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熊和雲鵬進監的同一天,戴家驥和呂仕順被送入南監,犯號是405和404。
家驥正是很幸福的和全家人等待寶寶出世的時候,挺著大肚子的燕子快生了。他畫了很多妻子懷孕的速寫和素描,為將來的正式作品的底稿。誰知被突襲的拘留了。幸好已及時和死黨老呂作好串通,知道呂也沒事,不很擔心下場。
四年前隻是關在單位隔離,這會是進鐵籠子,家驥憤恨極了。安眠長久的政治思維又活躍起來,他的出身和仕順不同,他是在底層以下的,他的思想開始向右轉。他的立場和仕順不同了,友誼可以不變,而他在想像的辯論中對呂怒吼:你是幹部子弟,當然共產黨是好的!
接受了娘的教訓,對自己不利的話,打死他也不會講。丘胡子想從他這兒突破,隻能落空。
他回想運動初期,他跟隨仕順來提審過幾個打倒的教職員工,包括校長。後來自殺有十幾人,他開始體會他們的受屈的悲涼的心境了。當初自己那麽積極,對他們吼叫,不由內疚、懺悔。這是報應啊!
丘胡來提審他了。剃了光頭、掛著南405犯牌的家驥臉上是仇恨的情緒,他感覺到了,閃開眼睛,裝和善道:“戴家驥,我本來是不想動你的,你相信嗎?”
家驥不答。
“你不說出呂仕順看文件的事,我隻好,嗯。”
“你和呂仕順這麽要好,單位說你們是割頭朋友——”
“沒這麽好。”
“說說看。”
“他是高幹子弟,我是什麽?好得到哪裏去!”
“可是你結婚他來了。”
“同學又是同事,不叫要被人罵的。”
“他還帶來了詹叔清。”
“我講過不認識這個人。”
“酒席上沒說話?”
“沒有。是老呂帶來的?”
丘胡不說了,應該是跟梁家人過來的。
“你進來,不是我的決定,是上麵的指示。你明白這問題的性質了吧,還是那句話,呂仕順要給詹叔清看市委文件,你知道這件事,就可以放你。”
“可是我不知道。”
“你跟他這麽鐵,會不告訴你?”
“沒有。“
“你有個模糊印像也可以說。你是知識分子,聽說高等數學有一種模糊肯定——反而正確,那是符合科學的。”
“我沒學過這個。”
家驥摸摸頭皮,他原是瀟灑的長發,很配他臉型,眼神靈活,應對敏捷。尤其婚後,衣著入時,臉上刮得幹淨,洋溢著幸福的神情。人也發福了,腰帶漸寬,學生叫他科伏龍斯基教授。如今刨光頭,還沒適應,像覺沒睡醒。
丘胡沉默良久。緩和道:“好吧,我不記錄了,不要太緊張,隨便談談。不管案子如何,你還是要回社會去的。高級知識分子、藝術家,住洋房,比我舒服多了······你認為梁天熊這人怎樣?”
“他是小孩子,比我小十歲吧,沒什麽談過。”
“不對吧,從前你常去梁家。”
“那是文革前夕和文革初,我沒有住房,暫住學校,離梁家近,所以去走走。”
“和誰談得多,梁廷?”
“他是長輩,思想跟我們兩樣的。我跟天晶談得多些,她因為相信組織、算是保皇派,運動初受壓製,所以跟我觀點是對立的。現在看來,還是她省事。保皇派變逍遙派,多好!”
“梁雲鵬呢?”
“不了解。我家是天熊外婆家的親戚,比較遠的,雲鵬是他們梁家的親戚,遠開八隻腳了。”
“鬱曉風呢?”
“他人聰明,文化修養是有的,思想落後,破落戶子弟。”
“呂厚哲?”
“他是破落戶中的破落戶,都不問政治,還看不起我。”
“為什麽?”
“因為我造反吧,他們大概以為隻有長毛、太平天國才造反。”
丘胡搖頭:“他們從前是班主席、學校團委的······現在又是什麽公司和街道團委了。”
“有這種事?”
“你是糊塗人······梁廷是曆史問題嚴重的人,老狐狸,關過的,你怎麽看?”
“關過?好像是隔離吧?”
“不嚴重會隔離?”
“那怎麽又放了?回廠複職了。說他是特務,我知道當初勸他入黨都不肯,說自己不夠標準,天下有這樣的特務嗎?亂整。”
丘胡無話。又尋話道:“你妻子、丈母很緊張、害怕,你要替她們想想。”
“她們是家庭婦女、婦道人家,逼她們是太過分了。”
“無產階級專政過分嗎?”
大怒,忍住道:“我過去也這樣,做常委時候,訓人,開口就是這一套,有那麽一天的。”
“有哪一天?嗯?你現在是對文革不滿了,對文藝旗手不滿。”
“沒有的事。”
“你那幅偉大女旗手指方向的畫,怎麽毀掉了?”
“我比較珍貴它,收好了。”
“現在掛起你們家老房子的畫,什麽用意,不是對現實不滿嗎?”
“這是我小時回憶,是借住人家的,又不是我家的祖屋。”
“你都有說辭,”丘胡搖頭:“我承認,你不像犯罪分子,比一般人還有修養,有文化,我心裏對你、對呂仕順是平等對待的。”
“那你放人。”
“要你配合,承認一句話,有那麽難嗎?”
家驥閉口閉眼,又來軟一套。
“我不費口舌了,你想到什麽,寫出來吧。405,醒醒,回籠子去!”
他開始畫畫。是回憶冤死的的人的肖像。一個中年女教師,下麵是一行幾個字缺大部分字的短語:“周總理讓人寫信叫我回來的,二年後我成特務。”一個沉痛的白發老者,畫下是“賀龍的人抓去我娘要八千大洋換,錢送去而人被殺了。”一個金絲邊眼鏡的老者:我不知道舊皮箱地襯的舊報有蔣介石像。一個中年西服領帶:我是不問政治的樂隊指揮。一個穿汗衫的老頭:我在家養魚養花,罪該萬死······
呂仕順被升級,自己沒料到。自父親恢複工作後,也驕奢傲慢了。他和詹叔清在外吃過飯,也讓詹看了文件,但事先說好退步,所以不擔心。果然沒人來對證或揭發。至於為什麽自己要看文件,他在隔離時對丘胡子說是為父親寫回憶錄準備材料,揭批林彪的。他進監後,思緒紛亂,輪到自己來坐班房了。第一頓飯就不吃。監長得知,跑來看這人。龍頭犯人命令他站起來。
監長道:“404,準備餓一頓還是兩頓?”
“沒想好。”
“是不是不服罪啊?”
“是。”
“那跟我沒關係,我隻是看守,你懂不懂? ”
“懂。”
“那怎麽樣才肯吃飯?”
“給我調西監吧。”
“為什麽?”
“從前我常來這裏,去西監提審人。”
大驚道:“提的是誰?”
說出全國全市聞名的大人物。監長道:“哦,你從前迫害他,現在良心發現了?”
“有一點,我對不起他。”
“那就叫報應。你就安心吧,安不了?”
“我父親受衝擊後就退出了,沒再整過人。”
“你是老幹部家庭?”
“是。”
“他解放了?他關過這裏?”
“他管過這裏。”
監長眼發直,一聲不吭的消失。籠子裏大驚,都是政治犯,誇他有種。一個老犯人道:“風水輪流轉。404你別急。這裏先關革命黨,大清朝完了關共產黨。解放了關國民黨。再關走資派,走資派出來關造反派。”
仕順點頭:“還在轉。”
“就是。”
龍頭讓仕順別轉監了,在這裏大家聊聊,容易打發日子,說難得有個肚裏有貨的人。
監長不久又來了,和氣道:“404你一定要轉監?其實哪裏不是一樣?”龍頭起立說已說服404留這裏。
“那好嗎。有什麽事寫條子出來,問題總搞得清的。”
仕順開始他的囚禁日子。和家驥不同,他是一天不能離開煙酒茶的,他父親那裏吃不完的高級貨都轉來他這裏。夫人最頭痛他的煙和酒,牙齒發黑,酒氣熏人,要他向戴家驥學習,他哪裏肯聽!現在監房幫他戒!
丘胡子也是先打他悶包,殺殺他的銳氣。以後在天熊、雲鵬、家驥那裏沒衝破,隻得來提他了。
404手裏拿個紙。丘胡以為是交代,要過來看。是很多人名,有些好像新出現在報紙上,數了是三十個。不明白道:“這是什麽意思?”
仕順不眨眼的看著他:“現在是一對一,將來三十對一。”
丘胡臉刷白,別過臉吼道:“我們有上級的。”
“你寫給我!”
仕順相貌美好,皮膚白,長得年輕,老是微笑的,待人真誠有禮,習慣於心情愉快的人,有上流社會的氣息。長於油畫教學,是學校油畫民族化的小組組長。業餘愛好唱戲、拉胡琴,頗有水平。向後梳的頭發一絲不亂。不習慣與人凶狠的,在監房也是開口:“謝您了”、“您老請”,和丘胡一對麵,照出後者醜陋猥瑣、沒有人形。丘胡也明顯感覺,於是越發殺伐權重,弄成很威嚴似的。也許他向來自知貌陋才加倍向上爬,終於有誌者事竟成?現在確實不是十五貫戲的時代了,是婁阿鼠當權審人!心地坦蕩的人弄不過惡人,已是規律,幸虧呂家不是小百姓,不會輕易嚇倒,豪門原有的怒氣升起來了。
丘胡好一會才平靜下來,讓對方坐下,自己也坐了,翹腿擺出長談的架勢,和氣道:“你冷靜,麵對現實吧。聽說你一到南監,就鬧,要調監?”
“是。”
“那時你提審人,你們校長吧,你們搞群眾專政。”
“不是的,是舊市委拋出他,你們在搞,我們是配合的。”
“唔。那時合作得可以麽。”
仕順道:“這是個好例子,是個冤案。”
“不能簡單地講。”
“舊市委看不慣他,新市委往死裏整,你們要弄死他,想不到有人告禦狀,最高下令放。”
“那也是反麵教員。”
“你敢這樣對他說?”
“有什麽不敢?”
“你們上頭也徹底轉向,把市圖書館的公家圖書都賠他的!”
嘴硬道:“關他是對的,放他也是對的。”
“你總是對的。”
“然也。我現在關你是對的,將來放你也是對的。”
仕順歎氣:“我碰見什麽人了!”
“我人不好?你才不好!你進來後單位開會揭發,沒人同情你。”
“這可以理解。”
“不是做人失敗?”
“這種事情誰敢同情?別人進去,我也一樣。現在提倡階級鬥爭麽。”
“你的問題就是你的熟人老幹部揭發的,你想不到吧?”
“是。這個人也昏得很,這樣就可以升官、可以自保了?幼稚。”
“你想出去報複他?”
“我不會像你的。我就是喜歡藝術,政治上沒興趣,完全沒野心——這一點重要,你想想。”
“我想過了,你肯定有問題的······你從前也隔離過,不接受教訓啊。”
“接受的。”
“你參與炮打,真的後悔了?”
“那時是隨大流,聽說是叛徒,我就氣憤了,在後麵跟跟的。”
“被人利用了。這次呢?詹叔清是北京人,他拍拍屁股跑路了。”
仕順懶得回嘴。
誘導他:“我們說開點,你剛才說到站隊,你懂的,我站哪一邊,我一直跟著誰?我用得到害怕?我知道你不怕我,我會怕你?”
“要看形勢。”
吼道:“這就是句反動話!你知我知。”
“這句話能判刑?”
“我當沒聽見。其中含義,你多想想。”
“我關在南監,頭都想破了,想不明白。我這樣的人去做特務,弄情報搞地下工作,有什麽動機?我爺已複職,我又不要當官的。”
“大概是你本性吧。”
“我什麽本性?嗯,你這樣整我,是有人讓你整我爸吧?”
“胡說!我幾時提過你爸?”
“林彪係統排斥二野、三野是一貫的。”
“這些我不管,聽都不要聽。”
丘胡收拾皮包,準備走了,感歎又像開導:“你結婚,市裏派你大房子,登天公寓,你應該滿足了。你丈人家房子不小,照理不能派的。比方我丘某人,想都不敢想的!人要有感激之心!”
“我好像墮進迷津,白霧重重,人昏冬冬,什麽都看不見,我感激誰?”
回到監房,先向同監犯說了情形,然後要報告白紙寫信。他心裏有底了,對方沒拿到什麽證據。信的抬頭是“中央組織部轉某省委組織部”之類······他不懷疑急壞的妻子肯定已向外地的阿公通報,外麵的營救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