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方提到的天熊同班同學魯聚奎,現在是某工業局的團委副書記和團市委委員了(書記是老幹部,不敢管事的老實頭),是他班裏最亮的一顆政治明星,歪歪和喜蛋也去拜訪了。是到他的單位去的,自以為同是共青團係統,會理解和支持他們工作的。誰會知道他有魯瘋子的外號,他的浪漫荒誕要被領略了。
魯書記在自己的辦公室接待了兩位。一男一女恭維的說明是基層小廠的新、舊團支書,是管梁天熊的,今天是單位來外調的。聚奎嗬嗬笑道:“怎麽找到我的?是梁天熊推薦的?”
“我們去了你們學校,孫大年和你們董老師都提出你啊,說你了解他。”
得意道:“好,你們做得對!天熊他是個人才,應該入黨,我舉雙手讚成!這樣的人做新鮮血液,是符合我們領袖的指示的。他這人功課突出,尤其是理工科,你們是小廠吧,那讓他做廠長也不為過,他肯定能管好——我可以保證——從長遠看,恐怕還是大才小用呢。”
“他從前言論,有什麽問題嗎?”
“哪方麵的?”
“比方對黨不滿,對政府不滿。”
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可能,決不可能。他做人大路,不應該有這種議論的。這都是有人妒忌他,造出來的謠言。這叫什麽?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他家裏條件好,住一幢房子,我們都去玩過的。他爺是大廠的總工,上麵看重的,他怎麽會對黨不滿,簡直荒唐!白癡才會相信。我們做團的工作的,一定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不要給壞人利用了。”
歪歪嘴哈著,說不出話。矮胖的主人是個油黑臉,喜詼諧,容易激動,難得的是自我感覺一直很好!甚至有人好心點醒他被人利用,他依舊得意。內心是粗暴的,忽左忽右,這地位一路上升,言行傷害了一些人包括朋友,他還不在意。
喜蛋努力笑道:“魯書記你可要說實話嗬,他對我們綠葉廠有什麽看法?”
“這我怎麽知道?”
“聽說你們班裏年年聚會的。”
“哦這是我們井崗山,他不是的。”
“他參加過幾次?”
“一次也沒有。”
客人沉默了。書記擺出市級團委的架子,乘機調查,團的工作開展得怎麽樣,形勢跟得上嗎,有哪些問題。喜蛋殷勤回答,還請他指示。
歪歪不忘道:“請問魯書記,我們如果找茅千乘,他會包庇梁嗎?”
沉吟道:“你說茅頭?他從前是團支書,很威勢的。他出身好。當時班裏真正出身好的,其實就他和我兩人。可他是團支書,我是落後分子,連團員都不是。”
“秦舜年呢?”
“哦這個人也厲害,功課特別好,是人才。他現在怎麽樣,我不知道。他成分不大好,可是你們看,一個人到了社會上,全憑自己混,有本事的總歸有本事,出身好壞,不起作用的。我這人有遠見,不極左,一向不當回事。秦舜年跟我同桌過,本來關係不錯,老開玩笑,後來運動裏分派了······ ”他來回踱步,又道:“這三人是什麽關係,當初沒人明白,是個謎。現在更弄不清了。”
喜蛋道:“照你說茅頭和梁天熊很好的?”
“是啊。”
“我們上當了。”
“上什麽當?”
喜蛋沒話了。送到電梯口,書記笑道:“一定替我問候他!就說我想念他天熊兄,把我這裏電話告訴他,我請他吃飯。真的我們聚會,常常提到他,他是名人啊······董明娜是糊塗人,孫大年人刁,我入黨前外調,也不肯講我好話。我是不同的,君子有成人之美!梁天熊要想換換環境,可以調我這裏來,我馬上提拔他——你們把這話轉告他!”
兩人出得大樓,感想複雜。歪歪道:“這怎麽跟丘處講呢。”
老黃先聽匯報,說不出話。一旁的玲玲也是。
到單位尋呂仕順和戴家驥,是卞福和喜蛋去的。不用喜蛋明說,老黃知道歪歪場麵上不會說話。而丘處是猶豫了好久,兩人出獄已久,對他是憤慨還是有點感激?讓工廠出麵摸一下也好。
兩人持政保處的介紹信找了大學政保科的負責人,丘和他打過交道的。大學在市區,老的幾幢花園洋房和新起的教學大樓,樹木森森,綠蔭鋪地,鳥兒在飛。辦公室裏看信的那人感覺意外:“這事還沒結束?”後來皺眉,一言不發,很憂慮的神色。
喜蛋道:“人在嗎?”
“在的。”
“兩個都在?”
“是。”
卞福道:“我們一定要見見,是問別人的事,問幾句就完事。對他們沒壓力的。”
咕噥道:“唉,現在這種時候······”還是去辦了,讓到一個空房間,吩咐手下去請人,然後自己避開了,連茶都不招待。
西式便服、長發披肩,顯得很瀟灑的戴家驥一個人來了,叫人的也離開了,拉上了門。兩人笑著說明來意,說梁天熊是他表弟,他當然是了解的,請他揭發。臉上升火的家驥道:“他人呢?”
“還在裏麵。”
“為啥不放?”
“他問題嚴重。”
“嚴重什麽?”
卞福鬼頭鬼腦道:“他的問題駭人,是砸爛他狗頭的問題——”意思是不得了的,罵了領袖,不宜公開的。
“已經掌握了?”
“掌握了。”
“那還尋我幹嗎?”
兩人語塞。卞福搖頭:“你這態度不對。”
“我總歸是不對的······還有什麽話要說?我要去上課了,學生等著我。”
“我們這事情重要。”
冷笑:“重要!工廠是做工的地方,不是害人的地方。”
“你同誌思想有問題。”
“對,有問題。怎麽樣?”
兩人禿眼看他走了,等另一人。那政保科的人不起勁是有原因的。最近是老一派整頓得民心,夫人派處守勢之時。大學裏的反抗情緒愈來愈濃,在醞釀反工宣隊軍宣隊的大字報······詹叔清已見過兩人,陪了不是,得到諒解。呂和戴仇恨的是丘處和市看,兩個月的大牢沒有結論的——近來才有所緩和,感覺到也許會成一段光榮史!
身上是有顏料的工作服、手裏拿一枝筆的呂仕順請進來了,喚他的人還殷勤地遞他一杯水,拉上門出去了。為防止人態度不好,本單位有人旁觀、壓場,是外調的規矩。現在規矩沒了?
卞福和喜蛋好奇地打量這高幹子弟,不敢隨便說話。仕順不樂道:“你們看什麽,我臉上有花?”
兩人說明來意,請他配合。仕順道:“這人我不認得。”
“不,你肯定認得的。”
“有啥根據?”
“你慢慢回想一下,不急。”
“你們憑什麽來找我?”
“憑介紹信啊。”
“誰開的?”
莊嚴道:“市局丘公望處長。”
仕順大怒,冷笑:“還沒翻船?”
“你說什麽?”
咕噥道:“出來混,總要回去的,地痞還是地痞,流氓還是流氓。”
喜蛋道:“我們還是說梁天熊吧。”
“你們是什麽人?”
“我是工廠團支書。”
“我是黨支部的,管保衛的。”
“是黨員,哦,黨員要正派——”
說明道:“廠保衛科聽區局的,區局聽市局的。 ”
“所以你聽姓丘的!唉,我勸你不要聽他的,沒好處,真的。你回去還要匯報囉?你把我這話告訴他。”
兩人不敢應承。仕順尋思道:“還沒結束,你們知道我的事嗎?”
“聽說一點。”
“我被姓丘的無緣無故關兩個月,我問他討結論,他不敢來見我。這算什麽人?哦還有一個人關著,兩年多了,他想幹什麽,你們要冷靜,不要被當槍使。”
談話結束了。見單位不幫忙說話,卞福灰溜溜的,也不去告辭,拉了喜蛋就出去。沒注意被兩三個男青年尾隨了。他們是戴老師的崇拜者,剛才聽老師光火,一心要替老師出氣。推薦上學的孩子都是好出身、不知害怕的,但也很鬼,直等出了校門,在行道樹的掩映下,開始尋事,卞福一下被撞得趔趄,罵人了。
“罵我癟三?你再罵,罵呀!”
喜蛋嚇得逃開,卞福沒敢再罵,可是被一拳一腳,還有個人,上去就是兩記耳光。卞福蹲在地上,眼鏡被踏碎,學生無賴道:“你罵,我就動手,你嘴巴凶我手凶。”揚長而去,不回學校,裝得過路人一樣。
卞福心髒病發作,當天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