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李希舉辦了盛大的訂婚儀式,他們的打算是,在中國訂婚,到法國去結婚,順便度蜜月。我不願描述儀式的一草一木,那會觸景生情——據說是完全照搬Josinae的設計,我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是具備吸引戴蒙目光的能力的。
訂婚儀式剛結束,安娜跟我立即投入緊張的法語學習中,每天五個小時高強度訓練。法語屬拉丁語係,盡管半數英語源自拉丁語,然而,法語的學習並沒我想象得簡單,(我的英文也是平平)特別是發音,何其拗口,語速又比中文快上許多。我自己學習不用心,安娜卻迥然不同,她投入了極大的精力與熱情,這當然是愛情的力量。然而,由於造詣問題,我倆的法語水平似乎總是半斤八兩,這更加使得兩姐妹團結,時時相互勉勵。等李希出差歸來,卻要忙活下一段旅程了:他與安娜要回鄉麵見父母,法語課自然被耽擱了,僅僅半個月的學習讓安娜很是著急,法語教師則鼓勵她說目前足夠應付日常的小交際,她這才欣然前往。臨行時,安娜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給我帶禮物,接著這對小夫妻就轟轟烈烈的飛向法國。
我總算得了閑,能專注撲在事業上。這天下午,我正在診所裏一邊看雜誌一邊等谘詢者,隻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抬頭望去,見到一張熟悉的臉,“橋,怎麽是你!”
“蘇醫生,你這個肇事逃逸者怎麽自首了?”
“我主動承認錯誤;好了,說吧,出了什麽事?”
“多精明的心理醫生,”高橋在我麵前坐下,翹起大拇指,忽然他咧開嘴笑出聲:“自作聰明的醫生,我可不是來谘詢的,我來送這個——”他從口袋裏變戲法般地掏出一張紅色卡片,笑道:“我要結婚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戲謔的臉,顫顫巍巍地接過卡片,問:“你真要結婚了?”
“沒辦法,老大不小啦。”他咧開嘴,露出整齊的牙齒;然而,從外表上看,他並沒有顯示出應該有的幸福。
“說的也是,”我給他倒了一杯綠茶,“終於有人肯收留你了,祝福你。”
“謝謝,”他搓著手,對我的祝福並不感興趣,“聽說安娜要結婚了,是真的嗎?跟誰?那人我可認識?”
“恐怕不;是她的上司,一個法國人。”
“法國人——她的願望終於實現了,真該恭喜她,”他的嘴角掛著苦澀的笑,仿佛一個失意的情人,“一轉眼,咱們三個,其中的兩個都要結婚了;時間可真快。”
“你是看我形單影隻,想憐憫一下?”我酸溜溜地說。
他笑著搖搖頭,又坐了會兒,將杯中的水喝淨才站起道:“婚禮你會參加吧?(看見我點頭後,他欣慰地說)那就好。”說完竟魂不守舍地離開,我覺察到這婚禮背後定有什麽辛酸往事,他沒有多說,我也並不問。這是多年來三人形成的默契,若是對方想說,他遲早會說的,剩下的人並不著急。
過了幾個星期,他訂婚的時候到了,我跟安娜都接到了邀請函,並且參加了訂婚儀式。在儀式上,穿著白色禮服戴著紅色玫瑰花的高橋,強顏歡笑,他的未婚妻,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也並非幸福洋溢,我雖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心底還是升起了一陣蒼涼,酸楚;安娜並不知情,她一邊誇讚準新娘子的禮服,一邊仔細欣賞著儀式的布局——那用粉色、紫色、黃色堆砌的海棠門,那遍插的紫羅蘭以及桌上粉色、黃色、月白色的百合,當然是少不了玫瑰花柱,她發表感言:“我的訂婚儀式一定也要用百花;果然還是花朵襯著人漂亮!”
安娜四天之後將踏上去法國的征程,這天法語課的間隙,她忽然不安地說要告訴我一些事情,我敢說這是她最近一段時間中最焦躁的時刻了,她期期艾艾,最後才在我的鼓勵下吞吐道出:“上次做公關,呃——提,”她攥住我的手,道:“我必須要向你道歉——我爸希望咱倆能同
“你如果再這麽說下去,”我打斷她,“我定會被你吹爆了——好了,有話快說。”
“在舉辦舞會之前,爸仔細調查過他倆的品行,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知道李希的性格不錯,又有潛力……就動用了私心把他介紹給了我,並敦促我撮合你跟戴蒙;而我在知情的情況下——我知道李希比戴蒙更能勝任丈夫的角色,是自私——讓我選擇了吞食甜蜜果,將珍貴的友誼拋在了腦後……不過,對於戴蒙已經訂婚的事情,我跟我爸也不知情……”她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內疚與自責已經輪番占領了她的心。
“就為這個?完全沒必要。”我波瀾不驚地說,事實上,潛台詞是,即使將李希介紹給我,他也說不定能隔山隔水地來到安娜身邊。
安娜低著頭,她本以為我定會責備她,她接下來的表情似乎在說:“提的這個反應是理所當然!她一向就如此寬容,胸襟像大海一般。”這就照應了她前麵對我華溢的讚美。我並不認為由此我跟安娜的友誼會出現裂縫,安娜是個爽直的人,不會念叨別人的錯誤,自然,自己的錯誤勇於承認後她還是會高昂著頭做人,不管從哪個角度說,我都將近朱者赤。
這天早晨起床後,照例隔窗眺望,卻驚奇地發現,窗台下的夾竹桃居然開花了;白色的花瓣滿滿地墜了一地,像是大片雪花,而此時是中秋,它本不該跨越秋冬季節隨意開花的;再加上,遠處小院子裏的海棠開得正盛,我為大早上就看到這樣美麗的景觀而竊喜著,也相信今天一定是奇妙的。
這是中午的一次會麵,安娜約我出來吃點心。我告訴她這個季節,樓下的夾竹桃居然開花了,真是奇妙的一天。
“合情合理。”她漫不經心地說,“是夾竹桃終究要開花,你管它是什麽時候開呢——我要跟你討論的是‘奇妙的一天’的問題,猜猜怎麽著?”
“你還是直接說。”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看看這個。”我這才注意到她的手袋,今天的這隻碩大無比,而且甚是飽滿,她從中費力地拉出一樣東西,遞交到我手上,竟是隻活靈活現的布老虎。
“布老虎?在哪弄的?”
“你猜……這兒還有一個!”她又樂嗬嗬地掏出第二隻。
“說。”
“它們是我最最最親愛的伯母——蘇提的母親大人送的結婚禮物,怎麽樣,時隔多年伯母的手藝沒荒廢吧?”
“媽媽可真是偏心——不過,怎麽會給你兩個?不會是期望你多生貴子吧?作為一個合格的中國公民,我們應當自覺遵守憲法,比如:計劃生育……”
“求你別賣官腔了,這個可是伯母的主意,她找人算了一卦,說是今年年底我會生一對雙胞胎,她還說一不留神就是個龍鳳胎呢!兩個孩子不做兩隻老虎你是存心讓他倆打架是不是?果然還是伯母貼心!”
我無奈地看著麵前眉飛色舞的幸福女子,隻好一拱手,說:“你們娘兒倆一條心。”
“嫉妒了?哎呀,沒關係的,過兩天我就要離開中國了,贍養伯母的任務交給你,雖然暫時沒人跟你爭寵,那可不代表你高枕無憂了啊——我每年都會回來的……”她的聲音突然啞了,眼睛也黯淡下來,握住湯匙的手無力地垂下,我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也知道為了所愛的人而放棄所有的親人、朋友以及自己的祖國是件多麽不易之事。但我支持她,跟丈夫一同陪在他父母身邊,履行一個傳統中國女子應負的義務,這是可敬的。我握住她放在玻璃桌上的手,她捋捋劉海兒,剛毅地笑了笑,我鬆開手時發覺自己掌心仿佛要結冰似的,那個溫度來自她心底,掉了眼淚後,她反而輕鬆許多。
“一件事可稱不上奇妙,兩件事才能當此殊榮——”
“另一件呢?”
“你看看這些照片——”她的手再次伸向那個手袋,這次掏出厚厚一疊照片來,“本來沒想先洗出來的,可是我總覺得發到你郵箱裏不過癮,非要親自跟你討論不可——你先看看前三張——”是同一座建築,她一邊指點著照片一邊敦促我快些瀏覽,一座建築物三張照片,厚厚一疊少說也有十來套。
“是想讓我幫你從中選一套?”我自以為是地猜測著。
“這些全是一個設計師的作品,是不是有點兒高迪的感覺?——現在翻到最後三張,評價評價這幢房子。”
“你喜歡它?”我問。
“是,評價評價。”
“這位設計師風格很獨特——最後一套會不會不是出自他之手——我的意思是,與前幾幅相比,最後這幅圖似乎有些稚嫩:”我瞄了眼她緊繃的臉,決定再戲弄她一番,便道:“這個當真是你跟李希決定好了的住所?有些不明智呀——”我這位朋友極依賴我的意見,她並非不會獨立思考,也不是沒有主見,而是在審美方麵,她更願意相信我而不是自己罷了,我這位朋友有些口吃地發話了,“真的嗎?……這個建築沒你說得那麽爛,對吧?你一定在開玩笑!”
我莞爾一笑,說出真心話來,“我喜歡最後這幅圖,這個設計師很出色。”
她半信半疑,我鄭重地點了幾回頭後,她的熱情才重新被點燃,“猜猜這是誰的作品,你肯定想不到他會有這般非凡的才能——是個你我都相當熟識的人,你猜猜看。”
“戴蒙。”我毫不思量講出這個名字,安娜很是吃驚,若是換做我也一定是她現在的這個表情,更何況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呢。為了掩飾,我慌忙說:“你的朋友圈子裏也隻有他這麽一個學建築設計的,況且李希曾說過你們的愛巢一定要他設計;這沒什麽好猜的,一猜即中。”
“原來是這樣。”安娜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她又說,激動無比,“不過這次——我們更加幸運。”她興奮地喘了口氣,繼續道:“按照我們結婚的進度,現在再施工建房一定來不及,直到昨天中午我跟李希還在發愁,而現在——請允許我再感歎一遍:‘真是奇妙的一天!’今天早上我們的新房問題順利解決了,就是我給你看的那最後一個建築——那是戴蒙本來打算作新房用的,他跟那個Josinae都訂婚了,卻不知怎地他忽然把它送給了李希,當然我們欣然接受……”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鎮定又謹慎地問道:“把新房給了你們——那他與Josinae怎麽辦?”
“我怎麽知道?不過聽李希說這門婚事可是沒想象中地順利,據說戴蒙的母親是出了名地苛刻,眼光極高,她始終反對這門婚事;而且,我總覺得,即使是戴蒙本人,似乎對Josinae也沒太多的喜歡,不然照他叛逆的個性怎會向母親妥協。”
“這種大家庭的後代均是身擔重任的,所以擇偶自然要慎重些,父母也會幹涉許多,所以,我一定不要嫁給這樣的家庭。”我思忖著,畢竟想讓這些財大氣粗的人超越地位用自己的身心去享受愛情的幾率是微乎其微的,對這個群體而言,戀愛是愛情的全部,結婚卻要另覓佳音,這不能說不是一種無奈。
“雖是這樣,但似乎父母的幹預在戴蒙麵前占不了多少分量——所以,Josinae並非真正俘獲了戴蒙的心。”
“人的外表與內心往往是不同的,然而,我似乎也要讚成你的說法了,我實在找不出可以反駁你又力挺我的話來。”我與安娜相視而笑,也許是為了一場辯論的結束而慶幸;也許是為了一個黃金單身漢。安娜笑著笑著眼淚卻出來了——她變得更加感性,小眼睛如初冬的湖泊,薄薄的冰麵一觸即碎,流出些許淚來。她緊握住我的雙手,兩隻手死死扼住我的手腕,她黑得有些發褐色的眼睛閃耀著酸楚,兩片桃色薄薄的嘴唇輕微地抖動著,她嗚咽道:“……以後恐怕我們連吵架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再也看不見提迷人的笑靨和眼眸,再也聽不到這悅耳動聽的聲音,再也無法撫觸你絲滑的肌膚,再也無法聞到那種隻屬於你的淡淡的草香……”
“好煽情。”我揶揄她道,其實,你如果注意的話——我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卻要在這麽個安靜的小店裏掉淚了,不在乎任何外人的眼光。她把頭發埋進我的雙臂裏,我的上衣都給打濕了,雙臂上熱乎乎的,安娜淩亂的頭發紮得我心裏疼;然而,我隻是靜靜地,任淚水在臉盤上縱橫,我輕拍著嗚咽出聲的安娜,她更是涕泗滂沱。我一生罕有好友,每年總遇上幾個臭味相投的人,卻往往因為太過了解,而使友情在短短的幾星期內無疾而終。可以說,安娜是我此生唯一的一位同性朋友,我敢斷定,在她以後我將不再遇見任一位如她這般的人,因為她對我來說太完美,任何人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