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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二〇 相見

(2016-01-23 14:21:31) 下一個

    兩月一次的接見被批準了。讓他事先寫20個字的信,由隊長審查過,帶在身上麵交。小任叫他事先想好要說的話,排好秩序,要迅速講完。老曹關照他人放鬆,揀好話說,不要影響家長情緒。報喜不報憂。冤枉之類的當然絕不能說,否則是嚴懲和取消以後的機會。

    這天他穿戴整齊,心悸的等候隊長的腳步聲。

    終於被提出了,來到樓下,排隊蹲下。他看到熟悉的臉了,對方也看到了他,梁雲鵬!兩人心跳不止,兩年沒見麵了!

    這時他的父親梁廷、雲鵬的父親梁棟已經來到市監的後門。是三個人一起來的,羞愧而憤怒的詹叔清,出市看後,被單位叫回,不準來上海。過了一年,得知天熊接見的日子,想法又爭取到上海出差。他的營救活動不可謂不積極,可是無效,打不進關節。

    五十七歲的梁廷一夜沒睡好,眼圈是黑的,頭發白了不少。兒子出這樣的事!還不知道憑什麽判的,像是在黑暗裏。他穿上帆布工人服,鴨舌工人帽,低遮眼睛,手持香煙。五十五歲的梁棟是幹校勞動的洗得發白的舊衣服,神情定不下來,手足無措,自己犯罪似的。他的打擊比梁廷大,雲鵬也是獨子,判十五年!

    規定隻許一個人探視,他們是知道的。隻有十分鍾,他們不知道。

    後門就在熙攘的小馬路,遍布小商店和小吃攤。有兩個外地來上海的人經過,見長長的隊伍,以為是緊俏熱門貨,連忙排上。問買什麽,有人不理,有人油滑道:“反正是好東西,你帶多少錢?”兩人不吭聲,勻出一人去前頭查看。臉煞白回來,拖了同伴逃走。隊伍哄笑,笑得很舒暢!苦中作樂,已習慣了。那年頭上海供應還可以,加一個北京,被全國各地的人稱為美蘇兩霸。

    隊伍中一個老工人和梁棟攀談:“上海現在流行一句話,不知你聽到沒有:一個人家,出一個生癌的,或出一個犯人,這家人就休想太平了。”梁棟同意。老頭問明他也是探兒子,話更多了。梁棟乘機問牢房裏生活細節,天生的宏亮嗓門,問出來極幼稚——顯然沒來過,惹得前後都注意他。梁廷扯他袖子,讓他別說了。

    後門開始進人了,看通知單和來人證件、戶口本。天熊和雲鵬都是蓋了戶口注銷章的,戶口已進市監。門口驗證是個油嘴,看梁棟的大包道:“這是什麽?”梁棟拉開口子給他看,是蘋果、梨,花生醬辣醬。那人惡意道:“帶醬做啥?”

    老實道:“怕他菜淡,下飯些。”

   “菜不淡,每天有魚有肉,紅燒的。”後麵人道:“不許帶的。”那人道:“來做大老爺?辣醬蘸蘸,水果吃吃,比我還舒服!你一天三頓泡飯省下的吧,你是來看誰?看幹部,可以帶,前門進。看犯人,這裏進,隻好帶草紙肥皂。”

   “我聽說——”

   “聽說?已經禁止九年了,全國一律的。你這老工人,不識字吧,自以為成分好,不管小人了,讓他軋壞道、做壞事。是扒竊吧?嗯,三中隊,反革命?”

    梁棟閉嘴低頭,把包寄門房,進裏麵站隊。有隊長來訓話,不準這個,不準那個。分批進入大禮堂。

    梁廷是前一批,見是一長排乒乓桌。把日用品放旁邊凳子,又來一些看守仔細檢查。完畢後,犯人列隊進入,各尋到自己親人,對坐下。隔著乒乓桌,沒法說悄悄話,還有看守盯著。

    梁廷看見光頭的兒子,瘦削蒼白,心如刀割。天熊見爺穿工人服,嚇一跳,難道株連到他?第一句變成:“你沒事吧,你又勞動了?”

   “沒有。這是你的衣服。”

   “剛才我看見雲鵬了,他怎麽判的?”

   “十五年。”

   “為啥這麽重?你們知道嗎?”

   “說是有反動筆記。梁棟去公安局問出的。我就問不出。”

   “戴家驥呢?沒有關吧?”

   “關的,隻兩個月就放了。詹叔清也放了,沒有尾巴的。他今天來了,就在外麵。”

    天熊氣血攻心,臉脹通紅。爺道:“你慢慢講,判你是什麽事?”

   “沒事,先是隻提詹叔清。判的時候,不提了,說我有反動言論,別人揭發的,是誰是什麽話都不說。”

    怒道:“有這種事!你上訴沒有?”

   “上訴就不能接見了,還要加刑!我蒙在鼓裏——”

    監視人覺得不對,厲聲道:“你怎麽說話?”

    天熊冷靜了,低眉順眼,拿出信來,放桌上。爺道:“你身體怎麽樣?在市看是病號監?”

   “其實是好的。你對我有什麽建議?”

   “外麵一直在遞材料,你看怎麽配合吧。鮑智方也來的,他不會害你。”

    欣慰道:“好的,他不害,別人害不了,我不亂說話的。”

   “天晶借回上海工作了,她要來看你。”

   “那好極,她結婚了?”

   “沒有——”電鈴刺耳的響了,看守開始驅趕人,時間到了。天熊著急道:“姆媽怎麽樣?”爺道:“好的,家裏都好。你裏麵吃得飽嗎?”

    一麵走,一麵嚷道:”吃得飽,菜也有的,每禮拜開葷的,你別擔心。”看守滿意道:“這還像話。”

    梁廷出來,梁棟是第二批進禮堂。梁廷遲延著,到處張望,貪看裏麵的建築,被看守趕出來。詹叔清已在後門口等。梁廷一句句回憶,兩人分析。事情是叔清引起的,照理要恨他,但他這人有事不避的,該怎樣就怎樣,所以梁廷不怨他了。

    梁棟馬上出來了,臉紅紅的,猶在激動中。等不及回家,在馬路上就聚頭說。梁廷提醒他有包寄放,他回進去拿了。他說和兒子的主要對話是這樣的:

    他道:“判決書寄到家,我就和你廷伯伯去法院問了,分開接待的,我問為什麽判這麽重?根據什麽?接待人講你有反動筆記,是不是這樣?”

    雲鵬道:“是的。”

   “很嚴重嗎?”

   “不嚴重,不是罵人,攻擊,不過是幾句分析。大概有八、九條,而且是1971年左右的,後來就沒有了。”

   “說你攻擊領袖、中央領導。”

   “就是對幾個人,上海的。對最高基本沒有,至於別人,沒有寫過。” 

   “那怎麽判這麽重?你態度不好吧?”

   “沒有。現在就這麽回事。天熊判幾年?”

   “你不知道?他判八年,怎麽這麽輕?”

   “他沒筆記麽,照理一年也不能判!那個詹叔清怎麽了?”

   “他早就放了。戴家驥和那個姓呂的隻關兩個月。詹叔清同來了,就在門外,商量怎麽辦。你上訴了嗎?”

   “上訴沒用吧。哦我可能要解外地的。目前不清楚,我信裏寫了。”

   “身體怎麽樣?”

   “沒問題。小英那裏幫我斷清爽了,讓她另外找人。”

   “好的。你要我們怎麽想辦法?”

   “我不知道。一切要看形勢了。”

    他說完,梁廷把他這方麵也說了。張嘴缺一個門牙的叔清道:“聽起來問題不大,他們是硬做,案子辦成夾生飯,將來翻起來容易。”梁棟道:“形勢會大變?”叔清道:“這是肯定的,打也要打翻它,不會長久了。”

    梁廷說回家講吧,三人乘車到了家。梁芝已候在門口,天熊娘、棟嬸和大姨、小姨、小姨夫都在。曉風和厚哲因為上班,沒有來。吃中飯時,天晶也溜回家,她已是邊疆的省駐滬辦事處幹部,因為能幹,有部分權力了。男友夏星達憑本事正式調來上海會戰科研項目,住他自己家。

    下午詹叔清要走了,梁廷道:“慢點。”拿桌上的電話打綠葉廠的順風:“小鮑嗎,我是采薇村的,我已經見麵回來。沒有意外的事。你不一定要夜裏來,如果沒事,下班就來好了!沒問題?那好,我們等你。”放電話道:“他廠裏一個朋友同事下班就來,他曉得些事,你有空過來一起聽聽。”叔清答應走了。

    天晶是搞物資的,她回來後,電話重新安上了,添了新的黑白電視機、單門的電冰箱、大的錄音機。

    且說鮑智方。自從廠門口貼出天熊判刑八年的法院通知書抄件,他感受很大壓力。最近對老百姓控製較鬆,新、老派在較量······天熊沒判,意味著可能是冤枉!順風對主犯叔清無罪釋放的事全知道,所以心情輕鬆,常說些怪話,嘻嘻哈哈,沒想到還是判了——公安局不認錯,寧可錯下去!他蹩得難受。

    接電話後很激動,能知道天熊的細情了。下班後趕到車站,站那兒等車。也是日班下班的蘇國容過來了,短燙發上壓一頂時髦的漏空遮陽帽,奇怪道:“你怎麽坐這車?”

   “我心裏難受,你講,你相信天下有冤枉的事嗎?”

   “當然是有的。”

   “人民政府的話你敢不信?”

   “我爸一個同事,關了八年,什麽事都沒有,最近出來,還是做局長!”

   “到底是幹部人家,綠葉廠就你有見識!我現在去天熊家,家裏見到他了,要我去談談。我是一肚皮的話,蹩不住了。”

    國容動容道:“我也一樣,我跟你去?”

    大驚道:“你去?好啊,車子來了,走。”

    沒法退步了,國容衝動下跟了上車。等下了車,她膽怯了,停步覺得不妥。順風不表態,隨她。她說看一下就走,不要介紹她這個人,他們歸他們談。

    於是走進大樹遮住的白大理石鐫刻弄名的采薇村,打彎,後門按電鈴。梁芝來開門,親熱的招呼。梁廷已經到客廳門口迎接,看見後麵的女孩子,不解其意。順風含胡道:“她是順路,坐坐就走的。”於是進去,馬上介紹叔清,熱烈的握手。還有天熊娘,四個人在沙發上坐近了談。

    國容靈活,直去隔壁的飯廳門內坐了,壓低帽簷。沒認出她的梁芝遞她一杯茶,走開去忙了。她打量這雕花的硬木餐桌餐椅,擺滿器皿的餐具櫥,桌上是插鮮花的車刻花瓶,不是廠裏出的,像是進口的舊物。順風所言不虛,看來整幢房子是他家的。梁芝在走道來回的忙。後門又進來人,一個時髦女子走過,看見生人,詫異的看她一下,去客廳了。這人聲音挺響,嘻笑自若,像是自己家一樣,國容起了懷疑:天熊落難了,她照樣對他好?

    天微暗下來。梁芝的一盤盤冷菜上餐桌,顯然要留順風這裏吃飯。國容打算走了,是進去打個招呼,還是跟廚房的梁芝說一聲就溜走?正猶豫,那年青漂亮女子進來了,滿臉笑道:“不好意思,初次見麵。我想跟小鮑講的:你朋友真漂亮,可是插不進嘴!”

    紅臉道:“不,不是的。”

   “我們跟小鮑很熟的,他常常來。他還保密,不說有你這個女朋友。”

    國容無話可對。女子拿來瓜子、糖好幾個碟子,又拿熱水瓶續水,歎道:“我們家遭難了,吃冤枉官司。我是不服貼的,要鬥到底。我們是在商量辦法。”

   “準備怎麽做呢?”

    天晶一時說不出。隔壁鈴聲響,梁芝過來,叫她去了。她接完她的業務電話,終於有機會道:“小鮑,你女朋友不錯,漂亮,又聰明,看得出的。”順風連忙否認。天晶奇怪:“這有什麽不可說的?”順風下決心,小聲道:“是我路上碰見,一起來的,她是我們一個廠的,她跟天熊很好。”

    眾人大驚,順風道;“梁伯伯,有一年你有點危險吧,聽說要去內地的分廠,就是她出麵尋人解決的。”

    梁廷道:“有這事,是,是姓蘇的?”

   “蘇國容,她就是。”

    梁廷連道:“怠慢,怠慢。”出來請人,已經不見了。眾人跟來,見她已溜到後門口了。隆重的請進客廳,夫婦倆齊道:“你幫過我們大忙,沒機會謝你,今天太好了!”天熊娘道:“小鮑你不早點講!”梁廷歎道:“天熊不懂事,我那時就要登門致謝的,這小人!”天晶紅臉道:“我是笨,想到哪裏去了!”梁廷介紹道:“她叫天晶,是天熊阿姐。”

    國容出一身汗,脫了帽子,竭力冷靜道:“現在他情形怎樣?”

    順風說了幾句,作結論道:“現在要弄清是不是真有人揭發他,如果有,是誰?揭發的是什麽話?”叔清道:“你分析得對。沒有別的事,他們提都不提我的事!”

    國容道:“我來,就是想說兩個事。”於是述說不久前從紡機廠出發,遊鬥的事,荷包蛋,如果不是一個中學生跳車自殺,本來要來廠附近、家附近遊鬥的。

    眾人愕然,順風道:“有這事?”

   “要緊是天熊對男女民兵、警察都說的,他沒講過一句反動話,從來沒有!”

   “好極了!第二件事呢?”

   “廠裏尋過一些人要揭發他的反動話。不瞞大家,尋過我的。我理都不理。”

    順風道:“也尋我的,丘公望親自出馬,蝙蝠他們押送我去市局談的。我也不理。”

   “可是有兩個人承認、還簽名了。一個周良餘,一個天熊的師傅老陳。當然是做好圈套讓他們鑽的。主要的四句話。說三十六元錢太少。說林彪出事是製度問題,人家國家連台灣也不會出這種事。說新憲法擺擺樣子的。”

    順風道:“玲玲透露給曉芬的,那肯定是真了。”

   “不,是我從喜蛋那裏套出來的。”

    群情激奮,熱烈的謾罵。國容看表道:“我要走了,家裏還不知道。”老兩口不讓走。天晶道:“這容易,打個電話麽,難得的。”把電話遞她。國容天真道:“你們家有電話?”

    還是打了電話。梁廷高興道:“開飯,我們慢慢談。”讓進飯廳,順風和國容很激動。天晶和梁芝同去對馬路大飯店,端來熱炒和大菜。

    照樣吃了酒,談笑風生,渾若無事,世家的派頭。叔清說起有個同監的軍方老幹部,自訴狀被他遞到高層,連元帥都驚動了,有希望減刑甚至解救出獄······飯沒吃完,厚哲、厚信、曉風他們來了。天晶悄悄拉國容去三樓,在她房間吃茶聊天。讓看了天熊的兩間房,原樣未動的。話裏注意問國容家的情形。

    等送她下來,客人走光了。全家送國容出弄堂,天晶送上車才回。對爺娘得意道:“被我看出來,她是天熊的女朋友。人好的,夠格的。”

    梁廷先是高興,後來黯然道:“夠格!叫人家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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