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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與經驗(33)

(2011-09-11 03:29:58) 下一個
一個周末的晚上,曉妤正在看書,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聽筒:“喂,你好!”“嘿,妤,是富。你好嗎?”“很好。謝謝。”“我打電話想問一下,你明天下午有空嗎?我有一個女朋友作武術替身演員,巧的是,她的男朋友是中國來的一個武術教練,曾拍過電影。我想安排你們見一次麵,讓他看看我們的劇本。他的法語不好,你也可以當一次翻譯。”曉妤想:原來找免費翻譯才是真!“明天下午幾點?在什麽地方?”“3點。在查利萊特廣場。”“好吧。明天見。”放下電話,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應該答應得這麽痛快。說實話,她不太願意跟他有太多的交往,商業場上的人,永遠都不會成為真正的朋友。不過,閑來無事,看看形形色色的人,也許可以為她這個學社會學的人提供不少素材。那是巴黎難得的好天氣,三月的天,春風微襲,下午的陽光暖暖地,象嬰兒的手輕輕地攏著你。曉妤穿了一件底領的蛋黃色薄衫,外套了一件乳白色的風衣,下身穿了一條淡藍色的牛仔褲,顯得她消瘦,單薄。查利萊特廣場總有永遠也散不去的人群。年輕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噴泉前聊天,彈吉它,跳勁舞,或是在對麵的麥當勞,肯德基,快客喝杯飲料,吃點東西。再遠一些,在蓬皮杜文化廣場上,那些街頭藝人往往招徠來往的觀光客駐足同樂,同時也讓那些街頭的畫家給你畫上幾筆,也算是一份記憶吧。旁邊咖啡館的客人會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身穿銀白色服裝的藝術造型人永遠不會讓人識別他真實的身份,甚至連他的眼睛都似乎也失去了活力;相反的,斜坡廣場上的雜技演員好像有永遠也使不完的活力,圍觀的人的陣陣喝彩絲毫不影響藝術造型人機械的動作;畫家的筆不停,倒是要做素描的客人好像也變成了另類的藝術造型人,一動不動的,隻不過他沒有戴麵具而已。曉妤掃了一眼在咖啡館露天場上的人,看著那些悠閑的一族,心想:不知他們看到眼前這一切又會作何感想呢?曉妤穿過大堂,在咖啡廳的一個靠窗的拐角處的一張四人桌子旁找到富,跟他在一起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法國女孩,那是曉妤少見的漂亮法國女孩,長長的黑色卷發,隨意地披在肩上,大大的眼睛帶著柔和的微笑,白晢的臉龐略施粉黛,那種恬靜的美,曉妤相信別說是男人,就連她這樣挑剔的女人都會為之心動的。在她身邊,坐著一位中國男人,個子不高,但是人長得很英俊,眉宇之間有著一種東方男人少有的沉穩和剛毅。曉妤向每個人打了個招呼,在靠邊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了下來,點了一杯咖啡,大家就這樣慢慢地聊開了。通過介紹,曉妤知道,那個女孩叫奧黛麗,是武打替身演員,她的男朋友,就是那個中國男人,叫常德光,原來是武術教練,曾得過全國武術散打冠軍。聊天的時候,曉妤才才發現常德光的法文比她想象的還要差,奧黛麗也不講中文,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交流的,也許愛情根本就不需要語言的交流吧!正是為了這個原因,富才找了她,因為今天談得可不是愛情,而是戲劇!愛情跟戲劇又有什麽關係呢?曉妤心裏苦笑著。介紹完大致的情況以後,曉妤就將劇情簡略地給常德光介紹了一下,然後就隨便地聊了起來。常是四年前到德國參加世界武術表演大賽,隨後就偷偷地留了下來,來到法國。因為他是非法居留,又不會法語,隻能偷偷地跟中國人打工,到外省給人做裝修,生活不固定,經濟來源不穩定,這是他在國內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他曾經後悔過,也想過回國。可是最終他還是沒有回去,因為他怕,怕失去麵子。他忍了下來,繼續過著“國際民工”的生活。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朋友讓他替人上場表演一分鍾的武術,他去了。從此,他便找回了自己的特長, 在一家武術學校教課,這樣他認識了奧黛麗,兩個人很快就同居了。他在國內有妻子有女兒,“可是我回不去,又能怎麽樣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掙些錢給她們...”象他說的那樣,生活是很現實的,那些忠貞不渝的愛情隻在小說裏才有,現實離那些浪漫的故事太遠太遠...“其實我現在也很辛苦。我常常早上一大早就出門到鄉下打工,周末還要到學校裏教課,根本就沒有休息的時間。我沒有居留,所以沒有工作合同,他們隨時都可以讓我走的。”曉妤望著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始終不明白,國外有什麽好,能讓那麽多的人放棄一切,家庭,自尊,自由而來過一種為人不齒的生活。一個全國武術比賽冠軍竟在法國淪為替人裝修的打工仔,這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呀!不過曉妤還是很佩服常德光,至少他沒有那麽虛偽,他坦然地麵對他的選擇,勇敢地走出每一步。在國外象他這樣一個漂泊的中國人能夠讓一個法國女孩真心相愛,也是不多見的。看著他們那種深情而含蓄地相望,曉妤竟也會為他們感動,默默地祈禱:但願人間真有真愛,那就讓有情人永相廝守吧!靠近傍晚,天有些涼。曉妤裹進了風衣裏。富說:“我們待會兒到旁邊的中國餐館吃火鍋怎麽樣?聽說中國來的遊客都到那裏去。你認識北吧,一會兒她和她丈夫也來。大家認識一下也好。怎麽樣?”曉妤認識北,跟她見過兩次麵。她跟她不是一種類型的人,大家也沒有什麽話好說。她本來想推辭,可是奧黛麗和常德光極力建議大家一起玩,她也就同意了。查利萊特附近有一家不大的中餐館,名字叫得很響:麻辣辣。一聽就是做川菜的。這家的火鍋的確吸引了不少中國遊客。現任的老板娘其實曉妤也認識,她們曾在一家日餐館一起打過工。隻是曉妤做了兩天就不做了,而她在那家餐館打了四年的長工,後來有了一些積蓄,就同別人合夥接下了這家中餐館。她是一個柔柔弱弱的江西女孩,表麵上看去怎麽也不象是一個能獨撐一麵的女強人,可實際上,她就是那麽的實際,有目標,同上海的女孩竟有幾分相似。大家在樓上一個靠牆邊的橫排的四張雙人桌子旁坐定。奧黛麗在靠裏麵的角落裏坐了下來,常德光緊挨著她,隨後是富。曉妤坐在奧黛麗的對麵,跟她聊了一些拍攝特技的事情。不一會兒,一個30出頭的女人走了過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低領毛衣,下身著了一條肥大的褲裙,一雙厚厚的高底皮鞋,她的個子本來就高,這一身打扮更顯得高挑和嫵媚。她就是北。大約是五年前來法國。她跟每個人打了招呼,然後在富和常德光中間坐了下來,她淡淡地掃了一眼曉妤,便將目光轉向奧黛麗,炫耀起她在中國帶回來的項鏈。曉妤看著她用蹩腳的法語模糊的解釋著她那個玉鏈的由來,突然有一種好笑的感覺。曉妤想起富給她介紹北的時候,說北的父親是新華社的一個社長,控製中國最大媒體宣傳。曉妤一直很奇怪,北是陝西人,即便是陝西的新華分社也沒有那麽大的權力可以左右媒體的發布。後來問了北,才知道她的父親是陝西新華書店的經理。不知是北沒有說清楚還是富沒有搞清楚。總之兩個人各有各的打算。曉妤記得當時跟富解釋新華社跟新華書店的區別的時候,富說了一句 “哦,是我沒搞清楚。不過都一樣!”當曉妤開玩笑地說給北聽富的誤解的時候,北的反應也讓她迷惑,北訕訕地解釋說:“噢,我父親原來在報社做過一段時間...”接著就抓起桌上的朱古力奶茶喝了一口,隨即將話題轉向別處。看著兩人寧可守著誤會也不肯說清楚,曉妤倒覺得是說錯了話,會錯了意。曉妤有一種無聊和乏味的感覺,她後悔答應來一起吃飯。她看得出常德光夾在中間也很尷尬,他不懂法語,即便懂,女人之間的這種話題好象也不會讓他有太大的興趣。當北知道常不會講法語的時候,她更加滔滔不絕地跟奧黛麗談論她在中國的見聞。看得出,奧黛麗其實也不是十分地感興趣。北跟大多數的中國女孩一樣,自以為嫁了法國人,就跟著是法國人了,他們根本就不屑跟中國人說話,即便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她們也會用法語跟你說,不知是習慣還是要表明什麽。雖然同是女人,可是曉妤從來就對那些名牌服飾,化妝品沒有什麽興趣,也不想參與北的談話,她便跟常德光聊起他來法國以後的生活和感受。“你呢,是留學出來的,也許沒有體會到偷渡出來的苦。我以前住的那個地方都是沒有紙張的。什麽人都有。別說什麽素質了,就看那住的條件,80塊錢一個床鋪,10個人擠在30來平米的屋子裏,你想那是什麽樣的。還好大家的作工時間不一樣,你晚上打工,早上一兩點鍾回來,我白天打工,說句不好聽的,還有一些女的做X,不定什麽時候回來,隻是睡一覺而已。大家在同一個屋簷下,卻互不相識,互不相幹。你說那些東北來的三四十歲的女人,她們也不容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願意幹那種事。就算是豁出去,不要臉,那她還要命吧,還要孩子吧。你說一旦得病,或者遇到那些黑人,不但錢掙不到,被打,被搶經常有。可為了什麽呀?有時我想想就心酸。我現在算是熬過來了。空下來的時候,真想把這些經曆寫出來,也希望別人不要走我們這條路。可是,你也知道,沒有人會寫。有誰敢寫他們在國外所受的苦。人呢,總是對國內的人炫耀自己在這裏掙多少錢,好象這裏真的是天堂,其實那都是假的,編給國內的人聽的,所以才會有一批一批的人費盡心思來這裏。哎,這都是人的虛偽性害的...”曉妤完全理解常德光的心情,她何嚐不是這樣想的呢?人是要麵子的,而中國人的麵子問題尤為重要。不管自己心裏有多苦多痛,在旁人眼裏,他永遠是堅強的,是勝利的那一個。沒有一個來巴黎的中國人,無論是在長途電話裏,還是當著家鄉父老們的麵,他們總會表現那燦爛的一麵,而黑暗的那一麵永遠是留給自己,由自己在心中默默地體味著那份辛酸與苦澀。其實想想大家都是好意,都不願意去傷害別人,不願意給親人帶來憂傷,可實際上,在那片好意的背後卻無意中給其他人帶來了痛苦。如果人們肯說出真相,讓別人有一個客觀的選擇,那麽經曆這些苦痛的人也許會少得很多。在很多方麵都是一樣的,比如說父母對孩子,夫妻之間,情人之間,因為不想傷害而說了太多的謊言,而謊言終究還是謊言,它所帶來的傷痛可能是永遠都無法愈合的。曉妤就這麽呆呆地聽著,想著,直到北的老公來了,她才猛然晃過神。這是曉妤第一次見北的老公,聽說是北來法國嫁的第二個法國人。曉妤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他是一個50多歲,謝頂得很厲害,僅有的白頭發都集中在腦後勺,瘦瘦的個子不高,有點像中國的南方人。就是這個人用龐大的財力支持著北的服裝店。人到齊了,開始上菜了。是北點的火鍋。她說她和老公都願意吃這裏的火鍋。奧黛麗和常德光都很隨和,富請客,曉妤無所謂。熱騰騰的兩個火鍋端了上來,丹尼斯,就是北的老公,跟富談商業上的事,北忙著給他夾菜,這邊常德光精心地照料著奧黛麗,曉妤像個局外人,默默地看著這場筵席,一種無名的隔閡隨著熱騰騰的白霧在慢慢升起,大家都不怎麽說話,場麵似乎有些尷尬,可是大家又都找不到共同的話題來打破這種尷尬,所以隻好埋頭忙著自己手裏的筷子。吃飯嘛,筷子是不能停的。曉妤以前總是在想,中國人在異鄉,如果彼此相見,肯定有說不完的事,聊不完的情。她怎麽也不明白到底是什麽導致了那種尷尬?那種隔閡,又是什麽呢?直到今天,曉妤還是不明白。一個小時以後,爐火滅了,筵席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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