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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與經驗(30)

(2011-09-09 13:31:07) 下一個
“叮呤叮呤—”曉妤閉著眼睛伸手抓起桌上的電話,“喂?”“小杜嗎?我是李姐。”“是李姐呀。你好。有事嗎?”“你今天有約會嗎?我一會兒跟醫生有個約會,不知你能不能陪我?”“幾點的約會?”“9點45。”“現在幾點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來得及。”“8點。我想差不多。”“好吧。我爭取及時趕到。”掛了電話,曉妤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昨晚喝了很多酒,頭還有些痛。她快速衝了一個熱水澡,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門,趕往李姐常去的醫院。那個醫院在巴黎的北郊,需要近一個小時的車程。李姐是曉妤剛做陪同翻譯時認識的。這麽多年,兩個人漸漸熟悉了,關係也由客戶變成了朋友。李姐有什麽事都找她,一方麵曉妤做事認真,做翻譯有時李姐想不到的問題,曉妤也就主動替她想到,替她問清楚;另一方麵曉妤為人低調,從不會將別人的事說給另一個人聽,不象有些翻譯,不僅作了翻譯,而且成了華人圈裏的傳話筒。所以李姐對她倒是有幾分好感。時間長了,曉妤也了解了不少李姐的事。李姐原來在哈爾濱一家國營企業作銷售。人長得不錯,生性好強。她原來的生活雖然不是很富裕,卻也很幸福,丈夫是廠裏的工會主席,女兒也乖巧懂事,一家三口過著平靜安然的生活。1995年開始,她所在的工廠開始大量精簡人員,她下崗了。於是她籌集了點資金,自己作起了批發服裝的生意。她起早貪黑,來往於沈陽的五愛市場和哈爾濱之間。兩年過去了,當生意剛剛有點起色,她卻突然發現自己得了乳腺癌。而正在這個時候,他丈夫跟她提出離婚。這一係列的打擊讓她心灰意冷,她曾想到了自殺。可是看著還在上學的女兒,她終於沒有忍下心自動放棄這個世界。她清盡所有的積蓄,並借了錢,做了乳房切除手術。她不知道自己會活多久,隻是為了女兒,她要跟命運爭一次。她贏了。手術很成功,她的命保住了。在醫院裏,她從來沒有流一滴眼淚,可是出院後,望著四麵徒壁的家,看著可憐的女兒,她哭了。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會再給女兒什麽東西。她下了決心,將女兒托付給自己的一個好朋友,借了6萬塊錢,通過一個旅遊公司,辦了一個旅遊簽證,來到法國。來之前她就已經打算好了,不管如何,她要留下來掙錢養活女兒,即便黑下來,也再所不惜。來到巴黎以後,清高的她沒有往哈爾濱的堆裏鑽,語言不通,她去上法語課。在上學的時候,她了解到在香街附近有一個基督教堂,在那裏,有人告訴她她的條件可以申請病居留。她試了,還真申請了下來。她還遇到了一些好心的法國人,幫她申請社會福利,幫她介紹工作。不久她在一家土耳其人開的衣工廠找了一份工作。很快,她認識了一個土耳其人,並跟他同居。她的居留證到期了,她想結婚,可是那個男人總是拖三推四,不肯結婚。於是李姐離開了他。 那一年李姐沒有拿到續簽。沒有居留,工作就很難找,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也就在那以後,李姐終於清楚地明白她想要什麽了。她很快又認識了一個土耳其人,70來歲。李姐便跟他同居,因為起碼這樣不用交房租。時間長了,李姐才發現,他是一個“老花子”:不僅跟在土耳其的老婆還有著牽絲瓜縷不清不楚的關係,在巴黎的女人也不少。而且,他也是身無分文,到處借錢生活。他們的房子是通過一個朋友的關係才租來的,而且欠了還幾個月的房租。李姐曾想過離開,可是離開了又能去哪兒呢?她隻有忍了。這樣她經常催他結婚,跟他吵跟他鬧,兩個人的法語都不好,有時語言不通,不會說,隻能做手勢。心力交瘁,李姐在三月份發現胸部瘀水,被診斷為乳癌複發。李姐一度以為這一次真的是沒救了。她做了一個月的化療,卻奇跡般地複原了。在這期間,那個男人倒對她不丟不棄,反倒處處遷就她,並同意同她結婚。她才覺得也許他還愛她吧。離開他的念頭也打消了。李姐的故事其實很平凡,在巴黎的每個人,特別是那些沒有身份的人,人人都有一段傷心的故事,在那些故事背後,曉妤深深地體會到那份無奈,那份對生活的渴望。有時望著他們,她不知道是心痛,是可憐還是嫉妒。她們沒有受過太多的教育,沒有太多的欲望。他們的欲望簡單得有些可憐,隻有兩個:居留和錢。他們來巴黎,不是來欣賞巴黎的藝術,不是來體驗巴黎的風情,也不是來了解巴黎的生活,他們隻是盲目地將自己投入一個自以為是天堂的地獄,在那個地獄中,他們唯一的念頭就是要在那裏成為富翁。他們對自己的幻想是如此地執著以致於完全忘記了他們還在地獄之中。在陰森的地獄中,他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那種冷漠和恐怖,因為他們的身心被幻想灼燒著,他們已經失去了思考的機能。他們聚集在幾平米的小屋內,同各式各樣的人睡在同一屋簷下,大家彼此互不相知,唯一的心照不宣的共同點就是大家一樣的貧窮,一樣的沒有身份。不論你在國內以前是做什麽,公務員也好,教師也好,經理也好,職員也好,工人也好,現在通通都無所謂了,因為在這裏,你一樣要偷偷摸摸地打工,要到市場上去撿剩菜吃,要忍受著工頭無情地剝削,要提心吊膽地躲避警察的搜查。總之,你要完全忘記你還是一個人,一個應該有尊嚴活著的正常的人,你隻是一隻野獸,你的目標是錢,是那張粉紅色的小卡。為了這些他們可以什麽都做。女人可以去出賣自己的身體,男人可以去騙去造假。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女人,為了錢她們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斯特拉斯堡聖德尼斯和美麗城的大街上去拉客;為了紙張,她們可以委身於年過半百,生活潦倒的土耳其人,阿爾及利亞人甚至黑人。沒有感情,隻有需求,一個為了身份,一個為了性。他們的目標總是很明確,他們知道什麽時候該放手,什麽時候該爭取。曉妤有時真的嫉妒他們這份勇氣和執著,他們拿得起放得下,人生,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不斷地覓食,丟棄,再尋覓,再丟棄。可是,無論如何,他們起碼有夢想,有對生活的渴望,即便那夢想在曉妤看來一文不值。為了那個夢想,他們可以什麽都做。曉妤常常為他們的愚昧而可憐,可也不得不為他們的執著而折服。無論如何,曉妤是無法做到那麽“灑脫”。她太重情。她的生命是為情而燃燒,一旦那個“情”字不在了,她也就不在了。所以一直以來,她總也沒有學會放手,即便她知道有時她抓住的隻是一根雞肋。從某種角度來看,她有些象那些懵懵然然的偷渡客,隻是他們因為現實而下地獄,而她,因為浪漫而下了地獄。當曉妤來到醫院的時候,李姐已經在那裏等她了。這次是李姐每個月的例性檢查。李姐的情況基本上已經穩定了,因化療而褪去的頭發也開始慢慢長了出來。李姐胖了,臉色也紅暈了許多。“李姐,你氣色好多了。”“是呀。這一病,我明白了許多。原來人就是那麽回事。生的時候不要太好強,那是跟自己過不去。你看我,爭的結果就是給自己找了一身的病,而反過頭來,別人還不在乎你。何苦呢!”“科齊不是對你好多了嗎?”“那是我剛出院那會兒。他對我倒是真的很體貼。現在呀,又原形畢露了。前幾天他又半夜不回家,問他去哪兒了,他說跟朋友喝酒談生意。鬼才相信呢!他那點伎倆還想騙過我?小杜,你知道我的。我就覺得他不對勁。三句兩句我就套出他在說謊。我想他肯定跟女人在一起。”“李姐,這樣的事,如果他想,你怎麽又能管得住他呢?”曉妤不知是說給李姐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她想起了白睿濤。“是呀。我也這麽想。男人,其實都一樣,有哪一個會老老實實對一個人好呢?何況他以前也是風流成性,到老了,想改,能改嗎?小杜,我是過來人,我比你了解男人。對男人你千萬不要相信。他們生性屬賤,你越對他好,他越不在乎你;相反,你越不在乎,他反而對你好。我是看透了,所以不管他在外頭有多少女人,你能,你玩吧,我跟他說明白了,隻要他跟我結婚,隻要他不把病帶回來,隨他,我不會管的。我現在這個身體,還哪有工夫管這些。你不知道我生病的時候遭的罪。現在想想,隻有自己疼自己,否則,任何人都不會管你的。”曉妤想起自己跟白睿濤,望著李姐,她很理解她的心情,她的心痛,她的恨。李姐經曆過,抗爭過,也傷心過。她似乎看透了人性,所以她便由此而解脫了。她離過婚,因為丈夫不忠。她也有過情人,她也學會利用男人。所以對她來說,人生已沒有任何實在的意義,而人性呢,更是沒有任何價值,因為它本來就是黑暗的,無論如何掩飾,它擺脫不了那陰暗的本性。李姐現在的生活,與其說她在為自己抗爭,不如說在她的冷酷的掙紮中孕育著對生活,對人性那種極度的失望。因為失望,她無所顧忌;因為無所顧忌,她反而看得更寬,活得更超然,即使是她活得無情無義。從某種角度來看,這樣的無情無義倒讓她回歸了自然,因為人性本來就是無情義的。曉妤默默地看著李姐,她什麽也不想說,什麽也不想想。她有些累,真的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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