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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一八 市監

(2016-01-10 14:55:02) 下一個

   天熊被小王管理送回38號籠。之前在地上蹲好久,因為小王找不著他原來的402犯牌。進籠後大吃一驚,幾乎要報告是進錯籠子,那小孩來了!還有個長頭發的人。坐定,人家招呼他,原來是27號籠的小六和梅兄,老鄭和老寧不見了。

    小六分外親熱,非常意外。天熊道:“梅兄你頭發怎麽——”老梅直歎氣。

    原來老鄭和老寧昨天上午“出送了”。老寧是回社會,公安分局的車子來接的,走前從監長起,好幾個管理和他握手,是外勞動親眼目睹的。“龍頭77是判十年,去提籃橋了。”

    小六估計是最近驗血,指標好些了,所以轉來這兒。梅兄是已經釋放回社會,才一個多月又抓進來,昨天中午剛到。兩人奇怪道:“你是怎麽回事?”

    天熊道:“我是去遊鬥,在紡機廠睡了兩夜。”

    天熊奇怪梅兄的事,知道他脾氣,不開口問。

    上午,屠管理和徐管理來了,前者對梅兄看了好久。梅兄已掛上原來的犯號,舊數字的新紙片,這裏老規距。屠管理道:“864,你怎麽還不理發?”

   “我不知龍頭是誰。”

   “唔。你才走了一二個月嘛,這麽性急回來?這次的事跟上次有沒有關係?老實說。”

   “有關係的。”

   “是新犯的還是新挖出的舊賬?”

   “新犯的。”

    歎道:“叫我說你什麽好!還是那句老話,狗改不了吃屎。我還幫你說話的,你這麽爭氣!跟鐵籠子這麽有感情?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你變鐵打的兵了!沒希望了······龍頭還是你吧,回頭把頭剃了!”

   “是。”

    兩人道:“怎麽不叫你當龍頭?”天熊道:“我是跟老寧、老鄭一起核對寄放物品的,所以今天明天,隨時就出送。”

   “原來是這樣。”

    梅兄情緒很壞,叫外勞動進剃刀,小六試著替他落發。這天有加飯,他吃不下,給天熊吃,天熊和小六分了。入夜,老梅含含胡胡,自己吐露,他是回老廠監督勞動。他太傻了,不知道原來弄他的頭頭還在監視他,他出錯了:把27號籠裏聽來的童方說的打胎方子密告給他從前較好的女同事,女的未婚先孕。結果事發,他是教唆罪,馬上抓來了。小六問那女的可出事,老梅道:“有點狀況,死是死不了的。”他很是憂慮,這回算屢教不改,逮捕是遲早的事。

    天熊想起小包,又道:“小童方怎麽了?”

   “回單位,不戴帽監督勞動。”

   “果然事情不大,當他人販子,是弄錯了。”

    天熊整理要走的行李。小六出示那條棉毯,天熊擺手,問他還要什麽,他都可以留下。結果把毛毯和棉襖送他了,手紙肥皂更不用說。梅兄的接寄沒到,也給了些。兩人問天熊會如何結局。天熊憂慮道:“原來是有個估計的,現在一遊鬥,我懵了,真的全沒數了。”梅兄問明他沒有簽票,沉吟道:“那無非三個出路,最輕是說你有政治錯誤或嚴重政治錯誤,教育釋放或去紡機廠強勞一年半年。重則戴反帽,回單位監督勞動。最怕是勞動教養,說起來內部矛盾,可是去郊區或外地農場,三五年一到,能不能回來兩說了——不過最近不大聽說有政治犯這樣處理,倒是刑事犯多······現在六角螺帽得勢了,對你有利的。”

   “啥人得勢?”

   “廠裏人這樣叫。”

   “叫誰?”

   “哦鄧小平那個寸頭,頂精神的。”

   “我是冤枉的。”

    梅兄點頭:“154老寧是我病號監的熟人,我知道他是警察,不相信他是冤枉的,沒人相信,誰知他真是!”

    小六請求他去一次自己家,說了地址,天熊答應。小孩弄破手指,寫了血書,懇請斷絕關係的娘原諒。信無頭無尾,怕萬一查出。老梅也希望他去家,口頭向他娘轉述對不起——說的時候哭了。

    第二天無事。第三天是米管理來開的門,“402,東西也出來。”這一天終於來了!

    天熊沒被銬,移交了。門外是一男一女和一個著警服的,都沒見過。男便衣領他去石洞,女的和警察沒進屋。

    那便衣是精明的瘦長臉,下巴刮得發青,核對他姓名年齡,然後道:“梁天熊,現在你知罪嗎?”

   “我不知道。”

    便衣皺眉:“你是頑固的,那也沒用。你的反動言論,證據確鑿。”拍拍案卷:“你來簽個字吧。”

    天熊上去一看,是逮捕證,罪名是現行反革命。頭大了,光火道:“丘處呢?”

   “我是預審的。”

   “丘處抓我來的,叫我咬人家一句話,叫詹叔清。”

   “現在談你的問題。”

   “我沒有反動言論。你給我看,讀給我聽。”

   “你的言論屬於絕密、防擴散的級別,怎麽可以讀?你關到現在,這道理也不懂嗎?”

   “不懂。”

   “那你是不想簽了?”

   “不簽。”

    便衣沒發作,想一想,出去了。女的和警察進來。警察喝道:“起立!”中年女人一臉莊嚴,展紙宣讀道:“75中刑反字第某某號刑事判決書,上海中級人民法院······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天熊跌坐在石凳。女審判員拿出筆,讓他簽。他沒反應,別手槍的原來是法警,作勢要打他,又拔槍。天熊道:“你打麽,你打死我好了!”

    男便衣又回來了,和氣的勸道:“已經這樣了,麵對現實麽。政治犯八年是最輕了,你想想,還有比這輕的嗎?”女人點頭:“這已經體現寬大了。”便衣道:“你不簽,可是你家裏人簽了。”看天熊不解,去皮包尋出一張紙,天熊看是逮捕犯戶口遷出書,是父親的簽名。“我們跟他說了,他也是理解了。”

   “我要上訴。”

    詫異道:“可以的。那也要先簽了這個,表示你知道了。”

   “上訴後會怎樣?”

   “加刑。”

   “憑什麽?”

   “你不服罪呀。我們代表什麽?無產階級專政,你當兒戲啊?”

    男人對女人搖頭,意思這個人低能,跟他沒法談。

    法警不耐煩了,罵罵咧咧的,說車子要開了。女人再勸道:“你不簽,上訴書也不給你,你怎麽上訴?想想清楚。”便衣也道:“簽歸簽,人歸人走,上訴歸上訴。沒人一手遮天的。你的事是許多人反複討論的,想想就明白了。”

    天熊沒法,隻得簽了。便衣那份也塞上來,一並簽了。兩人很滿意,和法警領他出去,到悶罐子囚車前停住。法警給他上銬子,推上了車。已經有兩個光頭坐車裏,他的行李也在車上。車子啟動,駛出市看。

    囚車是看不見外麵的,也不準抬頭看上方的小鐵窗。有馬路上的市聲。後來停了三次,想是市監的三重大鐵門。等到開門,勒令下車,已經人在獄中央。早已聽犯人介紹熟了,這是當年英國人造的美國式監獄,珍貴得像古董。和馬思南路的法國人造的法式監獄一樣,每個樓麵的籠子像船倉,四麵是甲板——犯人叫陽台——上海要擺脫帝國主義的痕跡,一輩子也休想。

    果然是一排排的五層的樓房,據說是有八排,發黑的舊青磚外牆,窗子一律有罩板,很可怕。看守住和辦公的則是深咖啡牆的洋樓,窗子大,像是大飯店的外表。有名的灰黃的六層十字樓原來不是細長條形,隻能看見一角。高牆內一個高層是醫院,高牆外一個高層是監獄工廠。高牆的哨樓是半圓或圓形的,像洋式公寓的挑陽台或年代久遠的古堡,還爬著綠油油的長春籘。

    他被送到專關男反字頭而非重犯的3號樓,被帶上寬闊的樓梯,移交給“樓麵隊長”。他是很震撼了:狹窄的長長的走道和貼旁的一長排鐵籠子像是看不到盡頭,有鐵絲網斜麵罩住,可見上下兩層。建築氣勢嚇人,壓抑、凝重,大英帝國的手筆。

    從前他是未決犯,妾身未分明,現在是驗明正身,勞改王國的正式一員了。

    他拎著自己行李,被隊長送進一個小籠子,大小和他38號籠相似。開鐵門,裏麵已有兩個犯人。一個大塊頭老人,玳瑁眼鏡架額上,躺倒地板上,粗聲嚷道:“怎麽又塞人進來?叫我怎麽休養?”天熊詫異,他當這裏療養院?隊長不理他,走了。一個是瘦猴似的年輕人,戴黑邊近視眼鏡,好奇地打量他,問道:“你怎麽運氣這麽好?”

   “啥意思?”

   “進這個籠子呀!別的籠子都是四個人,這裏頂多三個人。”

   “為啥?”

    指指老人,又道:“你有什麽背景吧?”

    天熊莫名其妙,不再理他。瘦猴每天去勞動工場間拆紗頭,剝散紡織品邊角料,回收再利用。是這裏最普遍的活計。確是隻有三點三平米,三麵鋼骨水泥,一麵鐵柵門,地板。隔牆有一小方洞,一隻5瓦的燈泡,兩個籠子合用,入夜有油燈的風味,徹夜不滅的。有個白鐵便桶。籠子不是方形的,所以有一人是不能睡直的,當然是新犯人睡。天熊想不明白,四個人怎麽睡?當初英國人的設計,應該是單人牢房。鐵門的鎖和門拴是古舊的,插犯人的姓名牌。

    新的犯號下來了,他是7146。瘦猴告訴他,每層92個籠子,四個籠子是一個學習小組,每天要開出去坐走廊上集體學習,十幾個人,犯人小組長是隊長指定的。

    每天的作息是這樣的,5時半起床——地板上爬起!洗臉刷牙。6時早飯。6時半到11時,勞動。中飯。11時半到下午2時半,勞動。3時到5時集體學習。5時夜飯。8時半或9時,點名、收封、睡覺。排得滿滿的,沒時間胡思亂想。瘦猴是手腳快的,有的人要做十多小時。拒絕勞動是不行的,除非送去重病的10號樓和輕病的8號樓。

    瘦猴很想和天熊弄熟悉,說話熱情,可是天熊厭煩。又要結識新麵孔,聽新故事了,叫人疲乏!他沒這興致。可是在中國做犯人,逃不了群居終日、編伍之民的。要獨自幽居,看書寫字,這世休想。

    瘦猴讓他看門上的插片,他叫任順寶,二十九歲,現反,判七年。那老人叫曹子昌,外國特務罪,判十年,是關了五年才判的,現在已滿九年。小任道:“7146,你老兄哪處來的?啊,也是市看?”

    老人睜眼道:“我也是市看。我是西監的。”

    頓時有親切感:“我是東監的。”

    小任道:“那你是大魚,怎麽隻判八年?”

   “我是冤——,不談了。”

    老人道;“拘留也算的,還有多久?”

   “五年多。”

   “那是快的,安心吧。”

    正是悶熱的天,地板浸透汗水。癡想著電風扇,當然不可能。天熊覺得自己是山上滑下的大石頭,幾處擱淺,像是要止住,又轟隆隆滾下去了!現在已到穀底了嗎?又像騎在虎背上,苛政猛於虎,文革形勢就如發狂的虎,還在亂跳亂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老頭穿的是圓領汗衫,小任穿的是囚服,中式的對襟上衣和中式便褲,遠看像武術隊或清朝的士兵,頗有民族特色。近看不行了,背上“勞改”二個大字。小任說勞動時灰大,隻能這樣穿。他對這衣服很喜歡,說是監獄發的,要替天熊申領。天熊害怕道:“可以不要嗎?穿自己的?”

   “可以。白給的不要?不合算。”

   “我不要。”

    早上外勞動來,便桶拎去走道就行了。早飯是稀粥,自製的醬蘿卜片,比市看的醃菜頭好。是外勞動——此間叫事務犯——從樓下彎腰背上來的,幾十個腰形高盒放在木盤上,背的人一個接一個,是市監一景。天熊想起玩泰山時,山道上看見的背物上山的匠人······後來,他看見外勞動挑便桶了,自製的長扁擔,前後二頭變為四頭,每頭二層掛四個,共十六個,挑起輕鬆的走,雜技一樣!

    天熊尚未登記畢,暫不勞動,見老人有筆和紙,借了就埋頭寫字。老曹道:“你寫什麽?寫家信早呢,會通知你的。”天熊道:“不是,我寫上訴,要抓緊的。”兩人大驚,小任扶住滑下的眼鏡,老人拉下眼鏡,都詫異地看他。

    小任道:“7146,你有百分之幾冤屈?”

   “百分之百。”

   “嗬,跟我們一樣了。”

    老曹糾正:“跟我一樣。”

    小任苦笑道:“快團掉吧。寫出去,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首先,寫家信取消,然後,家裏人探監取消。最後,加刑送青海或新疆。這裏隻是中轉站,你懂不懂?”老人點頭:“是這樣的。”

    天熊陰下臉,想起便衣和女法官的話。小任道:“這裏冤枉最不值錢,我們政治犯,誰是真犯了罪的?”為教育7146,他講自己的事。原來他是初中畢業,主動報名去新疆的,到各學校演講,拉學生報名,出過風頭的。到了那裏,很不如意。農場的頭目是留用的舊部隊軍官,國民黨的作風。女青年隻有嫁給他們才有出路,免幹苦活。男青年沒希望,還互相鬥。他鬥不過人家,領導又討厭他,被送去巴基斯坦修公路。他還是老脾氣,得罪上級,被打為壞分子,押回來。他不服罪,被反銬幾個月,口頭判刑八年,沒見過書麵。他逃出來,沿途賣血,到北京告狀。北京跟當地聯係,被抓回去打成腦震蕩。幸好有當年帶隊去的老領導找人說了話,釋放了。他回上海探親,遍去同事家,說邊疆如何暗無天日,懺悔過去的傻······那邊聯係上海抓他了,說他組織請願團,以反革命煽動罪、擾亂治安罪判他的——其實沒這事。

    天熊駭然。老頭閉眼捂住耳,大概聽厭了。小任指老人道:“他也是冤枉,你當他真是特務?說他是外國特務,哪個國家都講不出!他每年要審訴許多次,他不比別人,他可以審訴的。”

   “為啥?”

   “因為他兒子就要回來了,在美國,有地位的。市政府怕他,市監也怕他了。不要他幹活,還可以住病號樓,他不要去,說交叉感染。說不定明天,或下禮拜,他就突然放了。”

    天熊狐疑:“有這種事?”

   “他還不信,老曹,你自己講。”

    老頭不言,從枕頭包裏取出一疊紙。天熊雙手接過。原來曹子昌是出身官僚家庭,他很早就去美國唸書,以後在外國公司步步高升,做到高級職務。回國後在中國的分公司做頭。解放後分公司關門,退出大陸。他退休回上海家中。他的積蓄和一筆退休金在香港,國家動員他拿回來。他照辦後受到表揚,現在卻成第一罪狀:接受國外大筆特務經費。第二罪,他藏有大量國外特務機關的信件、電報。他申訴說全是公司的業務事情,每月報告商品行情是慣例,國家允許的。

    天熊明白了,他是買辦,是中國最後一批假洋鬼子。文革就是反帝反修,他不挨整豈不是白搞,幸虧現在又和美國人熱絡了······他道:“信件怎麽會落到——?”

   “抄家呀。我本來是內控了,紅衛兵掃四舊,派出所的混在裏麵······”

   “那也判得太重,有關方麵曉得你是無辜的。為什麽這樣判?”

   “為沒收我的外匯錢。幾十萬呢,要有個名義吧。”

   “為了錢?不會吧。”

   “政府不要錢?”

    天熊閉嘴,這超出他的見識,沒法判斷了。如果真是,太可怕了。

    老頭歎道:“他們想關死我的,如意算盤。”

   “你是第幾次申訴?”

   “上麵寫著的。哦,是第一百一十四次。”

    天熊撕碎紙道:“我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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