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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一二 好色

(2015-11-15 11:30:30) 下一個

                 

    老寧對龍頭的一套沒興趣,心不在焉的,聽若不聞。他的內心世界也很豐富,和鄭總是兩個世界,不相通的。眼下的處境,讓他氣惱而無奈。

    他人有一米八高。瘦瘦的,長型的臉,非常靈活,聰明外露。他的嗓音很特別,比較尖細高亢,像演員似的。他說以前是脾氣火爆,喜歡和人爭,事事不賣賬,現在是看不出了。人穿著講究,有特色,比老鄭好得多。家裏房子也比老鄭好,是在市中心的。他愛好打籃球,會跳舞,養鳥種花也是內行——紙上談兵而細節能頭頭是道,肯定不會假。他還是上海活地圖,老房子老馬路的曆史,他知道多,老鄭和天熊遠不及他。

    監房裏的寂寞是致命的,所以精神生活的交流,比吃飯都重要,至少天熊是這樣看。天熊說出爺的身份,就是為這個,進監還是第一回。但不能隻和老鄭談,有話題,他也虛心向老寧請教,老寧心裏舒服了。他的健談不下於老鄭。

    他告訴天熊,他爺爺在江海關做,會洋文的,二爺爺、三爺爺在英國人手下當差,工部局裏的。家裏的獨幢石窟門住宅,是爺爺手裏頂下的。可惜三十幾歲就病死。他奶奶沒工作的。

    他爺是外商船公司的職員,年輕時風流,跟日本人爭舞女,差一點被打死。因為奶奶的反對,才沒把另一個舞女娶進做小老婆,他娘是反對不了的。娘也沒工作。解放後爺失業了,幾百元收入一下沒有,氣壞急壞,不一年就病死,才四十幾歲。家裏窮下來。所以他高中輟學捧警察飯碗的。

    他喜歡女人,可是真下手的隻有兩人,而且前一個隻有一夜情。他是這樣說的:“我寧坤講話句句是實,最討厭加油添醬·····我年輕時,談過一個女友,家裏是資產階級,她本人小學教師。人漂亮,隻是矮小,走在一起不相配。她家是花園洋房,講明女兒出去的,別想要房子。我們談了兩年,沒有發生關係,她不肯,說家裏規矩大,她阿姐未婚先孕,從此不準進家門。我家屬於我的房子是有一間,比較小,又是後房,後來是吹了······我在單位裏算條件好的,有女同事歡喜我,一次看完電影,到我家坐坐,沒人,我熬不住了,先抱,後來要幹,女的不肯,說她是一碰就會懷上的。我想:難道你不是處女,有經驗的?就罷手了。主要我心裏沒有吃準要她,否則我會幹的,幹了就負責麽······這女警察後來嫁得不好,還怨我呢。我這樣說,402你相信嗎?”

   “相信的。”

    老鄭點頭:“吹牛沒必要。”

   “相信,我就講下去。我是尋了個造紙廠女工結婚的。人漂亮,一米六八,跟我般配。家裏是很窮的。在結婚前沒搞過她,她家才七平米,怎麽搞?我這裏又是奶奶和姆媽都在的。沒想到一年二年、三年五年,一直沒懷孕。第八年,我熬不住了,說我早檢查了,你也要檢查。結果在大醫院查出了,她兩個卵巢都壞了,有一個還開出嬰孩的牙齒和頭發,當年應該是雙胞胎,沒發覺。我灰心了,到現在我還是沒小孩······單位裏熟人尋我開心了,男的就算了,女的也這樣講!說我沒用。我講要不要試試,我的玩意很利害呢!後來真出了件事,我們押男女犯人去外地,回來時搭長途車,很擠,我們在後座,夜晚時女同事摸我了,還笑,說不來事,我說等等看,後來她說是結棍的。我要回摸她,坐的位置不對,沒法動手······幾個月後,局裏值班,我倆碰在一起,在外麵叫了酒菜,一起過了一夜。就這一回······出軌的第二個女人,就是為此我進來的:我本來是內勤,後來下放做戶籍警,有個女的,是警民聯係積極分子,本人是裏弄小組長,和我有工作來往。人一米六十,一百斤不到,苗條豐滿,有腔調!也是尋我開心,我講沒機會,否則叫你吃不消!她隻是笑。有次開完會,讓我上她家坐坐。一看沒人,我就搞了。她沒說話,讓我走了······第二天,她打傳呼電話找我,叫我快去,我趕到。她準備好跟我幹,說昨天實在舒服,她從來沒享受過!幹完我要穿衣,她不準,要我抱著她。這樣連著,一禮拜搞了五天!我說你老公發覺怎麽辦?她說那就叫他滾,他從來沒來事過!後來當然被發覺了,先是她唸初中的女兒······她老公有親戚在市革會,告我警察強奸人。找我談,我不服,說你就講有沒有上床,我承認,就進來了。”

   “女的什麽態度?”

   “現在講了實話了。”

   “可是提審相信她老公的話!”

   “現在相信我了。說肯定是內部矛盾,但公安的聲譽要維護。所以在找台階,在找肯接受我的適當單位。”

    老鄭道:“是個冤案。”

    老寧歎道:“我這人是下流,挖過思想根源的。我爺爺、我爺都喜歡女人······我自己三十歲前沒碰過女人,隻是幻想。結婚後,老婆又不行,勞動人民老實!我在分局後勤,收繳的黃色書多,我看得最起勁。翻譯的,古代的,小冊子,都看。思想上受毒,腦子裏老想這個,鑽不出來······組織上還問過我,怎麽不打入黨報告,我說我差太遠了。其實成份也有問題,本來混混還可以,要翻得臭哄哄——”

    老鄭道:“你阿哥好的。”

   “可是我阿弟呢?抵消了。”原來老寧是三兄弟,哥是大學畢業,思想很左的黨員,在單位裏當頭。當初老二當警察也是他慫恿的,他托人辦的,阿奶曾不同意,說警察是騎人民頭上的。可是老大教育不了老三,老三支內去甘肅的廠裏,竟參加當地人的反革命集團,相信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戰了,光複後讓他做外交部長,他愚昧到會相信!判八年,因為不是骨幹分子。現在刑滿後留場了。

    天熊吃驚:“有這種事!”

   “一句不假。我阿奶有腦子,一解放就讓鄉下把田分了,結果是小土地所有者,沒充公,否則逃不了地主!有一個舅舅,是一貫道,解放後崩掉的,子女勒令現場去看。據說我們兄弟小時名字也在名單上······阿奶還供彌陀佛,有儀式,彌陀生日,散麵給鄰居吃。我們家是很落後、封建的。”

    歎道:“爺爺三十八,爺四十六,你們誰會看相?我活得到四十六嗎?還有三年······女人是禍水,我死在這上麵了!自己不好······小梁,你有過女人嗎?”

   “沒有。”

   “你呢?有沒有外插花?”

    搖頭:“我是隻有一個女人,老婆。”

   “你們正派,正派人安全啊。”

    “一貫道就要崩?”

   “他是點傳師,說是害死人命。其實是窮人生重病,沒錢上醫院,找他,他給人吃了香灰,人死了。”

    兩人白瞪眼。

    天熊有了一個想法,對龍頭認真道:“你有沒有想過,大西北那本書害了你,上海這本書卻能救你呢?”

   “不敢想。”

   “為啥?我權衡過了,有一利而沒一弊。你把書稿摘要寫出來,請監方寄有關方麵。你要突出它的意義,它的緊迫性。”

   “這倒是個想法。”

    起勁道:“你就說本要寄出,案發才耽擱的。你是不是冤案?”

   “不,我有問題的。”

   “那好,就說你是服罪的,送書稿不是為立功,實在是擔心地麵沉降,搞地質的職業良心。漂亮話盡管說,堵他們的口。一旦用了你的書,自然會有好處。”

    動容,而又遲疑:“他們會相信我?”

    老寧潑冷水:“不要找事。他們不相信的,還要罵你不想改造,隻想逃脫。監規第一條,不許亂說亂動,這不是給他們借口?再說,還要連累我們,這是連坐!”

    天熊道:“不連累你,你就說是我們自稱寫交代好了。”

   “我是好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龍頭道:“都不說了,我自己考慮。”

    想一天一夜,決定道:“試一試吧。我本來想好,到提籃橋也要寄出的,就提前了。這地質問題我研究透的,結論是成熟的,辦法是可行的。老寧你不必擔心。”

    老寧不說了。兩人合作起來,天熊替他措詞起稿。老鄭對他的科學頭腦和文筆驚訝,天熊覺得老鄭的口才比寫作強。凍得手指僵木,紅腫像胡蘿卜。

    老鄭感激天熊,尋話道:“太空中有個天熊星座的,你是個人物啊。”

   “沒這個星座的。”

    老寧又來了:“鄭總不會錯。”

    順利寫完,兩封信和摘要,有幾十頁,用的印“陳述筆錄”的紅線白道林紙。老鄭分別問管理要的。夾鐵門還是麵交管理,交哪一個管理,看法不一。

    老鄭相信屠管理,天熊搖頭,也隻好依他。

    屠管理是難得巡視到三樓的,老鄭抓緊機會,畢恭畢敬遞上,屠管理詫異,接過一厚疊走開。

    日子在焦急的等待中過去。一禮拜後,屠管理巡監,想起道:“73,你寫的東西不是吹牛吧?”

    連忙起立道:“不是。”

   “是認真的?”

   “是。”

    管理走了。龍頭興奮道:“有音頭了,會不會已經寄出去?”天熊道:“沒法知道。你要有思想準備,那結果反映出來會很慢的。”

   “我等得起。真要用我的辦法,慢點告訴我沒關係。蘇聯勞改營就是這樣對待重要科學家的。我有希望了。”不忘感謝天熊,關心道:“你怎麽不寫條子要求提審,你說有八個月不提你了。你不是冤枉嗎?”

   “沒用。他要我瞎咬人,我怎麽照辦?”

    老鄭理解道:“ 我有數,有這種事。政治上我是沒倒過黴,可是老師同學裏看得太多了。總是說話隨便,朋友太多出的毛病。是不是?我見過兩樁小事,進市看才想起,有點含義,你要不要聽聽?”

   “我受受教育。”

   “我因為寫報告,借在部屬一個機關裏呆過。有個五十來歲老科員,勤勤懇懇,公家和私人東西分得煞清,一張信紙也不亂用。尤其奇怪是他每天一早到單位,決不掏鑰匙開,總等第二個人開門跟進去。下班前再忙碌,他必定要比末一個先走一步。他隨時報得出一個月裏哪一天誰比他先來、誰比他後走。據說他多少年一直如此,而且他本人曆史清白。沒有問題的······另一件事,我回上海後,跟一個高中同學來往,他好客,家裏地方又大,我常去玩。他有個父親,老知識分子,從來不理客人的,見了我頭一側當沒看見。我們走也不招呼,像看不見人。現在想想,他這樣做是有苦心的,是對的,在中國做人就得如此!我們是太隨便太自由化了,苦頭是自己找的!”

    天熊道:“很有意思。”

    老鄭道:“你是糟糕的,別的犯人要看形勢、風向,政治犯不必看,永遠在風頭上,永遠是打擊重點。”老寧道:“現在政治犯這詞都不許提。我在14號籠時,有個犯人說我們政治犯如何如何,被柳監長聽見,開出來一頓打,打得耳朵出血,他還摸不著頭腦。柳監長訓話了,說不準說政治犯,要說反革命······這個人是幾進廟的,青海也去過,知道事情很多。”

    老鄭道:“青海好啊,我想念那個地方。”

    老寧道:“好得出!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地方。”

   “你們都去過?”

   “是啊。”

   “上海、青海,都是海,像命中注定是兄弟。”

    老鄭笑道:“ 我待了二三年呢,我論西北部地質的書,寫到那地方。礦產豐富,有黃金。海拔高,荒涼,交通原始落後。我們不在乎,到青海津貼高,連月薪有二三百,在那裏錢沒處花,回上海成大老板,‘大團結’一刀刀的。在荒野地,罐頭吃光了,用發的真槍真彈打野物,生火烤了吃。有調皮的,拉響手榴彈在湖裏炸魚吃,浮上一片,蠻鮮的······”

    老寧道:“你不是犯人,當然開心。我隻去過一次,向犯人外調情況。不是好差使,火車幾天幾夜,再是汽車。冬天冷得死人。一重重的禿山,逃跑的人隻有餓死凍死。有少數民族,話聽不懂。吃雜糧,米和麵看不見。那時犯人要做十幾小時,挖排堿溝、種青稞麥,低矮的土坯房。沒電燈的,煤油燈鬼火一樣。幹活下地,中午是六穀粉窩窩頭,早夜是稀糊糊,白菜蘿卜和雜糧拌一拌,用桶裝,像豬飼料。不是放開吃的,要分,分得不勻,要出人性命······城裏好多了,有小飯館、澡堂、剃頭店,都是新生二字的招牌,刑滿留下的人就業的。幾十、上百裏內是勞改地、勞改王國!”

   “政治犯多呢還是——”

   “都有。有一個現象,凡是犯人的地方,分三等人。一等是刑事犯,二等是配合隊長、專門揭發人的政治犯,比黨員還積極還左。三等是不肯揭發人的政治犯——就算作不肯改造,鬥的厲害。”

    天熊想起老槍的話了,說有一套公安弄居民的辦法,保密的,誰說出去要判刑。

    老寧不正麵回答:“有些事是不大好講的。我現在坐了班房,仔細想想我參與過的一些案子,大部分是冤枉,但不能說。公安是聽上麵的,上麵要弄誰,交辦下來,就有辦法抓你,判掉你。有的人有社會影響,不好弄死,那就輕判幾年,到了裏麵,輕輕一推——”做個手勢。

    天熊不懂,可是老寧閉口了。老鄭顯然已聽過,小聲道:“市監是幾層高樓,當中是個天井。”

    天熊臉色都變了。

    過一會老寧道:“老槍有的話真,有的胡說八道。其實胡說八道沒關係,就怕說真的。比如我,做過後勤、管筆錄、檔案的,保密的案子一肚皮,我要說出來,沒人當真。但有人查出是真事,我就完了。提審警告我幾次的。”

   “所以你肚裏憋得難受。”

   “沒有,我不想這些事情,沒有興趣。”

   “你什麽有興趣?”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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