃子湯,四個人吃剛剛好;巴蒂西亞和讓紛紛表示菜的味道很重,卻“好吃極了!”;戴蒙吃餃子的時候皺起眉頭,挑剔地說:“這跟你做的相比差遠了。”
“感謝您的厚愛。”我怕他接下來會請求我做頓餃子來招待親朋好友慌忙截下他的話,巴蒂西亞卻對我的廚藝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那個讓似乎也希望可以吃到我做的餃子,然而,我轉移了話題,問巴蒂西亞說:“家裏有能上網的計算機沒有?我幾乎與外界隔絕了。”
她說她的那台就能,隨時歡迎我去用,卻是有個苛刻的條件:我必須要做頓純正的餃子;我後悔不迭,最後不得不做了順水人情。最重要的是,我迫不及待要上網——將莫納夫人接受我的事情告訴我那兩位朋友:安娜和曼如,請她們放心;也應該給
“媽媽:
因為沒找到電腦,又不好意思借用婆婆家電話,所以過了這麽久給你寫信,請諒解。
我已經得到婆婆的原諒,不過這全是戴蒙的功勞。跟家裏相處也不錯,公公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商人,不刁難,挺容易相處,他基本上不管我們的事情;妹妹叫巴蒂西亞,很可愛,對我很是親近,她有點喜歡中餐,我的廚藝大概可以發揮點作用了。
瑞士人不錯,很熱情,根據我身邊的人來說,種族歧視暫時還沒有體現。戴蒙家在洛桑市郊的一個小鎮子上,有些閉塞,卻很是恬靜安逸,我在這裏沒見過中國人,我居然是巴蒂西亞男友見過的第一個中國人,太不可思議了!
我覺得我已經同莫納夫人建立了親密的關係,盡管她並不這麽想,我卻跟她異常親近,是為了討好戴蒙的母親才產生出來的感情,還是……我假裝喜歡這位夫人,裝著裝著最後真的喜歡了?還是因為她是我先生的母親我的婆婆而不得不喜歡她?
我也並不確定這感覺。
說到這裏,您跟爸爸的身體還好吧?心情怎麽樣?我不久將回,勿念。
愛您的女兒“
接下來,我不得不從上述信件中取出一部分放到下一封裏。
“曼如:
久別,實在想念你。
我在瑞士很好,過得挺愉快,你如果願意,可以來找我,我們目前還沒有回去的打算;我寫這個信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莫納夫人已經接受我了。
這真讓人欣慰,我從沒想過得到她的認可會如此簡單:我做了惹怒她的事卻是為了戴蒙,她並沒有多責難我;後來,托了戴蒙的福,雖然他沒有告訴我細節,我猜他一定將我跟她之間的誤會悄悄解開了;所以,現在,我的心情舒暢,好不容易找了台電腦,正好寫一封信件給你,告訴你不必為我的處境擔憂。
我會帶點禮物給你,不過你要先告訴我你最希望得到什麽樣的禮物,要知道,雖然我們相識相知,我還真不清楚你的喜好呢!
見諒。祝一切都好。
愛你的蘇提“
安娜是我最牽掛的,好吧,我得承認,我最牽掛的是她的孩子。前些天我跟戴蒙已經計劃要去法國看他們,隻待解開我跟莫納夫人的疙瘩後;“不知小家夥是個什麽模樣?是不是活蹦亂跳的?”我寫道:
“李希和安娜:
你們好!
我跟戴蒙很好,請你們不要掛念。首先,收下我們遲到的祝福,願所有的仙女的禮物都聚集在那位男子漢身上;第二,在看信的一定是李希吧!我著實思念安娜,她最近還好嗎?有沒有留下產後遺症?小家夥如何?叫什麽名字?如果有照片並且方便的話,請給我們發來些,我跟戴蒙都相當期待呢!
還有,請轉告安娜,我的煩心事已經解決,請她不要擔心,我跟戴蒙家人相處得不賴,他們對我也很好,不客套;我在瑞士的洛桑,法國近在咫尺,等戴蒙事物處理完畢後就去找你們,我要好好瞧瞧她,瞧瞧你們的小寶貝,親親他的小臉蛋,她可不能吝嗇。
代我向伯父伯母問好,全家幸福!
永遠的蘇提“
以後戴蒙卻告訴我他已經第一時間送去了祝福,我後悔不迭,為沒能給安娜掙足麵子——第一個祝福居然被她先生的朋友搶先了。眼看我跟莫納夫人僵局正一步步打破,他計劃著法國之行。當天傍晚,我就收到了安娜的回信,信是她本人寫的:
“提:
你真是腦袋沒開竅!”我被劈頭蓋臉罵上一句,迷迷糊糊往下看,“我不上網是怕輻射傷到孩子,而寶貝早已出生,所以,上網的這個是本人。
更可笑的是,你那封信還寫得如此官方,客套得想讓我掄你一拳頭;‘如果有照片並且方便的話,請……’你什麽時候成了外交官!
寶貝可愛極了,還沒取名字,我打算給他個中文名——有內涵又文縐縐的那種,等你過來拿主意呀;附件裏有他的照片,你可以在空中親幾下,我可不許你蹂躪他粉嘟嘟的小臉蛋;不過,因為是早產兒,他健康狀況不好,現在還在發著高燒,但不用太擔心,醫生說發燒還是比較正常的,所以,我跟李希都很樂觀。
你最好趕緊過來,否則可能會找不到我們:再過半個月,全家人,包括馬丁先生和馬丁夫人,為了慶祝男子漢的降臨,將外出旅行,去蘇格蘭馬丁夫人的妹妹家呆上幾天,婆婆很擔心孫子,說是生病的孩子需要外出透透氣,而蘇格蘭正合適。
噢,我家男子漢似乎是尿床了,我得看看去。等你到來。
安娜”
附件裏有兩張小男孩的照片,一張是仰麵躺在床上的睡著的小孩子,另一張則是全家福,照片上,安娜和李希笑如黃金,她懷抱裏的小孩子眯著眼睛在哭,他生得清秀,混血兒一向是凝集了父母的美;小臉白到蒼白,T區卻帶著些蠟黃,大概生病的緣故,他顯得毫無生氣。我有些擔心他那病怏怏的小身子骨。
於是,我親自策劃著去法國,戴蒙也表示全權由我負責,他看出我心急如焚。而在動身前,尚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亟待處理,那就是婚禮,莫納夫人早前就表示希望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舉行,而我先生早已著手準備了,當然,他決定把婚禮放在中國,我得平衡兩方,這不僅為了戴蒙也為了我自己,而且,很多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親近那位夫人,卻對那位莫納先生沒什麽特別好感,不過他對戴蒙也不是發自內心的關心,親近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