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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一三 畫餅

(2015-11-20 09:46:42) 下一個

 

    龍頭的加飯恢複了。幾乎每天有一頓,有時分給兩個人同享。天熊珍惜這份寧靜,是進廟以來最好的環境了。在最冷的季節,有過一回洗澡。別的籠子都是集體淋浴,病號監和半病號監是在籠裏用木盆洗。管理發慈悲,讓外勞動分兩次進半鉛桶熱開水。

    公推天熊第一個洗。他飛快地脫光坐進去,擦肥皂。老鄭和老寧欣賞他的裸體,評論道:“人不算瘦,還可以呆一年。”天熊用毛巾揩幹身體,驚呼:“我的腿毛哪裏去了?”幫他湊近研究,發現是根根縮成螺絲形,一擦齊根斷落。

    隨後的老寧,他瘦且白,肋條像洗衣服搓板,有半透明的趨勢。老鄭笑道:“你是南京的琵琶鴨,要蒸了才出油。”輪到老鄭,一身黑肉,鬆鬆地往下墜,他道:“我在外麵是胖子,栗子肉硬幫幫的,人家叫我黑宋江。你們看我這褲子,現在變裙子了。”

    熬過了最冷的天,迎來初春。手接觸冷水洗飯盒、擦地板不再是苦事了。在大籠子裏,你不是手腳靈活得像猴子,就要受小流氓欺負。在這裏盡可以篤悠悠的去做,也就是一天三頓飯。倒馬桶能活動一下,誰願意誰去,而老寧最積極,老鄭最懶。

    每逢發飯,已是柳監長的新規矩,別處沒有的:每個籠子的小方洞前挨個擺好腰圓飯盒,不準拿,要按響電鈴,再一齊往裏拖。一時間,飯盒在地上嘩嘩的遊走聲,四麵八方交響,像大雷雨大瀑布,殺聲震天。又馬上安靜了,人人霍落落的埋頭扒飯。柳監長大悅,在走道裏得意道:“這樣好,總公平了!來個人參觀也像樣。”

    可憐光頭們飯菜進嘴,已經不熱了,叫苦連天。有一次煮菜頭忘了放鹽,各籠子嚷起來。柳監長不信,親自嚐一口湯,咕噥著走開。外勞動拎來鹽開水,每個籠子舀一勺,由大肚子耿管理監督。老寧仗著耿管理對他一向客氣,要求道:“不能衝點醬油湯嘛?“耿管理嚷道:“醬油什麽價錢!”

    想起春節期間的夥食,是叫人沮喪的,忿然不平。尤其是年夜飯,盼穿眼睛,外勞動氣呼呼道:“醃篤鮮。”新犯人想,這也好呀,有肉就行。結果是青菜根煮鹹菜根,不少人流淚。

    老鄭道:“這頓年夜菜,要成傳統了,前兩年也是的。”老寧道:“想起來,有道理的:大夥房掌勺的回家燒小菜了,誰替犯人開葷?”看守所的飯師傅和負責醫生,不敢用犯人,怕出事。老寧道:“好在現在四五月了,菜又多又便宜。”天熊道:“便宜也要輪得到,但願被你說中。”

    龍頭歎道:“一年到頭菜根,總不是事情!”老寧道:“比兔子還不如!”老鄭道:“不,這是實驗兔,抽血死的,比我們慘。”天熊道:“你們究竟聽誰說的——附近有生物研究所——兔子吃菜葉,我們吃菜根?10號籠、27號籠都這麽說!我是懷疑的,恐怕是管理吃菜剩下的吧。”

    老鄭道:“有啟發,不無道理。”老寧想起道:“我出差到北方,有大飯館叫‘菜根香’,是什麽意思?”天熊道:“這是招牌,表示風雅,不會是素菜館。雞油菜心、奶油菜心當然好吃,我們吃的是丟垃圾桶的真正菜根······不對呀,犯人若有一千,管理一百不會到,哪來這麽多菜根?”

    老寧是唯一家裏跑菜場的,拍腿道:“我明白了,你們見過小菜場有這種菜頭的青菜嗎?沒有的!這是從菜田泥地裏挖出的最末一節,否則就爛田裏了。困難時期,我跟人去郊區菜田裏挖過,我認得這東西,怎麽就忘了!”

    龍頭道:“我也是平生頭回見到,就天天離不開!管它呢,老話講‘嚼得菜根,百事可做’。”天熊點頭,心想將來出去了,隻要有陳黃飯煮菜頭,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去完成,有毅力,也算是收獲。

    天熊覺得900牧師的話不準,他過了一年而胃沒麻木,還是覺得餓。牧師是有加飯的!於是默想市裏吃過的館子,沒吃過的館子,編成打油詩,發誓一出去就實踐,“修修五贜廟。”

    上海是有俄國館子的,說起來,老鄭幾乎不知道,而老寧、天熊去吃過的。老鄭道:“那有什麽俄羅斯味!真正俄國菜,你們吃不慣的。我是吃怕了,回國來連牛奶都不要碰!”

    老鄭是北方人,十歲隨娘來爺已在上海的家的。後來工作又在北方,所以說起吃,總說北方的好。五一是國際的勞動節,上海的市看開葷,每人三條二寸長的小魚。放鹽連腸煮,魚油滲入飯裏。三人吃得滿意,咂嘴回憶各自吃過的最好的魚。老鄭激動的武斷道:“最美味是我們家鄉的鯉魚,就是跳龍門的魚。你們先別說不好,這魚到上海是不好吃了,發苦,是水質關係。我們那裏味很正,無論煎、炒、紅燒、清蒸,都是最好的,頭一道菜······魚這東西,人必須過四十歲,才會知道它的味。”搖頭晃腦,沈重其事。

    天熊道:“就是說,我沒發言權?”老寧道:“你們那邊,吃得粗。”老鄭道:“什麽話!你一點不了解呢。就拿餅來說,上海有什麽好餅?燒餅、蔥油餅、米飯餅,有什麽吃頭!我們那裏有烙餅、油餅、燙麵餅、合鍋餅——見過沒有?像炒菜鍋那麽大,可以扣在頭上當雨帽的。最好是窩絲餅,又脆又酥,鹹的三鮮餡,麻油裏浸三天才能用,上海有嗎?”兩人咽口水。

    又道:“上海的麵條花色多,算是有名的,不過是陽春麵、蔥油麵、冷拌麵、兩麵黃。可是我們有大刀麵,扁斧砍的;小刀麵,鋼刀削的;拉麵,雜技表演似的。還有板麵、燴麵、漿麵、熱幹麵、葉雜麵、頭發絲麵、狗尾巴麵、溜魚焙麵、悶罐子麵······說不完,全有韌勁,上口經咬。”

    他揮舞雙袖,興致勃勃像酒肉和尚,把這些不上台麵的東西說成美味珍饈。天熊認真聽,以為隻要牢記,後半世人生不會遭餓。他弄懂了北方人享受的基本姿勢,是一手大蔥一手烙餅,麵前一海碗酸辣湯。還知道了高粱又叫粟麵、珍珠米又叫棒子,以及小米、麩皮和麥片,困難時期的稻草饅頭、榆樹疙瘩、觀音粉、豆渣餅······

    老鄭出妙論道:“總而言之,北方比南方好。出產好,人也好。北方人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人也像牛羊,老實忠心。南方人吃魚蝦,人也像魚蝦,活絡而虛偽。所以北方多搶劫強奸,南方多騙子小偷。水果也這樣,北方水果結實,蘋果、梨、大棗!南方水果軟綿綿一泡水,楊梅、枇杷、水蜜桃!”

    老寧懷疑道:“照你講法,詐騙犯都在南方囉?

    老鄭意外紅臉:“我就是來南方學壞的。”

    老寧一驚:“我不是講你。”

   “我知道······我說這麽多,你也不接口,看來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我聽饞了,想小時候的事。”

   “何妨說來聽聽。我不會動氣,都是犯人麽,腳碰腳的。”

    老寧道:“你講上海的麵少?靜安寺的雙菇麵、滄浪亭的鱔絲麵,光五味齋一家,有幾十種麵,哪裏推板過!我老在想小孩子時候,家裏每天燉牛肉汁,到小菜場去買的·······五五年最好,茶葉蛋三分一隻,我每天買了吃的。我那時零花錢每月五元,要曉得那時一桌酒水才十二塊,好的十三、四塊。放了學去天蟾舞台對麵的大西洋,涮羊肉、炒餅絲,幾個同學,叫一二斤羊肉······我一個要好同學是杏花樓小開,每年送我一隻特大月餅,自己吃不賣的,素麵不打印,小麵盆那麽大,切開來是百果、金腿,味道好。”

   “月餅是好東西。”

   “燉牛肉汁是怎麽回事?”

    老寧詳細解釋,家裏每天去菜場裏專門的牛肉店拿,兩斤黃牛肉,四角幾一斤,有時他跑腿,一月一結賬,他爺開張支票。每天他娘夜裏蒸,有個進口瓷器煲,下麵放三個煤球爐點燃的炭基——鋼炭粉做成圓柱形——牛肉上有個尖的銅嘴,再外是個馬口鐵罩子。”

    天熊道:“紫砂蒸鍋原理。”

   “對,捂一夜,天亮可倒出兩小碗牛肉汁,我們兄弟三人吃。牛肉已成渣,有一大碗,不好吃,沒人吃。”

    天熊道:“我們家沒這吃法。隻是吃吃一般牛奶。”

   “牛奶我們也吃,是睡覺前吃。都是大人逼著的,我們不要吃。後來吃克寧奶粉,大罐的,很貴,有一層很香的奶衣。不像現在的牛奶,清湯寡水的。”

    老鄭歎道:“我就從小沒吃過。” 

    老寧道:“我爺爺在大鴻運有點股份的,留給我伯伯了,我常常跟去吃。上海的西洋館子也都吃過。我最懷念一種火雞,味道實在好!你們決猜不出我在哪裏吃的······從前大馬路的中央商場賣美國人的軍用物資,有一種草綠色的紙箱,淋雨不濕的,長寬大概五十、三十公分,五塊錢一箱子。裏麵有小刀、壓縮餅幹、忌司、火雞罐頭,開出來是白的,奶油烤的,我後來就沒吃過比這好的火雞······裏麵還有巧克力,三段一塊的,很硬,對小孩誘惑太大了。裏麵還有太陽眼鏡,叫不碎玻璃,就是塑片,還有——”

    天熊道:“還有水壺、原子筆、白的玻璃皮帶、刮胡子的刀具。”

   “對對,你也見過?”

   “現在家裏還有。我刮過胡子的。”

   “我也是。現在還沒壞!國外是靈光。”

    天熊道:“美軍剩餘物質,什麽好東西!上海人家,誰沒有條草綠色軍毯?不過東西是便宜,國貨被衝得很慘。” 

    老鄭道:“那你們誰見過美國人?”

    老寧道:“我見過。我娘舅住二馬路,我去玩,在弄堂裏,門一開看見美國兵玩妓女,套子丟得弄堂裏都是·····不懂事的小孩,拿起當洋泡泡吹。我娘曉得,不許我去了。”

    老鄭道:“你講得很精采。小梁,你也來談談,解解厭氣。”

    天熊道:“我不來事,你們講的有特色。你的吃是北方人的中國傳統,老寧的吃是老上海半殖民地色彩,我長在新中國,什麽都沒見著,要麽談談工廠的夜宵?”

    老寧和老鄭煙癮很大的,現在被戒掉了,有時談各種香煙。老寧常一個人默想,笑眯眯的,很有回味。

   “你又想到什麽好吃的了?說來聽聽。”

   “沒有,我在想下流事情。不好講的。”

    他沒瞎說。雖是栽在女人身上,但回憶中的趣味,能替他打發時間。他沒對難友全說實話,他的童貞,是小年青就被鄰居破了的。現在回憶細節,覺得有味。他那年才做警察,樓裏居民對他尊重了。他下班後或空閑時串串門,沒人注意他。他那時已開始尋女友了。一個女鄰居,歡迎他去玩,問他尋女友情況,給他出主意。那女人是家庭婦女,大他十歲的丈夫在上班,小孩在上學。女人是對他有意思的,有個夏日下午,他去看女人。女人穿自己做的短連衫裙,挨他坐下。無袖子,沒有短褲,腋毛和陰毛都露出來讓他看見。女的沒動手,他忍不住,動手了······結果沒弄好。以後幾次,女的教他,慢慢來,但始終沒弄好······那丈夫可能覺察了,有時丈夫在,他也去聊天。男人塞他一張紙條,寫一句話:“最毒婦人心。”他以後就少去了······不久出了事,樓上夫妻和她大吵,說她勾引男人,夫妻一起痛罵她,吵到居委插手,沒到派出所。她背人對‘小寧’說,說那男人一天要搞兩次,她不願意,於是發作的。沒想到那男人肝癌,半年就死了。女人一家搬走了·····現在想起這女人,老寧是感激之心。認為那死鬼是沒良心所致。而後來老寧是房事能手,很能滿足人了,可是找不到那女人了!

    以後搞那女同事和女居民,第一次其實都在女的家裏——他總認為第一次特別刺激有味。女的房子不行,他上那女人,也是夏天,女的穿寬大的內褲。他上去壓人身上,沒脫人褲,隻是掀開,自己的西短褲也隻是拉開拉鏈,就進入了······完全成功。他那時已研究古今淫書,種種花樣,在女人身上實踐。女人驚喜不已,不肯離他了······他說自己的玩意怎麽長,兩人拿尺子量。他喜歡自己動手一步步脫女人衣褲,女人主動,他不習慣。

    女人有個妹妹,離婚回家住,比阿姐還漂亮,看出門道,有次見姐不在,短衣褲的她請他上隔壁她的房間。老寧心動,可是不敢,不要兩頭不著杠!冷靜的告辭了。現在老寧還佩服自己的冷靜、有分寸。

    上手的女人都坦言丈夫無用,恭維他厲害。其實不一定,可是老寧相信。他現在無事,常常回憶中比較幾個女人的私處,毛怎麽樣,什麽特點,記憶裏清晰如畫,非常美好······他是真醉心於性,和金錢、權勢無關。

    可是,這愛好害他進監了。

    他突然抬頭道:“為什麽我這麽下流?你們不下流?我老在想女人下身,你們怎麽不想?我怎麽會這樣?你們說呀!”氣勢洶洶,眼睛瞪著,好像是他倆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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