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的一天,我與戴蒙已經手挽手地走在回新區小屋的路上,在巴黎的時候鄭州悄悄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新區四周都是花園,現在又鋪著一層薄薄的雪,當真是“銀裝素裹”,雖然我們是來公園散步的,然而那光禿禿的樹杈子堆積成的公園幾乎與馬路毫無區別。我忽然很懷念大學路兩邊的法國梧桐——到秋冬的這個時候,暗黃色的葉子將灰色的馬路遮得嚴嚴實實,我跟安娜會一邊啃著冰激淩一邊把脖子縮進厚厚的圍巾裏,於是我說:“真希望春天趕緊來到!”
“看來我的小巫師對冬天可沒太多好感——但我卻寬容多了,我欣賞它的積極向上,你瞧,這些樹杈子抖去了多餘的葉子多精神抖擻、多幹練!”
“我可不讚同,”從巴黎回來後,我正式成為他的女友,擇日便將訂婚,這使得我倆更加親近,於是我對他說話更加不客氣,我撇著嘴說:“我對葉子們可寬容得多;所有的綠色我都鍾情,那麽鮮亮又自然又健康的色彩都能得到戴蒙先生的排擠——可真是不幸。”
“我會試著喜歡他們——當然是指那些綠色,但我有個問題,”他的眼神一閃一閃,一定是想到了什麽嘲諷我的話語,他接著狡黠地問:“你果真是所有的綠色都喜歡?即使隻有一丁點沾邊的?”
“當然,”我硬著頭皮說。
“那麽,”他的笑容真深了,我在心裏大叫著“糟糕!”,接著他的話便傳到我耳邊,“許多種綠色摻雜在一起的——鴨便綠也包括其中嗎?”
“唔,”我瞪瞪他,他一副得逞的嘴臉,最後為了不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我隻好說,“那是當然;我對這種顏色的喜歡自然會囊括所有它的同素異形體。”
“講同素異形體是不對的,確切來說應當是物理化合物。”
“也不對,”我毫不示弱地反駁他,“混合物才恰當。”我話音剛落,他便誇張地擺出一副欲捶胸頓足的模樣,感歎著:“有個頭腦敏捷又雄辯的情人可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呀!”
“反擊成功!”,我俏皮地挽住他的胳膊,“不過,聽您老人家的意思——有那麽一絲絲的後悔啦?”他的毛呢大衣袖口蹭我的手腕癢癢的,更重要的是,暖暖的,好像一隻小火爐,一路暖到心裏。
“何止是一絲絲,”他把我掉下的圍巾拾起,細心地纏了纏,說:“這又有什麽辦法;人生就是這樣,不給你重新走一遍。”
離晚飯時間還有將近半個小時,我們在花園裏一圈圈地漫步來消磨時光,戴蒙有著嚴格甚至苛刻的就餐時間表,即使在時差依舊存在的異地,他也在恪守著,所以每天我們總有那麽一個長短參差不齊的散步時間。
這是個雪後初晴的傍晚,靜謐而恬美,引人無限遐思:我記得《蘇菲的世界》裏哲學家將世界比作一隻毛茸茸的大兔子,大多數人類就縮在潔白的兔毛裏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天地這時間就是隻大兔子,哲學家號召人們爬到兔毛頂端去打量另一個世界,庸人們卻寧願享受安逸,不願冒險;而現在的我,是多麽貪戀這一池冬景;我睜大眼睛,拚命要記住自然的卷軸裏的美景,作為設計師的戴蒙這會子卻緊閉著雙眼,像是在聆聽什麽。
“這一定又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我想,“果然,他終究更像個設計師;電梯師、事務所職員原本就不是他的歸宿,隻有藝術,”想到這裏,我又瞄了眼那位先生,他已經換了個姿勢,緊閉的眼睛卻依舊閉著,似乎不打算再打開,我繼續想,“隻有藝術,讓他這般忘我。”
我不願打攪他,一個人走得遠遠的;我跟戴蒙都是熱愛自然的人,每個月總要空出些時間遊山玩水——我摯愛山,愛她的深沉;戴蒙愛水,愛水的包容,他說他正是迷上我這種大度到有些俠氣的味道,而我愛的,正是他的深沉。這也許就是destiny的含義,用在我倆身上恰當不過。
雖然我愛極了大自然,卻沒留心觀察過花花草草,所以現在是要吃虧了:我想趁著這個空當向讀者描述一下我看到的花草,她們真是美麗極了,然而,我大概隻能通過一兩種您耳熟能詳的植物來贅述了。
冬天開花的植物本身就有著俠女風範,再帶著點脫俗的清香,注定會迷倒眾生的。我繞著花園走了一圈,唯一能識別出來的是一小片梅花,白色,紅色,以及紅裏摻白的變異種——我把鼻子湊到其中一朵開得最是歡暢的花上,使盡全身力氣嗅了一口——“啊,這甚至比幸福還要沁人心脾!”那跳著芭蕾舞的金黃色花蕊拚命扭著腰肢,她們的舞台——有柔柔的滑滑皮膚的花瓣兒,像一張張被水打濕了頭的油紙,涼風徐徐,我不得不讚歎那小舞者的敬業與堅強——她們反而跳得更歡;勁風過後,花瓣兒像剛洗過長頭發的姑娘,拚命甩著頭,有“與天奮鬥”的氣勢。
我一朵花接一朵地嗅著香味,反正戴蒙正沉浸在他的世界裏,沒時間理我;我又一向極其擅長自娛自樂,雖然覺得有必要提高審美以及對審美的熱情,那樣才能避免同他越行越遠,但我想,“那可是個巨大的工程,不可急在一時。”
我輕輕哼著蔡琴的小曲,她是我最喜歡的歌手,我是典型的懷舊人士,流行的東西一向不入我眼。不知道什麽時候,戴蒙已經悄悄溜到身後,叉著腰看我衝一朵一朵的花俯下身子,卻也不吱聲。直到我的鼻尖跟這棵樹上九成的花親密接觸後,我轉過身,看到了一對脈脈含情的眸子。他依舊叉著腰,嘴角和眼角都掛著深深的笑,他緊緊盯住我的臉。
“大藝術家,終於垂憐小女子啦。”我顯然對他的忽視有些不滿,他搖了搖手,隻是盯住我的臉,“恩,啊”著,並不怎麽說話。
“好吧,現在去吃飯。”他總是一副救世主的模樣,偏偏這個時候,我當真餓了。
沒過多久,這位先生的靈感就付諸實踐,成了谘詢室的模板。我敢說這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用純白色裝飾的最溫暖的屋子:白色把我的陋室襯托得更加高貴,而棕紅色的小方塊毯增加的不止是一份少女的嫵媚;吊燈也換了個遍,我那吹花玻璃的燈罩直接被他送給了上次跑馬場的主人,這樣我們能心安理得地去騎馬散心,現在正掛在我頭頂上的,是一頂綴滿雪白人造羽毛和紅玻璃、看上去頗有些年代的發昏黃色光的燈,撒下一張薄薄的網,拴著來到這間屋子的心,讓她們沉靜,安然,而這正好方便我的工作。
戴蒙現在在一家小型的事務處理所工作,事業剛剛起步的人總會相當繁忙,但每天午飯和晚餐一起吃的時間還是會擠出來,我也相當努力,專欄繼續寫著,不知何時,我已經開始向愛情顧問的方向發展了。我要說的不過是,我倆的生活正向一般夫妻過渡著——甜蜜而平淡,然而,我時常會感到有些局促、不安、焦慮和彷徨,我知道它的源頭。
這是一個中午,晴朗而清涼,我跟戴蒙正打算去吃飯,他忽然向我宣布說吃飯時會告訴我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俊肅,我不禁想到電視劇裏的某個場景:挑剔的婆婆棒打鴛鴦,不爭氣的丈夫為實現孝義唯唯諾諾。在法國期間(戴蒙向我告白之後),安娜曾多次提醒我說他的母親對待婚姻是何等地頑固,李希甚至說他曾聽戴蒙講過他母親敵視一切中國女子。“為什麽敵視一切中國女子?中國女子的品行可一點不差。”我問李希,“原因不得而知,而戴蒙則是受這種敵視熏陶著長大的,可以說是耳濡目染;他一定是在極其矛盾的情況下,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最終選擇了仰慕你並向你表達他內心的想法,由此可見戴蒙這次是動了——我不能保證是百分之百的真情,不過也差不多了。”我大感欣慰,這時他又有第一手資料要透漏給我,並保證說我聽後一定更加高興,作為信息的交換,我把唯一的那瓶波爾多給了他;“戴蒙來中國前曾跟我打賭,大致意思就是在中國決計不會有哪個女子能讓他神魂顛倒;現在很明顯,他輸得徹底,看來我還真得感謝你幫我贏回這麽大一筆賭資呢——我一直覺得戴蒙不會毫無理由地將別墅讓給我們。”
“所謂的感謝就是連同我的葡萄酒一起瓜分了?”如他所說,我相當高興,就像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一個人,有一天忽然顯赫了。
“我們先去吃飯,待會兒再把詳情告訴你。”他說完最後一句後,獨自走出了陰暗的樹林,我怔怔地立著,生怕這個婚姻起了什麽變故,這時,兩隻鷓鴣不知被什麽驚擾了“噌——”地逆著風振翅而飛,我這才驚得叫出聲來。
戴蒙將要走出我的視線,在樹林邊緣的地方,他竟然抬頭深情地望了一眼黑漆漆枝椏上的那輪皓月,接著便默不吱聲地往我們常去的小飯館踱去。
茶足飯飽後,他終於艱難啟齒,他抿了抿嘴唇,好像極其不願意宣布一個噩耗似的,我伸出手去握了握他放在桌上的青青的仿佛長滿苔蘚的有些顫抖的手,他抱歉地瞥了我一眼,趕緊收回目光,我知道我的目光如炬,就這麽靜靜地呆了兩分鍾,他抽回握在我手心裏的那隻手,又咂了口烈酒,這才說出話來。
他說:“我可能要離開。”
“離開?你到哪去?”我啞然失聲。
“……隻是一段時間,確切說是兩個星期。”
“恩;那去幹嗎?”我的口氣鬆弛了一些。
“辦一些必須要辦的事情。”
“很重要?”
“是的。”
“那去吧。”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如果自己太過擔心反而會讓他為難,但一想到他的個性,一定會同父母鬧分歧,我不願他們因為我而不和,於是旁敲側擊地叮囑他,“遇到事情一定要冷靜,不要太激動,你聽到了嗎?我要你答應我。”
“我以為我處事一向沉穩、幹練;好吧,如果這樣能讓你放心的話,我保證,我那暴躁的脾氣一定老老實實收起來。”
“是的,你一向都是冷靜的,如果我這麽說也能得到上天的寬恕的話,我寧願這麽說——”仿佛這是最後一天,我感覺到周圍潮濕的空氣,但是,我決定盡量把氣氛弄得緩和些,這樣戴蒙的出征勝算才會更多;如果——萬一,西征失敗了,今天晚上還可以當作最美好的回憶呢。
然而,我知道,從我把賭注押在他身上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從來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