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鄭的毛遂自薦沒有回音,是叫人難受的事。
有時他笑道:“我不像個副博士,高級工程師吧。是啊,我有時連一般知識分子都不像,畢竟是半路出家的讀書人,原是勞動人民。不瞞你們說,我小時家裏困難,我進的中學是從前教會大學的附中,我憑功課好考進去的,學雜費都付不起,免掉的。那些有錢同學,來上學坐黃包車、三輪車、小汽車的。我是拖個鞋底皮,被大家笑。可是我用功,成績比人家好。工人子弟吃香,我是包送進首都最好的大學,又送出去留學。老同學像我這樣一帆風順、飛黃騰達的簡直沒有。現在呢,打回原形了······所以我這人是忘本,經不起窮,就要動歪腦筋。其實家裏窮慣的,而且君子固窮,我是太沒出息、太不應該了!”
老寧不同意:“什麽該不該,社會本來不公平。本來我小時家景好,覺得人家不如我,後來爺失業,家裏馬上垮了。我做了警察,社會的不公平,看得更清楚。沒收的大洋房都分給高級幹部。文革前的資本家,日腳也好過,有的有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離了婚也是假的。市中心抄家時,給展覽的水晶宮,就是我第一批去抄的,借個袖章,混在紅衛兵裏,結果找不到海外來信——人家處理了。”
老鄭道:“水晶宮啥意思?”
“就是屋裏全是鏡子,天花板也有,說是玩女人時可以看著。花園裏全是金魚缸,名貴的魚。老板為了保密,裝修的工人都送去香港定居······要緊庫房讓我先進去,一捆捆的鈔票,樟腦味衝鼻。碗盞瓷器堆一房間。最下麵,是金子,純金的佛像,條子在小皮箱裏。”
老鄭眼一亮道:“大的還是小的?”老寧道:“應該是大的吧,這麽長,這麽扁。”用手比劃。老鄭道:“這東西要有個印,就是真的。”
老寧笑道:“過了一個月,差點抄到我頭上!我伯伯家住一層,他兒子被牽連說有一本有問題的書,結果單位來抄了,沒抄著,想把我娘和我的房間也抄一抄。我娘不肯,正好我回來了。來抄的人居然跟我做工作,說抄一抄沒什麽不好,沒有的話大家放心。如果有四舊,幫你處理了不是一件好事嗎?我說不可以的,我是警察,你要抄通過我單位,到公安局去說。他們隻好走了。這話可笑不可笑?”
“好像請你去吃飯一樣!如果抄也沒事吧。”
“麻煩了!後來曉得他真把那書塞我家門前的小菜櫥裏了。是有江青照片的舊電影畫報。我爺死時傳給我隻有一隻金鎖片,一隻韭菜戒——我小時生病,戴手上壓邪的,弄不好也要抄去。那我後來結婚,老婆要打一根項鏈也不成功了。”
一天早晨是老鄭去倒木桶,老寧道;“你看老鄭是不是真有本事,治地下水?”天熊道:“專業的,不是吹牛。”老寧道:“我不讚成你們搞是有道理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機密道:“你聽過就算數,我是肚裏屏不牢了:他在底樓時吃過大苦頭。他去4號籠整監,我正好在3號監。隔壁的事聽得見。他整監後出了問題,結果批鬥他放毒,柳監長屠管理都來訓話,揭穿他吹牛,什麽他懂法律,看過六法全書,律師朋友好幾個!什麽出國留學、博士——”
驚訝道:“他沒出過國?”
“可能出過的,但裏麵有問題。我問過他,他支支吾吾。”
天熊想到自己的批鬥,氣憤道:“別聽管理的,犯人誰不受他們欺壓?什麽麵子不麵子,再好的人,他們也當狗作踐!現在不是還讓他當龍頭,說明沒什麽問題。”
“他人是聰明。他的手段據說連提審也佩服,是一個高手。”
“他不就是采購員受賄嘛,不是?”
“倒黃金的,從上海人家收來,弄到香港去。”
天熊駭然。“匡朗匡朗”,老鄭回來了。
天熊閉嘴不說話了,臉上是與人格格不入的冷漠。
說起來鄭和寧對他的案由是有興趣的,問過幾次,他沒怎麽隱瞞,可是二人的表情是不信······有時他覺得二人實在可厭、可鄙,關一起是受罪。
以後屠管理來巡監,不提起書稿事,老鄭突然急躁道:“會不會我的辦法已經在用了?我對國家是有貢獻的,這在國外是要賺大鈔票的,我不能白扔水裏。小梁,你替我起個稿,我寫出去催一催。”
天熊沒反應,表情冷冷的,老鄭詫異。老寧掩飾道:“對,小梁你腦子好。”
“我頭渾。”
老鄭發一天呆,自己寫了條子出去,於是他等來了這件事的結局。
這天是屠管理和徐管理兩人來的,徐管理手裏拿著那份書稿——至今在東監裏!徐管理道:“73。”老鄭忙起立。徐管理揮動手中物道:“這是你寫的?地下水?”
老鄭想終於迎來了好消息,微笑恭敬道:“我很慚愧,隻能對國家作這點貢獻,這是應該的,不算什麽——”
徐管理喝道:“住嘴!他媽的你倒上勁了,當我們是文盲白癡,聽由你糊弄?你這是為逃脫罪行,想蒙混過關。在外麵騙人失手,進來了還想騙?把一分才吹成七分、八分,好意思!上海地麵還靠你,你是救世主?林彪死了,地球還照樣轉呢,你死了,上海就下沉了?”兩隔壁的籠子哄笑,老鄭臉色慘變。老徐很得意,而老屠緩和道:“73,你還堅持這計劃嗎?”
“我,我——”
“是不是為減脫罪行寫的?”
沉不住氣道:“我是不對。”
籠外的交換眼神,工程師的話害了他自己。當初收到呈文,因為寫得懇切生動,老屠想寄出去試試,老徐不相信,說研究所會嘲笑看守所水平低,從前有類似的事。柳監長不表態,於是擱置起來。最近報上又說下沉的事,73號犯人又催,決定來麵試。先詐他一下,真金不怕火煉,軟下來就是騙術。果然不堪一罵!
旁觀者清,天熊聽出屠管理話裏有話,恨老鄭沒出息。
老屠失望,怨道:“你是混蛋······這裏有誰給你出主意嗎?”天熊不避他的目光,準備叫到自己,就站起來侃侃而談,作最後一番努力。老鄭道:“沒有,完全是我的想法。”
老屠訓話道:“73,你四十幾的人了,來東監也兩年了,還這麽毛躁、沒自知之明、隻想投機取巧?真有知識的人是不吹的,一瓶水不響,半瓶水晃蕩!我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不是吹出去留學麽!博士麽!你還看過六法全書,我都沒看過,中國還沒出版呢。”老鄭汗流夾背,不能反駁,因為是國民黨出的書。
“你一個大學生,國家培養你成工程師,管很大的礦,你卻不滿足,離職不幹,寧願犯罪。想想自己的罪過吧,害人害己。你老婆還要你嗎?孩子還要你嗎?不是政府做工作,早跟你打八刀了。你的接寄東西,是你七八十歲的老爸送來的”——老鄭哭出聲來——“現在知道難過了,早在想什麽!你也是窮苦出身,你對得起政府嗎?說呀。”
“我對不起。”
“你從前整監,表揚過你,後來放毒,也批鬥過你。現在還讓你做龍頭了,還不滿足?還要欺騙監方嗎?”老鄭道:“我不了。”老徐把稿紙一陣狂撕,丟在地上,踏上幾腳,怒道:“我是不看好你。爛泥扶不上牆,朽木不可雕也!”
人走了,外勞動來掃進畚箕。
老鄭揩眼淚道:“小梁,我是挺身出來,替你脫身的。”
“啥人要你挺出來!現在全功盡棄了。剛才屠管理話裏有話的。”
“不會的。”
老寧道:“是的,我也看出來了。”
龍頭發呆了。後來慘然道:“把我說得太不堪了,不過還是為我好。”天熊鼻子裏出氣,老寧也是搖頭。
這番打擊後,龍頭回到以前的沉默和沮喪中,整天打坐不動,又像石頭菩薩了。有時流一行混濁的淚,關於家人的情形太刺激他了。
一個沉靜下去,一個卻毛燥起來。老寧一天一張紙,催提審放他。突然的控製不住了,也許是老鄭的被訓斥,他擔心他的妻子了。
有天徐管理和張管理巡視,他高舉右手。
“你有什麽事?”
“我有思想問題。我現在坐立不安了。”
“你講。”
“我原來是某分局的,進來是當我有大問題,後來查清了,提審說就要放我出去。可是一等半年,我寫條子催,也不理我,我怎麽辦?”
徐管理道:“沒有逮捕?”
“沒有,提審講明是內部矛盾。”
張管理道:“你是分局,什麽分局?”
“公安分局。”
兩人愕然。徐管理道:“你是黨員?”
“不是,但評到過區先進。”
張管理回憶戶口簿道:“我想起來了,你在底層呆過,我記得你是廠裏的。”
“是學習班辦在廠裏,隻有一禮拜。”
兩邊的籠子嘩然。徐管理做手勢叫他住口,尊嚴道:“適當時間,我會問的。”
天熊心裏高興,說明老寧平時談吐,沒有騙人,總算碰到個有人味的犯人。
第二天起,東監所有管理,來巡視一遍,像動物園來了新貨色。對老寧明顯客氣,屠管理甚至道:“154,有什麽不舒服,可以跟我說。”老寧答應。心想這明顯是想開出去聽故事,有什麽可說的,他們自會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