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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零七 鏡子

(2015-10-11 11:26:01) 下一個

    叔清回到地牢,情緒激動。殺人犯問他情形,他不無得意之色。他想起在什麽回憶錄中看到,好像是戴高樂說的:不能製止進攻,也要使進攻者上氣不接下氣,亂亂陣腳。那對小青年確是住那招待所,因為女方的親姨夫是上海政法係統的老領導,新近解放和恢複工作的。他也是到那裏才知道。都是老幹部子女,說得投機。不讓他說出住地,也是他們關照的。

    他感覺,這場玩笑以後,離銷案不遠了。

    丘胡是去說了話,當天下午,北—401叔清被轉上地麵19號籠。他不知道,北—403梁雲鵬就在他頭頂的二樓。殺人犯也回到他原來的籠子。 

    那是個小籠子,和雲鵬住的及天熊住的病號監,一樣大。人稱卜龍頭的771卜秋橋,二十來歲的標致小生,身材標準,性情樂觀,滾圓的小黑眼珠像中藥膏丸。他從早到晚吹牛,嗓子像戲子般清亮好聽,有時上海話,有時普通話像演話劇。時而款款輕輕像誘騙女人,時而放肆蠻橫,是個膽大妄為的家夥。

    與他一唱一和像相聲搭檔的893,叫貝廷漢,人稱阿貝,有三十多了。濃眉毛,刮光又冒出的連鬢胡須,英俊威武。穿淡紅尼龍衫,發達的肌肉像運動員,在外麵的風度是無人可比,小籠子施展不開。他和卜龍頭據說都是現反罪,看去是有文化的阿飛,洋文也能說幾句。他生於工程師之家,自己大學畢業,還是光棍,最喜的話題是女人。大聲用抒情詩說的是女性的風貌,小聲詭笑著說的是女性的生理。自稱看熟美國LIFE畫報,從不問政治,隻懂星星、月亮、夜鶯、玫瑰。

    另外三個犯人對叔清進監毫無反應,是整天沉默的。一個鄉下人叫喜兒,一個瘦臉像木偶般的學生,一個黑蒼蒼的老人。三人靠牆不動如木乃伊。

    押叔清來的江管理一走開,阿貝彎腰欠身道:“哦是401先生,歡迎光臨北一九飯店,這兒請坐,要上什麽菜啊?”叔清不理,坐下東張西望。

    卜龍頭笑道:“這小子一雙眼睛好玩,骨碌碌比我還靈活,你奇怪什麽,看我們都是和尚?輪到你了。”起身報告要剃刀。

    叔清阻攔道:“我不想剃,天冷,沒帽子,我就要走的。”

   “走哪裏去?想回社會?北監全是政治犯,不是大甲魚不進來的,你的事情自家有數,要剝幾層皮呢。”

    外勞動送剃刀來,卜龍頭是好動的人,親自替他落發。不慎軋痛頭皮,叔清喊叫。卜龍頭笑罵:“操那起來,屏牢!這點痛也怕,犯什麽罪!”

    推光了,叔清跪地板上洗頭。阿貝端詳他,笑道:“這小子像不像頭驢?”卜龍頭道:“驢子臉長,401是圓的,像貓頭鷹。”

    叔清聽到他學生時的外號,噗哧笑出來。阿貝道:“刨成青皮蘿卜舒服吧,風一吹像吃冰淇淋,清涼過癮。本來是灰撲撲的出土文物,現在是整新的文物了。”

    卜龍道:“阿貝,你講我有形象思維的,我看出來了,401像英國電影裏的老扒手。”

   “有點意思。”

    叔清想自己的事,置若罔聞。夜晚睡覺前,突然製不住,旁若無人的哭起來:“我該死,真該死,害了人啊,我的奶奶啊。”

    小卜和阿貝癡笑得發抖。阿貝道:“你小子歇斯底裏,有羊氣瘋?”小卜道:“戲演得好,還一口京片子。喂,不要哭了,想吃銬子?”

    老者也勸他小聲,叔清不哭了。阿貝又來惹他:“還奶奶!我第一次聽見,真是土八路。”

    小卜笑道:“你奶奶怎麽了,你騙了她錢吧?這可大逆不道,人家孝子賢孫,你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

    叔清怒道:“你罵人?我哪裏惹你了?”

   “罵你怎麽了!想跟我幹一場?你奶奶個皮。”

    叔清爬起要上去動手,阿貝攔住道:“君子隻動口,你也罵麽。”卜龍頭駭笑:“你要老虎頭上拍蒼蠅?想坐飛機?”

   “反正我奉陪到底!”

    睡覺鈴急響,大家攤被睡覺。叔清的被褥和日用品是駐滬宿舍送來的,外勞動已拿進。他耐住火氣睡下了。這裏不比地牢,要隨眾的。

    卜龍頭在白天從不照監方要求的學習,隻是捧本書,做個樣子,和阿貝對吹。這天阿貝講如何煮咖啡,幾種器具,如何用烘箱自己做麵包、餅幹,講得很精采、內行。小卜讚他是個吃客,他卻貶小卜道:“你連忌司也不懂,真是土包子。”

    小卜道:“你會點洋奴吃法,有啥了不起!上海點心店裏,便宜得很。我才是到東到西做人上人,吃過稀罕東西的!去年這時候,我在外省姑夫家,吃飯有人站著侍候,倒酒添飯遞毛巾。他是土皇帝,想吃什麽搖個電話,整桌的酒水、整筐的水果,有人送來。有年入冬了,他想吃西瓜,派飛機從南邊運來。他女兒想吃一種河魚,底下人打電話到鄉下,縣委發動農民連夜拷浜捉魚。螃蟹、黃鱔我是吃膩了,雞是吃怕了,聞到雞湯味就惡心!”

    阿貝笑道:“就這句像真話,你沒做偷雞賊吧?”

   “別胡扯。唉,一個人做到軍分區司令,榮華富貴是享盡了,人沒白做!”

    叔清忍不住好笑,小卜道:“你笑什麽?你說話倒像老北京,是那裏人?”

   “是啊,我住西單牌樓,你住哪裏?”

   “嗬,我們一條船的。你幾歲了?你拜我做大哥吧,就叫我卜哥,以後出去了跟著我,讓你過幾天舒服日子。”

    叔清嗤笑道:“跟你去吃西北風?我來了兩天,聽你吹的全是牛皮,還軍方呢!”

    龍頭臉微紅道:“我沒吹,你是什麽人物?有工作嗎?”

   “我是軍事院校畢業,國防企業駐上海代表。”

   “吹,鬼才相信!你曉得我進來為什麽事?說出來嚇死你呢!”

   “嚇不死的,我什麽沒見過?”

   “好,你聽著。我這次來是冤枉的,一起玩的朋友,是太猖狂了,去搶駐外人員的家,錄黃色帶子,自己家開派對,都是高幹子弟。有的人無法無天,偷老爺子的絕密文件,賣給外國人。有的還不要錢,要玩外國使領館的女人。我呢,這些事沒幹,不過朋友牽連,拘留的。我在這裏是寄押,要審得介回北京,軍事法庭上審,這裏沒資格問我的。”吹得天花亂墜而不慌不忙。這在籠子裏是普遍現象,有不準說案情的監規,所以胡編亂造,監方一般不予追究,吹反而安全,變成鼓勵吹牛了。其實小卜的樂觀輕鬆是因為事小,已經結案了。

    叔清冷笑道:“我沒說你一定是假,隻要你經得起我問。”

   “你問麽。”

    悠然道:“你說你姑夫工資五百元,這什麽工資?”

   “包括了津貼的。”

   “什麽名堂,報來聽聽。”

   “好多名稱,我記不清了。”

   “算了吧,軍分區司令的工資,二百元都拿不到。”

    黑膏藥丸彈出來:“你瞎講!有啥根據?”

   “你報他的級別。”

    阿貝笑道:“對啊,你報呀。”

    支吾道:“級別有新老兩種,他是擠進高幹的,好像是,五級?六級?你笑什麽,你也是賣野人頭,你爺是幹什麽的?”

   “我家裏擠不進高幹,隻是中幹,不過這一套知道的。”

    反撲道:“那你說,大紅旗小紅旗,什麽區別?”

   “大紅旗是正部級,三排座,可躺的。小紅旗是兩排。”

   “北京軍方哪三個係統?”

   “軍區、衛戍區、8341。”

   “軍委屬下哪三條線?”

   “三總部、陸空軍、海邊防。哈哈,該我問了吧?中國上將有幾個,中將有幾個,少將有幾個?軍銜哪一年授的,哪一年取消的?將軍裏有女的嗎,叫什麽名字?”

    龍頭被連珠炮轟倒,詞窮道:“我是小孩子,隻知道玩,這種不管的。我到你的年齡,也背得出。”

    大家看呆了,覺得好玩。那老者也睜大眼聽。叔清冷笑道:“還不服?我再問你。”揀丈人家的特權待遇,問幾個小事。小卜聞所未聞,不敢回答,捏造出幾個人名,問叔清可認得。

    叔清道:“不說了,真相已大白,你全是吹牛。”

   “不,看來我們都是高幹家的。”

    傲慢道:“不,隻有一個是真的,要麽是我,要麽是你。”

    小卜額上沁汗了,他是難得破相的。舞台上假演戲,他是真演戲。還不是可憐的本色演員,他戲路廣,看社會上行情而定。如果還搞運動,他就是軍官、專案組、情報局,如果經商吃香,他就是老板、港商、華僑。他本是複員軍人,演這角色順利,想不到遇上真貨,那點零碎知識擋不住了。

    阿貝好笑道:“你們成真假猴王,要一麵照妖鏡。”小卜道:“好啊,可是哪裏有?”阿貝靈機一動,對老頭道:“547,你不是對部隊頂熟悉的嗎,你做照妖鏡。”

    老人姓翟,他的案子從不亂說。他推托道:“我不行,一個過時的老兵。”龍頭道:“不要緊,你隨便講好了!”顯然要他袒護。

    老翟道:“我沒這能力。真的鏡子有一麵的,你們吵凶了驚動管理,他們有本戶口簿的,一翻就知道。”

    小卜不吱聲了。叔清喜孜孜的,暗打主意。

    這天起,卜龍頭對他很客氣,有交朋友的意思。而他不給麵子,還尋事挑釁。值日勞動,粗手粗腳,還不許龍頭說,一定要回罵。幾天過去,小卜深恨叔清。阿貝看笑話,言語裏幫龍頭。那學生和喜兒被欺負慣的,漸漸抬頭,表情上支持叔清。老人紋風不動。

    這天開飯,叔清的一盒飯低,隻及人家一半,要龍頭去換。小卜說沒這規矩,管理不睬的。叔清道:“那要你這龍頭幹什麽?隻知道吃加飯。你這盒跟我換!”

   “別作夢了,你要喊自己喊,我不負責。”

    叔清站門口亂嚷。發飯的外勞動趕來,回道:“不調的,飯不長眼睛,總有高低,你吃到高的怎麽不調?”

   “我不管的,飯低就要換。”

    詫異道:“我頭次碰到,昏了頭了,管理看見一頓打。裏麵龍頭也不講講他!”小卜道:“我講過了,沒用,豬一樣的。”外勞動笑罵:“比豬還不如,吃生活胚子。”

    叔清手伸出柵外,要打外勞動。外勞動驚嚇,罵他神經病,走開了。叔清回身來尋事:“你剛說什麽,我是豬?我是你老子!”

    小卜光火道:“你是我孫子,操那娘的。”

    手指到他鼻尖:“你說的,操我娘,是不是?”揮手一個耳刮子,打得小卜踉蹌。龍頭哪裏吃這一套,撲上來扭成一團。叔清雖高大健壯,小卜是軍人出身,又有加飯支持,力道不相上下。阿貝嚇白了臉,退至牆根看摔跤比賽。都不出聲,打得過癮。隔壁籠子聽出,也在叫好。外勞動報告了管理,一齊來了。當班的樊管理是白頭發的老好人,喝止了。小卜控訴,外勞動證明。樊管理怒道:“你401什麽意思?為什麽欺負人?”

    叔清侃侃而談:“這外勞動壞透了,開口罵我是豬,在外麵我要打爛他。龍頭更不像話,要操我娘,我娘是誰?是國務院部裏的機關黨委書記,是老幹部,和領袖握過手的,你還來操?你再說一遍,我馬上打爛你嘴巴,讓管理做個見證!”手又挑到小卜鼻子。

    樊管理驚訝道:“你要翻天了,我在這兒,你還要打人!你胡吹什麽。老幹部!扯領袖幹什麽?你要吃銬子嗎?”叔清道:“我有沒有吹牛,你去查你們的戶口簿!查好了才有發言權。順便查一查771,姓卜的家夥,他天天吹他是高幹子弟!”

    樊管理奇怪,喝令不準再鬧,離開了。卜龍頭臉色灰白。叔清微笑,慢慢享用他的低飯,靜候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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