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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一一 博士

(2015-11-07 16:38:40) 下一個

          

    北--401叔清獲得自由很久以後,很久沒提審的東--402天熊被提出27號籠,他抑製不住喜悅,彎腰到樓梯口往下走,管理大喝一聲:“你幹什麽,402,上樓!”

    原來是轉監房!被關進一個特小的籠子,已有兩個光頭在,他鋪蓋也進來了。38號籠隻有三個平米略多,要睡三個人。早聽說有幾個原先的單人牢房,作為病人漸痊愈的地方,全隔離變半隔離。這籠子沒窗,全靠走道的鐵柵門透風,比病號監保溫。

    管理關上門走了。那兩人一聲不吭,很安靜。天熊欣慰,可以過段安穩日子了,三個人不用玩勾心鬥角的把戲吧。

    兩人都是四十開外年紀。龍頭73表情古怪,可是耐看:這是光線暗的陰天,日光燈照出衣衫殘舊的他袖手端坐,渾身一動不動。臉上的深皺紋石化了,整個人像鑿出的羅漢,和天、地、牆是一塊岩石。頭上可掛起蜘蛛網。涵養功夫了得!從前該是胖子,現在臉皮弛蕩,淡而疏的倒掛眉毛近乎沒有。眼皮垂下,遮住細小的三角眼,鼻孔卻有朝天之勢,實在不是善人之相。他光頭盤腿而坐,幾小時不動一下,像神秘的高僧。因為天冷而衣薄,他恨不能頭縮進身體。隻有走道有聲,怕管理巡監,他才斜眼瞄一下,嗬出一口白氣,淒惻蒼涼,又端坐沒表情了。

    另一人掛154名片、頭頂已謝的瘦高個,合身的藏青罩衫棉襖和西褲,性情活躍,主動和天熊說話。他說話殷勤,美觀的橄欖臉,女人喜歡的多情的大眼睛,皮膚也白。他說昨天才出空一個犯人,判掉了。

    天熊關心病,證實這是病人好轉的籠子,想是近一次驗血,自己指標好了些。154自報叫寧坤,他是八個月前從二樓27號籠轉來的,也是肝炎。

   “我現在從27號籠來。”

   “真的?619老槍、721小白、611小包、11宗老師,你都認識?他們現在怎樣了?”

   “不是廣播過了?”

   “我不相信。”

    天熊歎氣,把外勞動補充的一並說了,宗老師是崩掉的,小包無期。寧坤大驚小怪道:“真不得了!鄭總,你在聽嗎?”73默默點一下頭。

    寧坤道:“鄭總不是27號籠的,他不認識這些人。”

    兩人說起小白、梅兄,興致很高。鄭總咳幾聲道:“不要講了,沒有意思。”寧坤住口。過一會問天熊,吃什麽藥,別人什麽藥。天熊也想了解。鄭總光火道:“叫你們別說了,活命哲學,無聊之至!”

    天熊大怒,眼睛瞪他。他陰沉道:“我警告你新犯人,我是老龍頭,看得多了。”

   “我不是新犯人,看得也不少。”

   “好的,好的。”

    寧坤連忙兩邊拉和。他不違抗龍頭,說話和善,實在不像犯人。天熊忍住不說了,龍頭卻要打壓他,他拿出哲學書看,鄭總鄙夷道:“看書!看得出什麽名堂?想想自己問題,早點交代是真的!”

   “我偏要看,你不許我看,報告管理!”

    鄭總噎住。從此結仇,兩肚子氣。

    明天上午,天熊仍是看書消遣,龍頭不再幹涉,閉目小睡。寧坤是坐立不安的,把紙飯托扯開又疊好,把內務包散開又打好——徐管理出現在鐵門前,掃視籠內。他是主管三樓,兼管東監學習的。說話帶點邏輯,自以為有學問,啞喉嚨的他大喝道:“73!”

    鄭總被嚇醒,人發抖。徐管理道:“你在蘇州還是杭州?魂靈在西湖上享福吧?現在是上午九時,是什麽時間?”

   “報告徐管理,是學習時間。”

   “那你是明知故犯。是不是取消加飯,不想當了?可以提出來嘛。”幾天前大籠子為龍頭的加飯鬧事,柳監長一怒之下,全部暫停加飯。

    鄭總認錯。徐管理道:“我布置的社論學了沒有?”

    撒慌道:“學過了。”

   “那好,154,你講一下社論的內容,我的要求。”

    寧坤一時無話。徐管理冷笑道:“學得真好啊,題目是什麽?也不曉得吧!一天天坐著等飯吃,好悠閑,當免費招待所?73你糊弄我吧?新來的,你說說。”

    天熊巴望鄭總倒黴,卻鬼使神差道:“學過了,沒怎麽討論。”

   “你談談看。”

    天熊瞎扯一通。徐管理無語了,臨走道:“繼續學習,每天上下午討論,不許打瞌睡。龍頭開掉事小,要追究責任。”

    鄭總激動的感謝天熊,問他如何猜出。天熊說27號籠的龍頭吹慣的,管理怎麽布置,怎麽要求,耳朵起了老繭。

    龍頭道:“402,我是隨時可能走的,肯定是你接龍頭,我關久了,灰心透了,什麽都打不起勁。你是真正讀書人,我難得看見。”

   “你就要解決了?”

   “是,也可能是轉監。我的GBT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有大籠子混亂,我就倒黴了!”

   “為什麽?”

    寧坤道:“鄭總是東監的大紅人,柳監長常派他去整監的,一禮拜就太平,一個月是服服貼貼。”

   “是苦差事,不談了······頂多是大致擺平,我傷透了神!那些小流氓無風也會起浪,比方難得針線進籠,縫補,突然一個人急叫:針不見了。那還了得!四十個人掀地板翻被子查包裹,就是找不到。他又叫了:啊呀,針別在我袖管上······402,我們三個人可以過太平日腳了,154他是好人。”

    寧坤道:“我一看402就不是壞人,我眼睛很毒的。我們不叫犯號吧,你叫我老寧或小寧。你尊姓?”

   “我姓梁。”

   “哦,小梁。我是生活問題,我做警察的。”

   “619也是警察,老槍。”

   “他開出公安十年了,經曆是過時的。從前老跟我抬杠,我懷疑他不識字的。”

    龍頭咳一聲,歎氣。

    這裏鋪被睡覺,是各睡各的,睡得安寧。但不套裁,就覺得擠。

    小籠子是每人要勞動的。鄭總不愛動,多數是老寧替他做,沒人計較。有時鄭總也動一下,這天他去下樓倒馬桶,透新鮮空氣。

    於是天熊問老寧道:“做啥叫他名字,不叫他老鄭?”

   “他名字我不知道,隻知道姓鄭。”

   “鄭重不是名字?重要的重?”

   “是總司令的總。東監都知道,他是總工程師,地質方麵的大亨,去過蘇聯,是博士。”

    天熊愕然。老寧道:“他是真貨,呆下去你會明白的······小梁,你是什麽問題?”

   “講我反動思想,我呢不承認。”

   “沒有行動吧,比方反標?那不要緊。”

    互相坦白關了多久,有無逮捕。老寧道:“我是一年,事情不大,不過警察是當不成了。鄭總已兩年,可能逮捕了,沒有明講,你不要問他,戳他心景。”

    鄭總拎著洗過的木桶回來了,歎道:“人是老了,關節都麻木,不動不行。”

    天熊一人去倒木桶,想來老寧和龍頭也是背後議他。

    白天鄭總道:“我們學小梁,捧本書吧。隨便談談,就說是學習。談會談出事,不談又不好,做人難啊······小梁,你在外麵是什麽工作?”

   “我是工人。”

    看穿的笑道:“不會的。”

    老寧幫腔:“鄭總看人很準的。”

    拂然道:“我這個年齡,全國隻有兩種工作,工人,或者農民。”

   “哦是這樣,對的。你家老太爺有工作嗎?”

   “他是工程師。”

    鄭總驚訝,問是什麽行業,又問什麽級別、什麽工資。天熊受審般,聽一句答一句。鄭總折服,老寧眼不霎的聽傻了。

    鄭總激動的拿出他的飯托,天熊接過看,幾行外文字。辨認道:“這是俄文,什麽意思?”鄭總欲言又止:“不談也罷,死了心也好。”

    半天才道:“梁總他年輕時出過國嗎?”

   “不談這個。”

   “不談好。我是出過的。他有學位嗎?”

   “沒聽說。”

   “說得妙。我是有的······我雖小一輩,身份跟梁總類似。”

    老寧道:“鄭總,這裏管理都曉得你是博士。”

   “不,是副博士,蘇聯的。”

    天熊裝出才聽說的詫異。龍頭石化的臉融化,泛出血色,原來是健談的人!莊嚴道:“我在國內的最高職務是副總工,不是總工。瞞得了別人,瞞不了你梁老弟啊······一個人得意時,胸脯自然而然會鼓起來,落難到班房,又自然而然會癟下去······二十年了!我在國外得意,最高潮是授予副博士,人多激動,光榮啊。同去的一夥人,我最先得學位!答辯時我的導師,幾個老教授——那是莫斯科最好的大學,世界聞名的——問的問題都不難,準備好讓我通過的!以後是儀式,莊嚴偉大,授證書,戴方帽子。前麵幾排觀眾席坐滿,有一個是空著的,照規矩是我妻子是位置,可是我還獨身!校長講話,來賓講話,然後是握手,等著和我握手的排成一個長隊!笑得我臉上肌肉都酸了,到處是鎂光燈亮——”

    老寧像是聽厭了,隻道:“有紅領巾獻花嗎?”

   “沒有。”

   “有吃的嗎?”

   “好像我設了幾桌小吃招待的,有香檳、伏特加,別人替我張羅的,同學和大使館的人。整個過程和場麵都拍下了,裝滿一大本相冊。如果要自己去雇攝影師,花錢相當一個蘇聯公民一個月工資,可是學校裏安排人攝影,就不花多少錢了。”

    天熊道:“你經過大場麵了,不虛此生。”

    得意道:“這不算什麽,真正風頭是回國後,我步步高升。三十歲不到,就領導上千人的地質大隊。我是全能的,會理論研究,在權威大刊物上發表論文,又會實際找礦、開礦。開SQ礦是我一生的顛峰,那個礦是曆史上一個疑點:從前日本人反複勘察,說太困難、不能開。蘇聯的權威來看過,說沒什麽含量、不必開。我獨立研究,結論是要開、能開。我爭取到部裏的總工程師——月工資八百塊,超級別的——支持我開。試開勝利,礦區那個高興啊,發瘋一樣。以我名義打報告要擴大開發,不到一月,國務院打電報召我到部裏。部長拍我肩膀道:“小鄭,你有兩下子!”部長到底是部長,一開口就是‘我從總理那兒來”,“總理對我說”。部長站在地毯上,說話道:‘我宣布,任命鄭某某為SQ礦總指揮部主任,並主持開礦典禮。現撥款多少萬元——’嗓門低沉有力。他一麵講,兩邊兩個人同時記錄,馬上存檔了。一個三十歲模樣的秘書,去弄來飛機票,用部長的小汽車送我到機場······典禮那天更精采了,三部摩托車開道,後麵十幾部小汽車,最後是吉普卡保駕。當地黨政軍領導全到,而主席台正中,是我鄭某人······那時我的權力之大,現在不敢相信!我畫的圖紙,一個點一條線,移動幾毫米,就要浪費掉幾十萬上百萬元,或節省下幾十萬上百萬元······這圖紙本身也不得了!要看這圖紙的人,省公安廳先審查你這個人,專門發證件!保管這圖紙的,起碼是十八級以上黨員幹部。如果遺失,十小時內找不到,就要判刑······我平時進出,警察前呼後擁的!”鄭總發怔,被昔日的威風嚇住了。

    老寧閉眼瞌睡了。天熊表示佩服,但聽這口氣,有點像吹牛。對飯托上的字,有濃厚興趣。鄭總搖頭道:“我真不想談,這話匣子不能打開,它們害苦我了!我說累了,心髒吃不消,明天告訴你。”

    次日龍頭看著飯托道:“這是俄文詞匯的縮寫,隻我一個人知道,是我兩本書稿的書名。一本是中國西北部地質結構新論,一本是論上海地麵沉降問題。寫書的事把我害苦了······我從小好高鶩遠,有野心。外國導師又助長了我的名利思想,回國後有機會跑遍半個中國,我搜集資料,想建立我的理論,鄭氏體係。前輩的著作,有的太單薄,有的我不同意······SQ礦開成後,又調去別處找礦開礦。但我技術上不是一把手了,與人意見不合,情緒低了。我轉移精力,埋頭寫書稿。領導不高興,動員我入黨,想用黨紀約束我。我不幹,不填申請表。又替我安排了結婚對象,是個幹部女兒,說政審和體檢都是好的。我又不肯,自己尋了個省城的女大學生,結了婚,把領導得罪了。”

    老寧睜眼道:“這是你不對,跟領導搞。”

   “是啊,從此走下坡了,一直到現在······領導做我了!不許我寫書稿,調我去一處工作,否則就除名。事情嚴重了,關門考慮一禮拜,香煙吃得手發抖。為了老婆和肚裏小孩,我應該屈服,可是我的書怎麽辦?我從蘇聯帶回幾部科學家談人生談理想的書。我流淚翻看,決定硬到底······帶老婆回上海了。華東地區的地質水文大隊有我同學,願意聘我,一百八十元月薪,我很高興。不料組織上也下手了,聯係了上海,不許錄用我。我失業了,本來工資加津貼,幾百塊的收入,一下全沒了。老婆跟我失業,又生了孩子,把積蓄用光。家裏房子小,有矛盾了。我咬緊牙齒寫書,想書出版後,一切會改觀。日夜突擊,六十萬字殺青,寄出書稿,大大鬆口氣。可是沒消息了,我寫信去催,索性退稿給我,說我的書不能出。具體理由,一個字沒有······好了,一家門隻好吃西北風!可恨我這個人,連糧油關係、戶口都不懂的,一向被優待慣的。從此每天托人,上門自己作廣告,要求做臨時工······我的教訓深刻啊,是自討苦吃,一句話:個人不能和領導對立。不能脫離組織,頭可斷血可流,這個不行。小梁,你也要記住。”

    天熊聳聳肩。

   “後來總算有鄰居可憐我,把我薦進一個小廠幹活。廠裏看我懂得多,讓我跑跑采購,腳頭活絡活絡,外快也多。可是麻煩來了——”

    老寧道:“不能全怪你,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

   “不,清白的人多呢,我是沒出息,人窮誌短,我像是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貪小、卑鄙,別人送什麽都要,煙酒不必說,連小孩的舊衣服都要,確是下流無恥。”

    天熊想起900牧師,也是倒流回上海的,同樣命運,可以一歎。

    鄭總道:“為寫書,老婆恨透我了。有些稿紙,我出差時她拿了生煤球爐,現在更沒法知道了。寫上海那本書才成幾萬字,我回上海,聽說地質大隊在搞對策,報上也驚呼地麵在下降。我的專長用得上,抽空就去測量考察,有了自己的想法。這在國外是有專利、賣大價錢的。關進來隻完成第二稿。沒來得及寄出。”

    天熊替他惋惜。

    這天夜裏,天熊做怪夢,一人跋涉千萬裏去看一處名勝古跡,後來發覺走錯了路,這輩子沒法補救了!醒來沮喪,茫然奇怪。後來明白是把鄭總的失敗當自己的失敗了,弄錯了······確是可惜的,重大事業為小事所毀,叫人心不甘。

    鄭總不想天熊認為他是胡扯,在包裹裏拿出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展示。天熊認真看,許多方程公式,夾雜外文,像是那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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