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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一五 夜遊

(2015-12-19 19:43:11) 下一個

  天氣很快熱起來,進伏了,隻有鐵柵門的38號籠沒有窗子,特別悶熱。白天連地板都熱乎乎的。管理允許犯人著短褲汗背心,不準赤膊赤腳。中午熱得渾身是汗,胸卡像受潮的餅幹,墨字暈化開來。入夜天熊則是長袖長褲厚襪子,這裏蚊子太厲害了。傍晚起管理巡監,手裏提著蚊香。犯人當然享受不起,鬧得凶了,管理拿小食堂吃剩的黃鱔骨頭在走道燃燒,濃濃的白煙,像著火一樣,蚊子是沒有了,人也夠嗆。第二天不燒了,蚊子照來。

    在監房的日子,就是這樣,你隻能忍受!而令人盼望又害怕的結局,終於來了。小王管理夜裏點名後,核對73老鄭、154老寧、402天熊的寄放物品。連旁邊籠子都驚呼了:“一道出送?”

    第二天,完全沒事。

    第三天,天熊才吃完夜飯,小吉管理來開門:“402出來。”天熊一愣,還有晚上過堂、或釋放的?到了門口,又讓他把背心短褲換上圓領汗衫和長褲。在東監門口上了銬子,押他出去。有一輛大卡車停著,難道是綠葉廠的人來接自己?忙找熟人的臉,吉管理怒道:“看什麽?蹲下來!”他被移交給一個籘帽的工廠男民兵,幾個拿步槍的女民兵和一個白警服的警察一邊看著。核對姓名後,天熊被拿下胸卡,推上卡車。

    不一會又上來三個犯人。一個濃眉胡楂臉的中年人,驚恐不安。一個七十歲模樣的白發老人,安詳又有點瀟灑,像個老道士。天熊想像不出這樣的人會犯罪。最後上來個男孩,天熊一嚇,以為是小6號來了。剃光的頭,稚氣又機警,狠命咬緊牙齒,神情還真像小六。比小六年齡更小的學生。四個銬手的犯人麵對麵坐地上。戴籘帽的男女也一個個上車。天熊道:“上哪裏去?”

    白警服獰笑道:“乘風涼去。”

   “啥意思?”

    那民兵頭凶道:“問什麽,到那裏就曉得了。”挨他坐的小孩道:“一定是遊街。”天熊大怒,還玩這把戲!難道丘胡子因為自己態度僵硬,要殺一殺威風,找台階下?

    卡車開動了,駛出大門,在夜晚少人的馬路上狂奔,鐵欄杆刮上梧桐樹的枝椏,嘩嚓嘩嚓響。天熊覺得涼意了,該套件襯衫的。女民兵都是薄布的藍工作服。

    天熊看清楚是三個男的,七個女的,對犯人是十比四,逃跑是不可能的。槍支集中,男女說笑著。犯人間也短促的致意。老人和孩子互相驚訝,這麽老,這麽小!天熊用嘴指車上的錄音機道:“這是做什麽?”小孩道:“裏麵有磁帶,批鬥時放的。”天熊道:“你怎麽知道?”小孩道:“現在誰不知道!”

    天熊斜眼看四把沒有子彈的三八式步槍,如果來了劫法場的,打鬥時當棍子用?有個女民兵的側臉像皮蛋。忽然想起,從前中班時見過阿鄉和女民兵,也是籘帽步槍坐卡車出去,說是遊鬥犯人,恐怕就是這種事——他們是基幹民兵——不似自己的普通民兵。新時代的新事物早是客觀存在,自己不關心罷了。遊街是中國的國粹,從前遊宋江遊李逵遊革命黨,有的五花大綁,由肩扛大刀、胸露黑毛的押著上路;有的坐雙輪車、頭和手枷在木籠子裏走。現在隻需一副小巧的鋼銬,裝卡車在柏油路上跑了。新憲法以後,陰陽頭紙高帽廢止了,現場也無須召集民眾呐喊了,都是事先彩排錄音,到時候按一下電鈕,氣氛一樣熱烈精采。

    卡車放慢了,駛進一處人多的地方停住。天熊斜眼辨認,這裏是來過的,離小姨家的水月精舍不遠。雲鵬現在如何了?若還在市看,會來這裏遊鬥嗎?高等住宅區和石庫門小市民區、甚至棚戶區犬牙交錯,是上海一大特色。車停在一片空地邊緣,已經布滿橫倒的乘涼人,家裏沒電扇,隻好上這兒來,貪點自然風。有竹榻、門板、草席,男的都赤膊,女的雅相些,也有翹大腿、玉體橫陳的。有的還不想睡,坐竹椅上吃茶吃西瓜,用蒲扇趕蚊子。昏黃的路燈把人的影子拉長。聞得見瓜皮和垃圾的氣味。黑暗處是一點點螢火蟲的紅,那是不學好的小家夥在聚集抽煙。這是見慣的上海夏夜的都市街景。

    卡車被一群十來歲的孩子圍住了,笑嚷著:“來看啊,又來一部。”好像是來了戲班子。民兵下車,接電線插燈泡敲話筒:“喂喂。”頓時卡車通亮。四個犯人被拉起,兩個一排,頭朝外站立。事先準備好的三夾板木牌,冷不防從頭上套下來!天熊低頭見是墨筆的“現行反革命犯梁天熊”,紅筆在名字上一個大叉,氣怒攻心。兩個女民兵,一邊一個,揪住他胳膊、按下他頭。

    磁帶轉動了,喇叭裏男人和女人交替道:“首先敬祝我們偉大的領袖······革命的同誌們,在夏夜乘涼的時候,也不能忘了激烈的階級鬥爭。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敵人總是蠢蠢欲動、妄圖複辟。為配合社區向陽院的群眾文藝教育活動,我們公安局······”過場白一完,馬上輪番示眾。

    第一個是中年人,女民兵猛扯他兩耳,轉過來轉過去亮相,然後按下去。磁帶道:“······在學校語文課堂上放毒,借古諷今,腐蝕下一代。拘留後仍堅反動立場,拒不認罪服法,為打擊其囂張氣焰,現決定逮捕法辦······”然後是群眾的擁護和口號聲,車下無人響應。教師嚇昏了,腳軟下來,被拚命扯住。他顯然不知道會升級,突然襲擊!

    磁帶又控訴老者,罪名駭人,是什麽黃色音樂老手,解放前長期編寫反動樂曲和靡靡之音,文革期間妄想裏通外國、是偷渡出境的幕後黑手······然後是小孩子,“出身反動學術家庭,替反動老子翻案,投寄匿名信,汙蔑文化革命,攻擊中央領導······”拉耳時起了騷亂,孩子脾氣倔,不肯轉動,不肯低頭,兩個女人弄他不了,警察和男民兵來,一齊用力,差點把頭撳進胸腔!警察道:“再敢強,我馬上卸了你下巴、卸了你手,我說到做到!”女人有點不忍。

    然後拆電線了,漏掉了天熊。有兩個女人擠到車前,蠢乎乎的仰頭要看清天熊的臉。天熊大怒,露牙瞪眼,一個胖婦人嚇得啞聲失色,轉身逃走,大概猜他是殺人犯,會來報複······車上小孩嘴唇出血,眼神可怕。老人臉上平靜,嘴裏咕嚕什麽。圍觀的認出教師,說他是住這裏幾幾弄的,男人又要嚇昏。卡車開動了,野小孩起哄,往車上扔石子道:“動物園車子走了!你們這幫動物,死死脫算了!”警察氣得罵人,威脅小孩,沒人理他。

    開出沒多遠,又停下。已在一條寬闊的大弄堂裏麵。這兒沒有熱鬧的集體乘涼,隻是零散的幾個拿籘椅坐家門前。天熊看路燈下是毫華住宅,知道是資產和高知聚集區,公安局深入腹地示威?又是拉線亮燈試喇叭,戲開場了,隻有三個觀眾。其他人坐原地不動,有的搬椅子回家,把門砰地關上。女民兵做功認真,上百名群眾憤怒的齊吼在寂靜的夜空,顯得分外荒唐。仍隻有三人的錄音。

    播完後一名觀眾講怪話了:“這麽大年紀,七老八十還拖出來?”

    男民兵頭道:“反革命還管它老不老!”另兩人幫腔道:“總要講人道主義麽。”“要講心比心。”

    警察道:“我們又沒打人,怎麽不人道了!”女民兵道:“跟敵人講什麽心比心?”

    第一人又道:“還有這孩子,到底是幾歲?人都沒發育了,這樣不對。”

    警察道:“你什麽意思?你講話注意!”

    突然變北京話道:“老子不注意,怎麽啦?想查家譜嗎?你下來!”“媽的小民警也來神抖抖的!”

    警察被嚇住,想是住此弄的高幹子弟——連忙住口——大白天跟警察辯論,讓馬路上哄一大群人,阻塞交通,是這幫人的新愛好,市麵上一道風景!

    女民兵鑒貌辨色,也灰溜溜的,叫犯人坐下了。老人又咕噥起來,天熊聽出是“朝辭白帝彩雲間”,心中一樂,替他唸完道:“輕舟已過萬重山。”老頭嚇得張目,四下裏看。天熊大覺歉意。

    警察吩咐探頭的司機,說倒車出弄,還有一處地方。幾個女工看表,和他商量道:“已經十點了,我們吃不消,收攤吧?”警察想一想,同意了。開車到一個派出所宿夜,就是白警服所在的派出所。現在占了一整幢新裏,原來的房主掃出門或死了。打蠟地板髒得像泥地,園子裏花木都枯死。警察把四人趕進一個小間,叫他們睡地上,反正天熱,不用蓋的。老人倒地後呻吟,警察怕出事,卸了他手銬。其他人的銬子,他堅決不肯開,解手時才鬆一下。因為累乏過度,天熊很快睡死。

    睡到不知何時,天熊被皮鞋踢醒,而窗外才麻麻亮,大為惱火。每人上廁,用手指洗臉和刷牙。民兵送來熱的燒餅,每人兩塊。在籠子裏想癡的好東西,吃不出好味道。想喝開水,叫破嗓子沒人應。民兵鎖上門,吃早飯去了。那孩子問天熊道:“你關在哪裏?”

   “東監。”

   “那你問題輕了,我們都是南監的。你簽了票?”

   “沒有。我是冤枉,見了鬼了。”

    老者歎道:“總是嘴不當心,要注意啊。”天熊道:“不是的。要我咬人家,我沒法編。”中年的胡楂臉哭喪臉道:“學生上課不聽,我沒辦法,每天講一個曆史故事,都是書上有的,不是我胡編的,講我放毒,我怎麽承認?想不到真的逮捕了!啊啊——”

    小孩道:“哭什麽!我也是反字頭,簽了票了,我就不哭。”天熊看出這幾位是同類人,如果合並同類項,在一個籠子,樂趣當在老鄭老寧之上。

    男女民兵吃暢了,嘻嘻哈哈而來,押四個人上車。發慈悲給喝了水,但不多給,說上廁麻煩。車開進一個馬路菜場,停下了。不通公交的馬路在清晨作菜場,是上海清朝至今的傳統。這裏人頭濟濟。坐著的老人又和尚唸經了,女民兵道:“你哼什麽?我聽見了,是反動詩詞。”老者慌了,睜眼道:“不是,我哼颯爽英姿五尺槍。”

   “不許哼,我們不要你歌頌。”說完下車接電線了。天熊脫口而出:“曙光初照小菜場。”胡楂臉樂了,笑道:“中華女兒多奇誌,人人都是孫二娘。”大家發笑。天熊道:“不容易,那女工還知道是寫女兵的。”

    男民兵見他們笑,罵小孩道:“笑什麽?你小子最不老實。”

   “我啥地方不老實?”

   “不許講話。”

   “講了怎麽樣?又不是同案犯!”

    男人口拙,過來要打他,女人攔住了:“算了,別理他。”卡車旁人更多了,很擁擠。多是雙職工家庭,早晨是一天戰鬥的開始,要趕在上班前買好洗好切好燒好,沒有不急猴猴的。街上遊蕩的小流氓和放暑假的野孩子還在睡夢裏,缺少了基本觀眾。

    喇叭響了,又是揪耳朵撳腦袋。底下沒人看,反而罵“短命的死人車”攔道······突然人潮哄動,民兵緊張了。不是劫人犯,是車尾處的河魚出攤,開始排隊了。吵嚷的喧嘩蓋過錄音,又被扯動電線,廣播中止了。警察向外嚷嚷,和買菜的年輕人衝突了。警察嚴肅,打官腔,小青工回罵道:“你神氣什麽?嘴巴清爽點,早上沒倒幹淨?”“你罵癟三?你是小開?袋袋裏有幾張花紙頭?”

    警察冤枉道:“我幾時罵癟三了?瞎講。”女兵出來幫腔,要對方說話注意。

    隊伍已經排定,還沒開秤,有閑心舌戰了,幾個青年玩笑道:“她總歸幫帽花的,自家人麽。會來幫你?是你戶頭?”

   “對不起,這種番司我要的?你要你拿去。”

   “我不要,他們自家配配差不多。”

   “唔,他們有點這個意思。”

    女兵臉紅,亂罵幾句退後,男民兵上前道:“你們當心點,罵民警打民警是犯法的!最近市裏槍斃一個,就是打民警——”

   “啥人要打民警了?你神經病!”

   “嚇小人啊?老子我也是民兵,還班長呢,要看標誌伐?”

   “血口噴人,當阿拉犯人?”

    警察見是道地上海話,不是高幹家的,要在女兵前爭麵子,雄糾糾下車道:“標誌我要看的,拿出來,還有工作證,什麽單位的?”

    青工被嚇住,一時無話。旁邊的大年紀人抱不平道:“你這小同誌不對,要看人家證件做啥?”“狠三狠四,民警現在這麽凶!”“你們是不識相,菜場這樣擠,還來湊熱鬧!”“你是什麽派出所的,也報出來。”

    青工又神氣了,逼上前道:“你想打人啊?我給你打,動手呀。”“啊,警察要打人了?”“又不經打的,花架子!”

    白警服氣綏道:“包圍我了?你敢動動看!”

   “你動動看,你動手我照樣回手,當我好吃吃?”“想放倒鉤啊?不會上你當的!”“民警打工人階級,你打啊!”互相對看著,鬥雞一樣。警察被拉上車,灰溜溜的。

    底下的婦女道:“真作孽,這麽老的老人弄來鬥!”“還有小孩呢,小學還是初中?”一個尖叫道:“啊呀,這老頭不是天倫新村的嗎?音樂家。”“女兒出事的就是他?”“出什麽事?人死了?”“她有個阿哥,想去香港沒去成。把一家門連累了——”老頭嚇壞了,一股魚腥上來,他嘔吐了。

    籘帽的女兵著急道:“膩心煞了,這老不死,吐外麵去。”這下犯了眾怒,車下亂罵道:“這女人心狠,不是好東西。”“沒爺娘教育的,還民兵!”“有報應的。”

    青工也加入道:“小女人,良心大大的壞。”“被狗吃掉了。”“這小娘子,啥人討著是倒黴!”“啊,她尋得著男人的?幫幫忙。”“她尋著啥人,啥人倒黴,尋一個死一個。”“為啥?”“啊呀,你們看她的顴骨,專門克男人的。”

    女兵氣得罵流氓,縮到人後麵。幸好開始買了,大家去注意魚了。司機順勢而為,倒車離開。車停在冷僻地方,清理嘔吐物。

    早上還要去一個菜場,大家沒情緒,警察也不堅持了。他檢查錄音帶,拿出小本子,問天熊姓名年齡,問可是綠葉酒具廠的。天熊回答勉強。一個女兵突然問道:“是什麽廠的?”天熊不答,民警說了。女子道:“我有個同學分在這個廠的。”天熊和她對看,她對女伴道:“我同學是團支書,春節結婚的,對方是同公司的團支書。”

    天熊不覺道:“徐翠來結婚了?”女兵吃驚,天熊垂首,警察道:“人家多少好,又做幹部又結婚,你呢?做犯人。”

    女兵道:“你不是跟她一批的吧?”天熊沒反應。女兵對別人解釋:“她們一批進廠的人,有一個人,家裏蠻好的,本人沒事情的,被一個朋友牽連,關到現在沒放。”天熊臉變色,眾人和女兵突然明白,女兵捂住嘴。女的都來端詳他了,要在這可怕的頭皮發青的光頭囚犯,看出正常人來——果然是端正溫雅的,沒有私欲邪氣。天熊一抬頭,幾個女子跳開眼光,有點羞澀,已當他青年男子了!

    小孩歎道:“都是家庭問題。”警察喝道:“不許講話。”例行公事沒完,又問他籍貫哪裏,家在什麽路什麽號。天熊道:“問這做什麽?”警察不答。男民兵頭道:“你在另一盤磁帶,今晚要用的。”

    要去自己的住地和單位了,天熊大怒道:“我犯什麽罪?要遊鬥?要這樣折磨人!”女兵不言,兩個男人凶道:“你講話當心,對你沒好處!”

   “我不講就有好處了?我沒講過一句反動話,半句也沒有,關到現在!”

    警察道:“不許放毒,這不可能的。”

   “那你說,我反動在哪裏?”

   “你自家曉得!”

   “提審叫我咬人家一句話,也不是反動話,無關緊要的,說來上海有任務。我說沒聽見,就關到現在——”

    兩個男人著急道:“案情不要講。”“誰會相信你?別說了。”兩個女兵咕嚕道:“啥人要來這種差事,又吃力,還被人罵。”“總要輪到的,你今天不來,明天後天呢?”

    卡車開動了,一直開到一個掛紡機廠牌子的大廠裏。原來是這幫民兵的廠,見人就在招呼。天熊在籠子裏聽說過這個廠,廠裏用鐵絲網圈起的空地是“強勞”的基地,上百個犯人在這裏圈禁和勞動,是拘留所的外圍組織,新憲法裏當然沒有······10號籠的21、36白狼就是這裏進進出出、後來從這裏進市看的。這裏離他的住宿的高中其實不遠,在一個區裏。

    但他不知道這個最早的中國民族資本家有名企業,已是第二武裝力量的重要據點。和李鴻章辦起的江南造船廠一樣,已定為有朝一日另立中央、全市武裝起義的備用秘密指揮總部之一。隱秘的樓房的倉庫裏槍炮無數,黑壓壓一片。摩托車、吉普卡停滿。光手銬堆一房間。後麵靶場是實彈演習的。而各個車間正在生產,隆隆的機器聲,像是在打掩護。

    犯人被押到樓房底層大廳的角落。見小房間的門都有標記,001警備區、004市政法委、005市局政保處、006治安處、010南京軍區、014東海艦隊·····牆上是中國第二武裝的全國民兵總司令、黨中央王副主席語錄,被刷成黑漆大字標語:準備打硬仗、立足早打、大打。殺氣騰騰,如冒硝煙。

    四個人坐地上,一男一女看著。過往人沒有好奇的,這裏犯人最是常見。中午飯是女兵用木盤端來的,居然也是東監的腰子型高飯盒,強勞處拿來的。開了銬子吃。看守的是喜蛋同學的女兵,也是這裏吃的,用她自己的廠裏發的有工號的洋皮大碗、小碗。她看清犯人隻有幾片青菜、蘿卜,背人把自己的荷包蛋挑天熊盒子裏了。天熊控製不住,流下了眼淚,慌張裏沒吃出好味道。

    下午休息夠了,還睡了午覺。正要出發,民兵頭接了電話,回來道:“學堂講學農的沒回來,要等來了打電話。”於是再坐下。警察對小孩道:“等會去你學校,你別耍態度。”小孩急紅臉:“我不去。”

   “這可由不得你。肯定要去。”

   “去好了,我死給你看。”

    兩個男人怒道:“你敢!小小年紀,學得這麽壞!”女兵勸道:“你已經這樣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直到四時多,才來了電話。民兵拿了些饅頭來,算是晚飯,吃完開車了。開到一個學校,要彎進操場,費了好多曲折。隻有少部分學生。犯人坐在車裏等,天黑了。燈全部亮起,一隊隊的學生進場了,累得喧嘩不了,有的還背行李和草帽,顯然才從農村回來,還沒去家。角落的車子開到作主席台的水泥地坪,接上電線,試喇叭,學生才知道要批鬥人。四個人被扯起站攔前示眾,底下的學生認出了小孩,開始騷動,有的往前來看,教師拚命維持,拉住學生。工宣隊在話筒裏大聲喝斥,才安靜下來。離卡車近的女教師都很嚴肅,不忍多看,全無看白戲的表情。學生有的害怕不安,場麵肅殺。

    女兵把木牌套上小孩時,孩子發狂了,用力掙脫,警察上來幫忙,孩子慘叫,聲音在夜空中發抖。不好打他和塞他嘴,女兵勸慰他,他隻是喊:“放開我,冤枉啊。”底下學生不滿的嚷嚷了。兩個男的也來談斤頭,討價還價道:“好吧,我們放開手,不按你頭,你也不動不出聲好吧?”孩子道:“你們離我遠點。”

    隻好空開距離。錄音響了,“首先讓我們敬祝偉大領袖······”,先是胡楂臉的男教師,看來不是這學校的,沒什麽反應。然後報小孩罪狀了,孩子突然身一矮,隨即用前銬的手一撐,人翻出欄杆了,一頭栽水泥地,血流開來。

    車上車下亂成一片,學生衝上來。教師喊校醫,工宣隊要送醫院。警察不肯,搶孩子要抬上車,男女民兵全無主意。警察向工宣隊保證後,讓孩子先躺車上,開至校門再依他們辦。警察坐司機旁,到了門外,突然反方向狂駛。師生發覺上當,破口大罵。工宣隊光火:“也好,是他們責任。”

    車子沒命的疾駛,因為小孩情況危險。幾次差點撞上對麵的車,被同行大罵。開紅綠燈的交警目瞪口呆。車開回到紡機廠門口,急令女兵讓三個人下車,一邊電話請示。老人下車慢,被一推,一跤跌倒,昏死過去。民兵手腳更亂。天熊和胡楂臉被押去原來的大廳,身後的事一概不知了。

    天熊在大廳角落過了一夜,由男民兵看守著。教師老叨叨小孩的事,天熊道:“依我東監的經驗,我們可能永不會知道他的後事了。眼下無非四種可能,這裏的廠醫救;廠裏送大醫院救;回市看的醫務室救;市看讓他們直接送提籃橋醫院救。”

    教師佩服道:“你看的全麵,我們不必擔心了。”

   “真要出事,送醫院也來不及了。我們擔心有什麽用!”

   “是啊,便宜了我們,不用遊街了。”

    天熊想,今夜原要開始播自己錄音的,不知是什麽罪名罪狀,以後還會聽到否?

    第二天早上,原來的卡車送他們兩人回市看了。女兵一個沒有,隻警察和男民兵,共三人,都陰沉著臉。教師問小孩和老人事,像問死人。

    女兵抑製不住好奇,準備抽空去看她的初中同學徐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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