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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與經驗(41)

(2011-09-18 01:23:11) 下一個

從那天以後,白睿濤多少還是收斂一些。同康子見麵也謹慎了許多。曉妤偶然會發現康子給白睿濤發的肉麻的短信,看到她留在白睿濤家的化妝品,首飾甚至還有衛生巾。她什麽都沒有說,她也不想說什麽。任何話都是多餘的。她改變不了這一切。她感覺自己正慢慢地朝著一個無底的深淵向下滑,那種恐懼不是落到底的恐懼,而是不知什麽時候會落下來的那種對未知的恐懼。她常常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晚上會突然地驚醒,而且經常做同一個夢:一會兒是白睿濤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一會兒是齊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她永遠分不清到底是白睿濤還是齊,而她卻象一個幽靈一樣麵無表情地跟隨著他們。

曉妤感覺自己真得需要休息了。她打電話給尚子,告訴她最近她沒有時間做語言交換。其實她是想要逃避所有同白睿濤有關聯的人和事,她也沒有去上課。仿佛那個死去的曉妤的幽魂又回來了。可是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不再流淚,她已經沒有那個力氣了。她就這麽呆呆地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兩個星期後的一個周日的早上,將近中午,曉妤突然接到白睿濤的電話。聽到白的聲音,曉妤著實吃了一驚,因為無論在什麽時候,她和白睿濤在周末是沒有聯係的,這一點她清楚得很,白睿濤永遠不會跟她分享他周末的時光,不是他不願意,隻是他不敢引起熊妮的猜疑。

電話裏,白睿濤的聲音很低沉,有些沙啞。

尚子死了。

什麽?!

是自殺。周六早上9點半從窗戶上跳下來的。我也是剛剛從警察那裏知道的。

可是沒有理由呀。好好的為什麽自殺?

我們也不知道,警察正在調查…”

接著電話裏一陣沉默。曉妤不知道說什麽。她感覺那不是在做夢,倒像是在聽小說。可是,這部小說編得太離奇,太不合邏輯,讓人無法接受,可又說不出到底是哪兒不對,因為編小說的作者就是主人公自己,而且她們走得那麽近,她知道主人公所有的故事,讓她不得不相信這是事實,而不是虛構的故事。

曉妤無論如何也不會明白尚子到底為什麽自殺。那是一個開朗的直率女孩,每當提起尚子的時候,她都會想起那張精心打扮的臉還有那爽朗的笑聲。她是愉快的。有時曉妤會無名地嫉妒她的愉快。然而就是這麽一個愉快的女孩卻不聲不響地自殺了,從此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她無論如何也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我想見你…”當這四個字那麽不經意地從曉妤地嘴裏蹦出來的時候,她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奪眶而出,連曉妤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是尚子的死還是對白睿濤的思念?是對白睿濤的同情,理解,可憐還是對自己或者是對尚子的可憐?曉妤說不清,所有的思緒在那一瞬間全都湧上了心頭,而尚子的死隻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那塵封已久的閘門,所有的淚借著那個緣由頓時象決堤的洪水一般傾倒了下來。

我很累,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對於白睿濤的反應,曉妤一點兒都不奇怪。她理解那種痛,那份傷心。可是她還是堅持了,她盡量控製自己不讓白睿濤聽出她哽咽的聲音,因為她不能讓他看到她在哭,那樣的話,他會更傷心。而她卻真的不忍看到他傷心難過,她隻想默默地將他摟在懷來,撫摸著他稀疏的花白的頭發,給他她特有的母性的愛。

我想見你…”那聲音很低很平靜,平靜得卻讓人震驚,讓人不忍拒絕。

白睿濤沉默了片刻,終於說了一句:

那好吧,我們一起喝杯茶吧。

白睿濤的家沒有什麽變化,似乎比曉妤在的時候還有些零亂,到處是書,到處是筆記。白睿濤臉色蒼白地坐在桌子旁,一瓶隻剩下1/3的希農酒放在桌子上,屋裏充滿了香煙的味道。看到白睿濤的樣子,曉妤突然覺得他很可憐,不知自己的到來是對還是錯,是不是應該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可是她還是來了。

坐吧。

曉妤把包放到地上,拉過椅子,在白睿濤的對麵坐了下來,默默地看著他。

你想喝什麽?喝茶?白睿濤問她。

她搖搖頭,

不用了,謝謝。我隻想看看你。

我沒事,還活著吧。

曉妤盯著他,靜靜地問:

到底是什麽原因?是意外嗎?

不是。是自殺。具體怎麽回事,警察正在調查。她的公寓已經被警察封了,誰都不能進去。我在等警察的電話。

警察怎麽會知道你?

他們在尚子的書桌上發現一本書,是關於佛教的,書是攤開的,在書的一角上寫著:當你肯放手的時候,你就會獲得完全的解脫。我離開後,我所有的書將贈給我親愛的睿濤。警察在她的名錄中找到我的電話,通知我的…”

這一點,曉妤並不奇怪。尚子同白睿濤的關係她是心知肚明,隻是她不願意點破就是了。雖然表麵上看尚子的朋友很多,可是隻有白睿濤是尚子最親的人,他象我的哥哥。可是當他碰我的身體的時候,我才真正懂得什麽是男人,什麽是男人的身體。記得有一個晚上尚子跟她談起她的感情時曾經沒有點名地提起她一生中最愛的男人。因為尚子的掩飾,曉妤才更加地確定那個男人就是白睿濤。曉妤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尚子點燃了屋裏所有的蠟燭,昏黃的燭光在黑暗中忽閃忽閃的,尚子蜷坐在紅色的沙發上,慢慢地吸著煙,平靜地講她和他的故事,我們雖然不能生活在一起,可是至少我們可以每周碰麵三四次,一起吃吃飯,喝杯酒,聊一聊。這就夠了。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在一起的。曉妤看不清她的臉,可是她感覺地出,尚子並不快樂。那是她看到的一個憂鬱的尚子。她有些同情她,因為她們是處在同一個境界,愛上了同一個男人,而她們在談論這個男人的時候,他正在跟不是他妻子的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看著昏暗中的尚子,曉妤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愛總有一天會毀了眼前這個女人,也會毀了她自己。

尚子自殺前,你沒有看出有什麽不正常的嗎?曉妤相信尚子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然就自殺。

我在周五的時候還跟她一起喝東西,聊了聊。感覺得出她有很大的壓力。而且她的導師潘老師也提起她最近精神不太好,說話很讓人不解。可是我們都沒有太在意。因為她以前曾有過這樣的事,好像那種催眠症。周五的晚上,我們聊過以後,她就去看了她的心理醫生,我想應該沒有問題,就回家了。周六我也沒有打電話。隻是收到她的幾個朋友的郵件詢問她的情況,我也沒有太在意...我應該跟她多聊聊,是我的疏忽…”白睿濤站起身,拉開廚房的抽屜,在一條韓國竹牌女士香煙下麵找出一盒中華煙,點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從他的手指間緲緲升起,在煙卷上留下了長長的煙灰,他拿起左手旁圓型的煙灰缸,那是一個瓷缸,上麵印著毛澤東和林彪的頭像,下麵寫著一行字:親密的戰友。其實那是中國人用來涮筆的硯盒,白睿濤拿來做了煙灰缸。他抖掉手上的煙灰,長長的煙灰落在十來個黃色的煙蒂上,斷開了。白睿濤重新把蓋兒蓋上,動作緩慢,曉妤第一次意識到,他有些老了。

曉妤不知道說什麽,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尚子的死雖然不是白睿濤的錯,可是他也是有責任的。如果他不是忙著替熊妮備課,幫她改文章,如果不是怕她起疑心而不敢跟尚子在一起多聊聊的話,也許尚子會度過這段危險期,她也許就不會自殺。可是,事實是尚子死了,曉妤也不想,其實是更不忍心去責備眼前這個男人。怪,隻能怪尚子自己。

曉妤站起身,走到白睿濤跟前,俯下身,伸出雙手,撫摸著他蒼白的臉,白睿濤順勢抱住了她的腰,把頭埋在她的懷了,曉妤就這樣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一串眼淚不由自主地掉落了下來,灑在白睿濤的背上。曉妤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眼淚,她緊緊地抱著白睿濤,不讓他感覺到她在流淚。兩人就這樣誰也沒動,誰也沒說話,屋裏出奇地靜,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好一會兒,曉妤感到自己的眼淚幹了,她輕輕地推開白睿濤的肩頭,蹲下身,伸手捧起他的臉,就在那一刹那,她看到白睿濤眼紅紅的。

白睿濤趕緊推開她,說:你坐吧。

曉妤假裝什麽沒有看見,說:我給你泡壺茶吧。

拿茶葉的時候,她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窗外,看到了院裏那棵槐樹,想起了那個夏日的晚上,溫馨恬靜的月夜,那個充滿幻想的開始。現在看來,她終於明白,所有看起來美好的東西原來都是一個溫柔的陷阱,一旦你掉了進去,你就會萬劫不複了。原來火鳳凰是注定要死亡的,無論它複活過多少次。

曉妤精心地為兩人衝了一壺茶,遞給白睿濤。

她的父母知道嗎?

我正在找她的一個女朋友,現在回日本了。我希望由她親自通知她的父母。我想我是不合適向他們宣布這樣的消息的。白睿濤喝了一口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哎!我覺得我是一個不好的人。所有跟我在一起的女人都很不幸。我隻會給人帶來痛苦。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是幸福的。曉妤沒有說謊,那是她真實的感受。每當她跟白睿濤在一起,看著他,她就覺得特別的安心,無論發生什麽事,她都相信隻要他在,她都會解決的,即便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在同其它女人分享他。可是隻要是看到他,她就會完全忘記他生活中的其它女人,那一刻,隻有她和他。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她知道或者是說,她要的隻是現在,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能力去跟他要將來。

傻傻!白睿濤愛憐地看著他麵前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給了他太多的快樂,太多的溫柔。可是他受不起,她太年輕,她應該有她自己的未來,一個跟她一樣年輕的丈夫,愛她,疼她,心中隻有她一個,他們會有很多孩子,因為她應該過一個正常女人應該過的生活,她值得有一個美好的家庭。可是這些,他給不了她。

小老虎,你還年輕,你應該為你自己的將來著想。尚子做了傻事,她留給我們的隻是讓愛她的人傷心。尚子的死讓我覺得應該認真地對待我剩下的時間,做我應該做的事。我的太太需要我的照顧。至於熊妮,我會幫助她完成她想做的事情。我的小老虎,我也會永遠支持她,但是是遠遠地支持…”

曉妤明白他要說什麽,這樣的話題他們已經不隻一次地談起過。可是,如果一段感情可以如此理性地處理的話,那麽世上還會有真愛嗎 ? 這個世界已經太複雜,太重,太壓抑,我們又何苦去計較那撲朔迷離的未來呢 ? 尚子的突然離去讓曉妤對未來生活,對生命看得更加透徹。她從來沒有對死亡有過恐懼感。她一直很讚同薩特對死亡的認識:人的真正本性同死亡密切相關。隻有完成了死亡,人的生命才算是完整的。因為死亡是生命中的一個過程,一個轉變的過程。就好比是中學時學過的哲學理論一樣,在一定的量的基礎上勢必要向一定的質的方向轉化。人在承受一定的壓力後,無論是突然而來的或是日積月累的壓力,它就會呈另一種形態存在。至於是什麽形態,她無法形容,可是她知道那是存在的。所以人會病死,老死甚至自尋死路。每個人,每個生物都是一樣的。死亡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也許可怕的是同所熟悉的環境,同最親近的人暫時離別而不知何時再聚的那一瞬間。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跨越的一瞬間呀!在這一點上,曉妤倒是很佩服尚子的。

她靜靜地看著白睿濤,突然感覺眼前有些模糊,她似乎看到尚子在對她笑,可是又好像是白睿濤蒼白憂鬱的臉。她想伸手去摸,可是卻抓了個空,她順勢用舉在半空的手按住了頭,胳肘撐在桌子上,喃喃地對白瑞濤說:

我很累,我想回家休息。

白睿濤扶起她,把她抱在懷裏,撫摸著她的頭問:

你沒事吧?

她輕輕地搖搖頭:我沒事。

白睿濤低下頭,吻著她的唇,深深地,長長地,似乎要把一個世紀的吻都給了她。感覺白睿濤的唇溫,曉妤的眼淚又一次湧上了眼眶。她閉上眼,努力地將眼淚壓了回去。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強擠著微笑,對白睿濤說:你要多保重。隨時通知我事情的進展。

好。你也是。等過了這一陣子,我再跟你聯係。我還要想辦法聯係尚子的父母。

曉妤點點頭,輕輕地掩上房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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