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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零八 政變

(2015-10-17 12:57:12) 下一個

   樊管理去辦公室,翻夜晚的點名簿,發現401的案由寫得奇怪簡單,出身沒寫,且是剛從地牢遷出來的。二樓的402可能是他同案犯,也是丘處管的。問了賴監長,說是老丘讓轉大籠子的,可能是幹部子弟。候管理有了興趣:“娘跟領袖握過手?這不能瞎吹的!是條罪名。我要問一問。”於是打電話去問。老丘的下屬接的電話,說知道詹叔清,確是高幹子弟,他娘不清楚,但他丈人是中將。說本來可以不關的,但他嘴巴老,不肯招供。候管理很驚奇,說要去看看這個人。 

    轉一圈回來,候管理有想法了。和監長商議,龍頭換他算了。市看的林子大,曆史久,這樣的鳥是有的,北監犯不著得罪他!看守所本有照顧自家人的習氣,何況是北京的軍方子弟,像樣的罪名都沒有!監長同意了。

    權勢隻低於監長的候管理再臨19號籠,訓話道:“龍頭呢?你們這幾天吵什麽?你771在起什麽作用?你說你是高幹子弟,有沒有這事?”

    小卜狼狽不語。候管理道:“他媽的我講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外麵詐騙,忙得提審頭頭轉,進籠子還要騙!工人家庭說出來坍台了?再不老實批鬥!從現在起,你的龍頭撤了!401。”

   “有!”叔清連忙起立,聽訓道:“龍頭由你當,你把籠子抓起來,學習要上軌道。平時要大家嚴守監規。你也不要口口聲聲說自己家庭了,爺娘有功勞是爺娘的,想想自己是怎麽進來的,早點交代清楚,這是血的教訓啊。”叔清擁護道:“對,你說得好。”

    政變結束,政權移手,小卜氣癟,垂頭羞愧。叔清笑道:“我大人不記你小人仇,771,我便宜你,暫且不批鬥,你給我做一星期勞動,我看你表現。”

    小卜不敢抗命。好在他是喜歡動的,借此活絡筋骨。飯後常要小洞拖進加飯,遞給新龍頭,恨在心裏。阿貝換一張臉,對新貴巴結。學生和農民也是對他順從。

    叔清的缺乏自知之明,有時是駭人的,見到監長、管理巡視,他會站起來招呼,像遇見朋友。看守們雖不快,也敷衍他。犯人是看不懂!

    外勞動曉得他有來頭,不跟他作對了。見他主動搭訕,更是友好了,給他的加飯比以往多,有時還加菜。勞役犯一般是罪輕的犯人,往往做上幾個月,就釋放了。

    叔清吃得滿意,打著飽嗝,大發議論,說他這輩子做過許多小領導,做龍頭是第一次,好像是最暢意、過癮的,“地主對長工、老板對工人,還要讓幾分——靠他們幹活的。籠子裏不同,是農奴製,說一不二,你們敢違抗我嗎?”小卜道:“不敢不敢。”阿貝笑道:“趕走了英國人,又來葡萄牙人!本來是半殖民地,現在是全部了。”叔清也一起笑。

    新龍頭逢情緒不好,也拿難友出氣。而閑得無聊,也讓犯人談吃經,說案情,打發時間。這天阿貝介紹鐵排雞做法,受到表揚,又被責疑道:“你這種人,怎麽會是政治犯?”

    阿貝道:“你也看出來了?冤枉啊,我從來不問政治的。”

    小卜討好道:“他是骨頭太輕,自討苦吃。做大學生吊兒浪當,分配外地又不肯去,好容易安排進廠,下了班又不三不四,跟‘板刷’——樣板劇團刷下來的人——在一起玩,怎麽不出事!”

    阿貝道:“出啥事?無非是聊聊天、吃吃咖啡。什麽用汽槍打領袖像,怪腔怪調唱樣板戲,我從來沒過!我是最討厭舊戲,什麽滬劇越劇,不懂的。我隻曉得浪漫,仲夏之夜,星星和月亮——”小卜道:“算了吧,龍頭你曉得他說什麽話,他說那些樣板戲女演員,閉了眼睛隨便摸一個,都是好的!”

    阿貝道:“憑這一句話,就能定罪?就算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

    叔清笑得開心:“我看也不能算,你頂看得起樣板戲、頂抬舉的!”阿貝苦笑。

    三十來歲的喜兒也跟著傻笑。長得小模小樣,兩眼分得開,像驚訝不已。古銅色臉,一望而知是種田人。叔清嘴努努道:“他什麽事?”

    小卜道:“他啥事沒有,已經審清,要放人了。”

   “不是政治犯?”

   “他字不識幾個。算反字頭嫌疑抓來的。幸虧逃出家鄉,否則小命沒了!”

    叔清問喜兒道:“你殺了人?”

    喜兒道:“我哪敢殺人,我是投胎不好,生在富農家。我爺是早死了。清理階級隊伍,鄉下才厲害!凡是和地富反壞沾邊的,通通關起來打,一定要交代出新問題。硬說我爺留下了變天賬和銀子,家裏地挖開、瓦掀開、牆砸開,沒東西,就打我人。那天上台鬥十幾個人,還有小學教師、隊裏會計,當場打死兩個。耳朵割下來地上一丟,狗銜了就跑。縣裏來的指導員說:打死幾個反革命怕什麽,還節約了子彈。這夜我被割去一隻耳,昏死過去。後來聽說再不交代,明天割我另一隻耳朵。我就半夜逃出去,村後山上,是原始森林。沒幾天,耳朵根發炎爛了。”

    叔清看他,果然是一隻耳,詫異道:“有這種事?幾年了?”

   “有七年了。一直沒敢回去,在外麵流浪。隻要能糊口,什麽都幹。大熱天赤膊幫船工背撁,到煤礦下井裝吊車,進深山遇開礦隊,做搬運工。有年冬天,我在幫忙燒窯,有命令要清理外來人口,我又逃進山裏,幾個月不下來,吃野菜野果,中毒嘔吐,差點死掉。夜裏睡山洞裏——”

    阿貝道:“白毛男!”叔清道:“怪不得叫喜兒,我當是因為你傻笑呢。白毛女也沒七年!”

    喜兒扳手指,數他到過的八個省,說最後是碰到上海逃出去的人,一起過了一個月,又隨他們來上海,說找得到臨時工做。可是才落腳就被抓了,懷疑他是外地作了案,潛逃來上海的。提審說已和他家鄉聯係上了,鄉下說他不是壞人,肯派人來接受他回去了。

    叔清歎道:“祖上是富農的多了,領袖就是······你是黃世仁的兒子,輪到你做喜兒了,這就是革命。他媽的算什麽事。”喜兒哭道:“我也怕回去,他們說話不算怎麽辦?階級鬥爭是不會停的,兒子死了鬥孫子,哪一年是頭嗬。還好我是光棍,到我是絕代了。”

    到得明天,他又琢磨那木頭人學生,打量著。這個招風耳小子是到哪兒都不討人喜歡的,隻管想心事,不理人的。難得說幾句,硬幫幫像石頭。小卜道:“他姓姬,姬鵬飛的姬,不是紀登奎的紀。他是政治犯。”

   “反標?口腔科?”叔清會好多犯人的語言了。

   “比這嚴重,恐怕狗頭保不住。”

    直接問道:“你這麽厲害?活得不耐煩了?”

    學生道:“別瞎說,我沒罪的。”

    小卜道:“你沒罪,大家可以放跑了!龍頭,這小家夥唸初中,就寫信給領袖提意見,說他的詩詞字太潦草,工農兵看不懂,希望他改正。後來武鬥了,他又寫信去,說文革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叫下命令停止。信退下來了,找他談,他還嘴巴老,收進來了!”阿貝道:“我也奇怪,這小子腦袋怎麽還在肩膀上?”

    叔清道:“我龍頭問你,你什麽家庭的?哦,紅五類,老工人。”學生不服道:“我還是相信偉大領袖的,主要是下頭人瞎搞。領袖號召我們‘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獨立思考’,我就是照他話做的。”小卜道:“小子硬氣是有點,太笨了,還姬國相!國家要你這種人做宰相?現在態度好也來不及了,一隻手打底!”

    國相發耿勁道:“我認識不到的,不會認錯。笨人怎麽啦?聰明人才不需要呢,中國要靠愚公移山。”小卜嗤笑道:“你把頭上的山移掉吧,真是大上海,會出你這種東西!在外麵給我拎包脫鞋子都不要!螞蟻還談政治,門都不摸!”

    叔清同意:“我們是生在政治家庭,逃不掉的苦,你還飛蛾撲火。”小卜道:“龍頭,我有個想法,他隻有到部隊裏當兵,才有救。部隊裏不要虛一套的,你嘴巴老,一頓打,兩頓打,有的是辦法,弄得你服貼,人就開竅了。”

   “哈哈,有點道理。”

   “龍頭啊,將來出去了,我投靠你,大樹底下好乘涼。”

   “好說,你還算機靈,跑跑腿可以的。你真在部隊呆過?”

    小卜報他的部隊番號、駐地、年月,後來複員回上海,分進工廠任職。叔清聽出是真話,笑道:“怎麽候管理說你——”

    小卜紅臉道:“ 我部隊裏認識幾個幹部子弟,一起玩的,以後也來往。好多事情聽他們說的。他們到上海來,我請了假陪他們玩。也沒錢,窮白相。我跟單位有矛盾了,不許我假期,要除名。我裝大病進了療養所,戰友來看我,後來就傳出,來人是北京軍方的,給我秘密任務,搜集上海頭頭策劃反對中央的活動——”

    叔清跳起來:“誰派你任務的?”

   “我瞎吹吹,居然有人相信,上去密告。”

   “你怎麽知道上海頭頭在策劃?”

    小卜道:“這是人人曉得的,中央有個老臣派,有個夫人派,對立的,你不曉得?”叔清直歎氣。

    小卜道:“現在的人,連病員也覺悟這麽高,見了鬼了!醫院的頭又是緊跟的料,馬上和市裏聯係,我就進來了。現在總算相信我了,沒簽船票,自由的日子快了。你歎什麽氣,你也是這事?”

    忙否認:“不,我是算舊賬,打砸搶。”

   “你到上海來打砸搶?”

   “其實也不是,說不清。”

    叔清想了半天,笑起來。悄聲對小卜道:“你小子沒老實話,你肯定不是為這事進來的!我敢打賭。”小卜想到候管理,尷尬道:“這事也提到的。”叔清道:“是哪個?”做鈔票和性交的手勢,小卜承認:“都有點。”

    問起他的提審模樣,果然不是丘胡子。讓他說他的高幹戰友,家裏背景,叔清嗤笑,一一點評。還是他說的士兵生活,真實有趣,叔清也下過部隊。別人也聽得有味,老頭還插問幾句。叔清本是健談的,開始隨便抖落自己的經曆,當然精彩。小卜聽得最認真,以後能照搬去嚇別人。

    兩天後,喜兒被提出去。回來說家鄉的公社變卦了,叫他自己回去。公社已寄出接納他回大隊和生產隊的證明。提審叫他收拾東西。

    他的東西,就是隨身帶的揀來的破舊衣物。叔清發一會怔,坐立不安了。他對喜兒問長問短,送他草紙肥皂牙膏,晚上的加飯也給他吃,說自己胃不舒服,正好做個人情。然後,他就遮遮掩掩寫字了。籠子小,能瞞過誰?光頭們意識到他要犯監規第三條了,事不關己,裝沒看見。隻有小卜,心裏塊壘不平。叔清夜裏把紙條塞給喜兒,喜兒不敢接,硬放進他衣包裏了,囑他買個信封郵票,投出就行。小卜賊眼瞄個八九不離十。

    次日上午,管理來開門,提出的不是喜兒,是讓叔清去龍頭學習匯報會。通常得一個小時。小卜氣恨道:“他當龍頭,比我凶多了。要犯第三條!喜兒,查出來你是走不了啦,這兒出門要搜身的。”

    喜兒沒反應。別人也不動怒。小卜猶豫道:“我恨起來告他一狀,叫他完蛋。”推阿貝道:“我從前加飯,給你吃過的,你記得嗎?”阿貝笑道:“你要較量了?不關我事。”

    小卜一個個盯過來,看不出支持。想了一會,嚷道:“揭發,沒什麽客氣的。罰我勞動一禮拜,哪門子的規矩?我現在腰背還痛!”拿過紙筆,寫了夾鐵門上。

    大家慌了,覺得他多事。小卜無恥道:“我為大家好,出了事人人沒好處,我是嚇死了。”嚇喜兒道:“你最好自家拿出來,否則吊起來批鬥,你不是不曉得!”喜兒道:“我不知道。”小卜道:“你騙誰?要我動手搜?”喜兒聰明道:“我沒拿過。”

    小卜冷笑:“你聰明。他給你肥皂草紙,你也沒拿?領袖講得好,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們這是一場交易!”喜兒被嚇住了,很緊張。

    叔清回來了,送他的管理順手拿走紙條。叔清看喜兒臉刷白,籠子裏空氣緊張,猜到了幾分。盯著小卜看,小卜車開臉。於是動手翻喜兒包,紙條還在。想一想,歎口氣,展開道:“我想帶件衣服來,辦不成了,奶奶的,誰要看?771你要看?”沒人應聲。叔清很不情願的團起,丟尿桶裏。

    一會兒江管理來了,一個個打量犯人。問道:“401,你是龍頭,監房裏有人違反監規嗎?”

   “報告江管理,沒有。”

   “你呢?”

   “也沒有。”

   “771,你有什麽要說的?”

    小卜不吭聲。“出來”,提了小卜走了。幾人都指尿桶,叔清道:“沒關係,讓他去。”

    不一會押小卜回來了,開蓋看那紙。人人捂起鼻子。最後是小卜用力端出尿桶,跟管理走了。 

    兩個小時後人回來了,來了兩個管理。候管理滿臉不高興道:“401,你站好。搞的什麽名堂?有什麽要說的?這裏說還是跟我走?”

    叔清道:“這裏說好了。我關了這麽久,家裏人還不知道!我寫材料,總是要提審轉黨中央、國務院,姓丘的不給轉,他要在上海捂死我,我隻能自己想辦法——”

   “別說了,你監規懂嗎?”

   “我沒辦法,我冤枉——”

   “叫你不說還來勁了!不要說了。搞什麽東西!”

    江管理道:“給我太平點!”

    叔清答應。管理走了,他朝小卜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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