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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一九 合算

(2016-01-17 14:10:16) 下一個

 

    天熊覺得壓抑輕了,有解脫感,人生百年,此處不過還有五年,先橫下來,以後再說······比他冤深、駭人聽聞的,不會是少數。

    目今最要緊是爭取到寫信和接見,弄清同案有幾人,他們情況如何。一般而言,由外麵營救總比一個人在黑暗裏摸索好。

    他不多說話,伸長耳朵聽。他知道了這裏共有四千多個鐵籠。也就是說,一個犯人判十年,每天換一個籠子,不過三千六百個,還有幾百個沒輪到呢!

    這裏有幾種特別的監房,防自殺的橡皮牢、木格天窗的風波亭。有絞刑房,下麵是活動地板和停屍房,絞死過日本人,現在當然不用了。醫院後麵原是刑場,寬百米深三、四百米的地坪當中豎幾個木門框,犯人走近某處,背後就開槍了······現在蓋了大禮堂和接見室了。

    死刑前沒有特餐,沒有肉饅頭一說,619老槍的見聞過時了。

    這兒的管理——叫隊長——是不打犯人的。讓事務犯或犯人組長打,下手是狠的,如果喊叫,有橡膠頭套悶住,犯人稱孫悟空帽。痛打以後不輸口,就是反銬。一銬有幾個月的,飯倒臉盆裏自己吃。至於解手不便,血肉模糊,沒人在乎。

    這裏有關外國人的籠子,有八平米,有固定的小床小桌,抽水馬桶,吃小灶。間諜也分幾等,美國人最優待,日本次之。最低是台灣的,但比普通人還是好多了——夥食和住房標準,要好上幾倍。據說十字樓是從前美軍審和關日本戰犯的地方,現在大部分做了辦公室。

    社會上議論最多的陳璧君、龔品梅兩人,確是在這裏。

    解放前夕有犯人越獄成功的,金磚案······解放以後,沒有。

    天熊寫出要求寫家信和接見後,參加勞動了。跟小任去工場間,灰塵撲麵,反正在五台山幹慣苦活的,埋頭做就是,有時就在籠子裏做。做得長了,指甲不複疼痛,麻木像跟皮肉脫離似的,浮動起來。從前聽說的市監如何好,什麽圖書館、藍球隊、露天電影,影子都沒有。放風要幾個月一回,不過是去樓下或樓頂的水泥地坪走幾圈,還沒輪到!下午的學習有報紙,報紙在犯人組長手裏,唸隊長圈定的文章。有時也能看一下,體會一下外麵的形勢。

    學習時各人發言,氣氛不是很絕望沮喪,因為16年以上的大刑犯,包括無期和死緩,是集中在1號樓的。但犯人組長和記錄犯都是極左的,得隊長信任,所以得句句小心——他們是瞪大眼睛、拉長耳朵尋毛病去檢舉立功的,其卑劣難以想像,誘人哄人,反戈一擊,臉不紅心不跳,眉頭不皺一下。

    天熊對政治本不想廁身其間,是陰差陽錯來這裏的。如今用鎮壓製造反對分子,趨於極致,他也打個問號,有可能性了。所以他警告自己冷靜。不平之心,人皆有之,要內斂。

    瘦猴跟他相反,興奮多話,一根肚腸通到底的。學習時話多,天熊勸他無效,拉開距離。小任知道他出校門就進廠門,沒有外地的經曆,明顯的看不起。而家裏像是富裕的,於是又嫉妒,漸漸話不投機。他自稱是資產階級出身,那點小本錢和小業主在臨界線上。家裏是破舊的平房,生活艱苦。他自己的光棍日子不知要到何時——所以不斷地吹噓、表現自己,唯恐人看不起。

    這天他被勾好工作量卡,對天熊道:“小梁,你幹活不奸猾,沒偷工減料,隊長講你不錯的,你將拿第一個月的零花錢了。你看看我的。”拿出自己存折,給新人鑒賞。不過幾十元錢,得意非凡道:“這錢不得了,抵外麵幾百元的。家裏錢送不進,送來也不能用。逢年過節,勞改農場有便宜的糕點水果來,就憑這存折買,簡直是支票簿!”見天熊不驚訝,他驚訝道:“你在外麵廠裏,也不過三十幾,加獎金才四十,我都曉得的。在這裏,幹活的每月二元五零花錢,加十二元夥食金,還有不算的水電煤,還有冬夏兩套衣裳,也要二十多元,待遇還可以。”

    天熊譏諷道:“還有房錢。”小任笑道:“對,我還沒算在內。”老曹鄙夷道:“沒出息。”

    天熊道:“勞動二元五,不勞動二元,豈不是勞累一天隻有五角錢嗎?”

   “是的。但你敢不勞動?我來是趕上好日腳,73年8月前勞動才一元,不勞動八角,豈不是更虧?”鄭重收好折子。

    老曹離開市看已經四年,不時在回憶,要天熊說現在的情形。東監的風俗小景,和他那時大不一樣。他說他曾和幾個有年紀的人同籠,一個是十年沒有提審過一次的······一個是不開口說話,查不出他有問題,但不敢說他沒問題,所以一直關著有二十年,不敢放······天熊道:“是政治犯嗎?”

   “前一個好像是,後一個不是,怕他殺過人。” 

   “我聞所未聞。”

   “還有一種叫‘關死對象’,不審不判,就是要你死在裏麵。允許任何手法折磨,但不能打死,要讓他自己死······這還是客氣的,要是弄死呢,又沒人知道。”

   “那照推理,該還有秘密審和處決的。”

    小任聽著,汗毛豎起。

    有次開飯,是菜湯爛糊麵,天熊吃得滿意。老曹看他的饞相好笑,天熊道:“我麵食興趣不大,可是一直沒得吃,所以······”老曹理解,笑道:“我都沒動過,今天沒胃口,你割一半去。”天雄謝絕。老頭動手分他。小任看得眼饞,對天熊道:“這裏事務犯很吃香,吃勞動飯,比我們多。我爭取過,沒希望,你也試試。”

   “我不要做。”

   “如果讓你做呢?”

   “也不做,我情願餓。”

    小任詫異,表示不可理解。問天熊在外麵定糧是多少,回說不知道。小任道:“這不可能。這有什麽可保密的?”

   “我平時沒在意這個。”

   “你說你是工人?”

   “是的。”

   “那你是三十四斤,幹部是二十九斤,你合算的。”

    老曹道:“你一天就是合算、不合算,一輩子這兩個字。”小任道:“這叫自我保護。”

    老曹道:“從前市看是吃兩頓的,這裏也是,那時人是餓的。”天熊道:“改了多久了?”老曹道:“好像有三年了吧,不是人過的日子。”小任道:“比邊疆還是好多了,你們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們那裏勞改地方,困難時期沒餓死的隻是零頭,往坑裏丟——”老頭厭煩道:“你少瞎講吧。”小任道:“我講話全有根據,你去新疆青海調查麽。那時就拚家裏條件了,家裏有錢,有食品接寄的活得下來,沒接寄的通通死光——”天熊做手勢,隔牆有耳。小任道:“我有數。我不怕匯報,實事求事,不過有的人素質是差,想想看,中國人是什麽,是群氓,是九億螞蟻,一大盤散沙。中國人不配有民主,一放就亂,一亂就抓。問題出在人太多,亂糟糟,我看一對小夫妻養一個也不是辦法,要來場大瘟疫,或世界大戰,死它三分之二,才有希望。”

    天熊道:“你扯哪兒去了,別說了。”老頭道:“他不瞎說難過的,有狂犬病。”小任大怒,又想通道:“對,對,你們是為我好,我是一受刺激要犯病的。”天熊道:“你有病?”小任道:“你不曉得?我祖母這條線上,精神失常好幾個,人太聰明的關係。我阿姐失戀後也發過病。我的神經算得堅強,這麽多苦難過來,可是最近有點不對,有幻覺,要失控了——”老曹道:“閉上你的臭嘴,就行了麽。”天熊安撫要跳腳的角色道:“能者多勞,你是太能幹的關係。”

    瘦猴緩和道:“這話差不多,兄弟你是一針見血!入木三分。你是我知己。我這人什麽不會?從小跟爺學站櫃台,跟爺叔出去,幫人家造房子、燒酒水,我看看就會了!後來我還學會裝礦石機、修無線電、開卡車、采草藥、做大報告、唱男中音。女人的本事我也會一半,踏洋機、結絨線、鉤台布,好多人奇怪,佩服我,講我是文武雙全——”

    老曹道:“高中都考不取,雙全!”

   “不跟你說,老頭子懂什麽!小梁你是有水平的,有肚才,出去後我們好好聚聚,要痛飲酒!你看我將來做什麽事好?”

   “你看門好,汪汪汪!”

    大罵道:“曹子昌你死老頭子,要在我們新疆,隻好餓死凍死!不會做飯,不能下田,活著有屁用?沒人同情的。”

   “我做啥去新疆?那是蠻子去的。”

    喊道:“我蠻子?我爺在上海開的是百年老店,是接爺爺的店。我小時候日腳好過——”天熊道:“沒人懷疑你。”不許兩人再開口。

    老曹和天熊沒擔心錯,小任的多嘴多舌終於招來災禍。幾天後突然來一批隊長巡監,氣氛緊張。下午的學習和讀報取消了,像是要切斷犯人間的聯係。樓麵隊長不斷地提人出去審問,回來後無不嚇得發抖。小任沒被提,還好奇去打聽。據說出了陰謀越獄的反革命集團,犯人的羅組長是頭子之一。果然被轉移走了,當然是關單獨禁閉。小任莫名其妙激動起來,對外勞動說看見某某和某某曾跟他竊竊私語。天熊替他捏一把汗,製止他說,他笑道:“沒關係,我又沒參加密謀。”

    一老一少的對談是安全的,視為極大樂趣。老曹近乎天熊爺爺一輩人,說話有老派大人物派頭,敢說敢罵。因為美國的兒子給高層寫過信,這裏的監獄長找他談過,對他很客氣了,去醫院住過。他身體不好,可以去病號監,他認為是交叉感染,不願意去。九年的關押已搞垮了他的原本健壯的身子,臉和牙肉浮腫,牙掉一大半。長期沒營養,四肢發軟,站不起來。手腕深陷的紫血印痕,是市看的手銬留下的,因為不承認是特務。逢陰雨天渾身關節痛。天熊在市看是受過扁擔銬的,老曹說他沒受過,但看見過豬玀銬,比扁擔銬更厲害,是頭按在兩腿之間,銬成一個球······小任拎尿桶出去,老曹亮出他女兒送進的魚肝油丸,給天熊吃。天熊不要,這慷慨太大了,這裏都是赤條條的無產者。老頭催道:“快吃了,女兒還會送,我吃不了。”見他吃了,滿意的笑。

    老頭問天熊,現在馬路上還剪小褲管嗎,還燒書嗎,天熊說沒有了,現在四舊已經變寶了,在舊貨商店公開收購和寄賣。老頭臉灰了,沉默良久。後來知道他有些家傳的古瓷器,還有出國的親戚寄他處的幾大箱古籍,抄家時都抄沒了。他家的大房子被充公,女兒工作和住處不在上海,所以不是每次來看他。他沮喪道:“我回國是回錯了,別人是出不去的苦,我反而自投羅網······吃洋飯的人沒好下場,中國曆史上就排外。或者現在回國,倒算是愛國,國家的頭要接見了。”

    天熊道:“你兒子沒回來過?”老頭恨道:“消息不通,不知道我是這樣情景!後來美國方麵又不讓他來,他是軍工核心企業,重要人物······現在著急了,年年講要動身了,可是人還沒到!人不到總是沒用,這裏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吧?”

   “我相信。”

   “你英文程度怎麽樣?”

   “講不出,能看看。”

    老頭揀出幾張紙,都是外文,遞給他。他邊讀邊譯,兒子信件、電報稿、幾種股票、資產負債表。老頭驚訝道;“你行,真不錯,一般不會懂。”

   “我在家裏見過這東西。”

    嗬嗬笑道:“你瞞了我,你爸跟我一樣,也是資產階級!”

   “真的不是,他年輕時幫助朋友,買的股票。怡和也有一點,每年寄一份這個表。”

   “數目有多少?哦,那也夠資產了,幸虧他有技術職務,不靠這個生活······小梁,你外文好,應該出去闖闖,你闖得出的,要有誌氣。”

   “我這個樣子,還——”

   “不過五年,你熬得過去!要接受我教訓,跟洋人要麽不打交道,要麽打到底,死也別回來!······兒子來了,我會叫他盡力幫助你的。”

    天熊敷衍地一笑,幾年來多少希望破滅,他一切不動心了,隻會增加痛苦。

    老頭氣惱道:“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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