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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零四 浮想

(2015-09-18 20:56:27) 下一個

   半月以後,進入三九的嚴寒天了。這年上海冷得厲害,冬雪下得很大。27號籠的窗子開著,冷風灌進來,雪花飄到人身上,籠子像寒冬湖上的破舟。龍頭報告有憐憫心的張管理,被允許暫時關一下。雪終於停了,白天柳監長見窗關著,大發脾氣。值日的天熊和小六起立,小六踏他肩膀上升,才關上,失腳摔下,撞得宗老師頭碰牆出血。

    小白他們都是老上海,見滴水滴凍,知道最低溫已是攝氏零下十度,不再開口。一說話,冒出的白氣像煙霧。燙開水送到,人人拚命灌,喝得臉紅冒微汗而舒暢。天熊不幹,因為排出是一樣的放走熱量,況且夜裏起來是凍成冰棍。這裏天熊是最有錢的打扮,人裹得像蠟燭包,腳著二薄二厚的四雙襪子像粽子,日夜不脫。他在接寄單上要自己的呢大衣,結果家裏特為他買了厚的棉大衣。他把絲棉襖給了家中仍斷絕關係的小六,小六穿著像棉袍,像舊照片裏民國時代的小孩。

    夜裏日光燈刺目,反正是蒙頭睡了。若不是寒冬,不準蒙頭的,蓋手帕也不許。天熊發誓,將來回家要消滅日光燈,白色的冷光太可惡了。穿得最厚,仍覺著冷,像是血也降了溫,使肢體僵硬。肚裏少食,還是涼的,熱飯要剔進冰凍的空盒子。天熊在外也是怕吃溫飯的,別說是涼飯了。

    小包的銬子早已開了。這之前是吃了苦,沒人肯好好喂他、幫他提、拉褲子。管理看穿他的貪生怕死,不會自尋短見,答應了他的哀求。從前是饞加飯,現在能自由的吃和睡,已經滿足了。他是和衣而睡,黑被蒙頭。每天活著起來,發紫的嘴唇沒有知覺。

    他情緒漸穩定,不相信提審會把貓臉的死算他賬上,還有荒唐的誣告。有天他還打趣小白道:“你現在好了,有加飯吃。現在弄個女人躺你身旁,你有胃口幹嗎?”小白道:“我沒欲望了,太冷。”老槍道:“我也爬不動,隻好看看。”宗老師道:“這叫飽暖思淫欲。”

    老槍吃完飯總要大怒,罵道:“他媽的飯愈來愈少,幾片菜根,鹽都不舍得放。這是他們存心的,餓得你死不死、活不活,隻好瞎交代、求早點出去。這不是人道主義,不對的。”宗老師同意:“逼出來的供不一定真實。”梅兄提醒道:“少講這種話,教訓都忘了?”小包道:“別擔心我,你們喊反動口號,我也不管了。”

    童方想像道:“我出去就叫娘做個十斤重的大麵餅,放在枕頭邊,醒來就咬一口。”眾人喝采。小包道:“我把它當中挖個洞,套在脖子上,隨時咬一口。”梅兄笑道:“這創意好。”於是聊起吃經。童方的口味限於地方小吃,四喜湯團、皺紗餛飩、麵筋百頁之類。天熊不開口,覺得越聽越餓。與別人一樣,他也是睡夢裏吃東西,醒來一場空。

    臨春節了,飽漢不知餓漢饑的看守巡監時還吃瓜子、吃花生,好像故意氣氣人。幸虧是病號監,他們怕來而來得少。這天全體下樓去驗血,看見大王管理在太陽下曬年糕片,耿管理鄉下來的老婆在拌餡心、搓湯圓。不知是誰炒長生果,像是小王管理,香氣激得鼻子酸。回籠子老槍就嚷:今朝氣得煞人!”小童方焦慮道:“怎麽不來提審我?年夜飯沒福氣吃了。”小包道:“就是公判也好,到市監過年總有肉吃!”梅兄道:“公判不好,是從嚴的。”小白道:“619,現在崩掉真有饅頭吃?”

    老槍道:“我老警察騙你們幹什麽?文革前還要暇意,吃小食堂的菜,小鍋炒的,甚至叫小館子送。特別犯人還能點菜。香煙也可以討了吃,就是不能喝酒。現在死人也倒黴。”

    小包糾結道:“肉包子真能盡吃?”老槍道:“我想可以的。”黑漢突然喊道:“我情願去死,飽飽的撐一頓,管它以後的事,反正沒知覺了!”眾人默然。天熊反常的恨道:“真正這種日腳寧可死了。”幾個人朝他看。

    小包道:“不瞞諸位,你們笑我怕死,恨我不像59一樣尋死,我是為了等判決!我最看重公正,要判得實事求是,我認罪。要判重了,送我外地去勞動,我不要活了——我從小最怕勞動——具體怎麽死法都想好了。”

    大家對他刮目相看,小子是真是假?死是要勇氣的,死是怕人誘人的,不由都浮想聯翩。白申福諂媚的笑道:“402,你想怎麽死?”像殷勤的堂倌問顧客,要上什麽菜。 

    天熊欣然微笑:“我想乘海輪,至少長江輪,小拖輪、機帆船不行,我一人在甲板上邊看邊吃。看夠海上江上風景,酒也差不多了,往船欄外一跳了事······或者久想瞻仰的名山,一直沒去成的,登高選那景致最出色的地方——也一定是最危險的地方,又看又吃。吃到人糊塗,昏冬冬了,大哭一場,腳底一滑!下麵萬丈深穀,世上誰也不知你已離去!”

    小白、梅兄叫好。宗老師沉吟道:“是好,但不夠現實。人要死前是急惶惶的,矛盾的,還能平心靜氣去通宵排隊買船票?我是試過的,這樣死不成。”

    小白也道:“你為了死得默默無聞?不值。我想死得萬人知道!最好嚇嚇仇人,去吊死在仇家門上······或者尋豪華飯店,像402一樣,吃飽了,把身上錢吃光,從窗口跳下大馬路,引得人人來看,交通阻塞,不虛這一生了。”

    小童方道:“喔唷算了,這種死見過的,頭開了花,紅紅白白,像小包歡喜的豆腐花。我回到家,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小白笑道:“我目的達到了。”

    黑漢想起道:“你不是說過吞金好麽。”小白道:“現在沒金子了,一般吞火柴梗代替,沒有詩意。”老槍讚同:“太娘娘腔!上吊幹脆,一腳踢開凳子完事。”童方道:“吊死鬼太難看,都像貓臉,舌頭伸老長。桔子汁加敵敵畏好,死得舒服,不破相。”

    小白道:“沒聽見你的高見呢。”梅兄陰毒道:“我覺得你前一種想法好。死不能‘親者痛而仇者快’,要反一反。”小白弄懂後道:“好,要同歸於盡。”

    全體嚇一跳,觸動靈魂深處的複仇情緒,小心交流。有的卑劣讓天熊瞠目結舌。老槍說他一個小鄰居,勞教期滿回點心店,為泄憤把茅坑之物混在包子裏。啟發了小白,朋友家樓下是飲食店,後天井倒下尿水,正對揉麵粉大缸,半夜誰瞧得見?白申福比起他人,要算多才多藝,摩托車汽車能三腳貓開開,這時他道:“開車子撞人很可怕,前年那司機一氣撞死二十幾人,市裏震動!”梅兄道:“這家夥是瘋子,不就是被領導罵了一頓嗎,遊鬥時見過,關節都卸掉了。”

    兩個小孩頭一次聽說,佩服道:“這人有種!”天熊感覺,這是報複社會心理。眼下這些人都是有罪的,要真是冤枉,不知瘋狂到何種程度!如果有儀器來測,人人能處死而無人同情。以後他會懂得,犯人心裏都有一把秤,判輕了會感激,判重了會覺得受了欺負,會重複其罪而加倍報複,所謂“捉到了你狠,捉不到我狠。”

    議論聲息漸輕,神秘的耳語了。談到幾種白色粉末,中國的砒霜、鹽鹵,西式的氯化物、磷化物。宗老師、童方是行家,說砒霜要量足,否則無用,中醫用來治病發汗的。小白朋友的大廠有三納,每年讓公安出證明去南方拿貨。他要來揉飯團裏,放野外毒死過大鳥,算是獵人的收獲。還用來毒死過鄰家的雞。

    難友的想像被刺激了,老槍說這東西撒在雲片糕、寸金糖、芝蔴糖上沒人懷疑,本來要放白糖的。大家點頭,各自想像拿去毒最恨的人。有人突發奇想,說這玩意裝鹽罐裏看不出吧,如果放進犯人的大鍋菜裏會怎樣,市看幾百個未決犯一齊死去,搶救決來不及。會震動全市還是全國?殷所長柳監長會有怎樣的表情?(最近因為犯人嫌後發的飯冷,柳監長展示公平,命蒸格放各籠子前,按電鈴一齊拿!弄得大家吃不上熱飯。其實有更好的辦法的)

    童方和小六私語,說冬天夜裏護士好瞌睡,電路一斷,溫箱裏嬰孩全得凍死。小六說他喜歡逛動物園,那些畜牲吃得比人都好,還向遊客討吃的,要毒死它們容易。童方道:“想得好,將來我掩護你。”又說出自己的複仇想像:抓他的戶籍警壞透了,他住一個舊廠房改的宿舍木樓,破舊不堪,梯子隻能一人走。有好多低級警察住那裏,半夜失火沒法逃。他帶上火油和浸濕的棉紗線,叼支香煙就行。出了事,福爾摩斯也破不了這無頭案。小六佩服,願意替他望風,忘了這輩子他出不了高牆的!  

    小包和梅兄各自出神。黑漢忘不了他自私的舅舅,對重病的姐姐和遠道而來的外甥全無憐憫心。誘出舅舅的孩子是有辦法的,弄死在外麵,要不露痕跡。或郵寄舅舅愛吃的食品,或摸進大門換上有毒的牛奶。反正人應該平等,要倒黴大家倒黴!斯文的白臉梅兄計劃有幾個,策劃周密,其結局一是單位裏搞他的幾個頭頭在開秘密會的防空洞裏死去,二是黨支部書記全家死在家裏。他未把方案示人,也知道,如回到社會,是永不會付諸實行的。

    天熊後來和他相處較好,互相放心。第一眼看,誰都會覺得梅兄是比天熊更清高、更有學問、更安詳甚至更英俊的。天熊疑惑的是他愛賣弄的哲學理論、唐宋詩詞沒影響他多少,他的趣味、思想隻在打胎、三角戀愛、報複仇人這些鄙俗東西裏,解脫不出了。這是為什麽?後來聽他和別人談的片言隻語,他家是勞動人民居住區,條件很差的,爺娘不識字······

    27號籠朝思暮想的結局來了。

    時間沒到是盼不來的,時間一到是躲不了的。春節前一禮拜,管理來核對了好多人的寄放物,大家吃驚,說58烏克蘭沒東西,103是作家,兩人都去市監醫院了。外勞動嘴快,說兩人已經回來了。全體明白,是要趕場子,去提籃橋過年了。

    小白道:“本來人在那裏,拿個紙讀一下,何必解回來,還換籠子,多累。”天熊道:“法律是莊嚴的。”老槍道:“樣子要做做的。”宗老師道:“要拉上公判會,教育青年的。”

    該叫宗會計、宗出納的,還是叫宗老師,好像是諷刺他。他移坐去童方旁,像是要吩咐遺言。還是說老婆和孩子情況,喃喃道:“今後是看得到了,兩個月一次總行吧。我心裏是恨她的,結婚前她騙了我。我是淮海戰役起義部隊的,成分好,醫院讓我管錢賬的。她是二婚頭,男人去台灣了,她爺又失業,有曆史問題,一大家子要我養活。我不貪汙怎麽行?”

    小童方道:“聽說本來不抓你,你拿了毒藥要逃外地,才動手的。”

   “是的。”

   “可是都說你在區看,怎麽是市看?”

   “是先在區看。數目大了,區局就交市局了。你呢?”

   “我是區看客滿,這裏寄押的。我家就在附近······哦,你還有搞女人的事吧?”

    不老實道:“沒有。”

    睡前天熊道:“人要判了,算有心裏話了。”童方道:“難講,他這人狡猾,同事都這樣講。這麽老,還是預備黨員呢。”

    小白道:“我眼皮跳,明天就要出送。”旁人不安了。

    明天一清早,窗外跑步聲,走道湧來大批管理。人人心吊起來。“匡朗匡朗”,“匡,嚓嚓”,樓上樓下,到處開門關門,鐵器刺耳的響。輪到27號籠,一下開出721小白、611小包、619老槍、11宗老師,吼叫著催人。難友來不及看他們的表情,忙著拿行李。

    籠子出空一半,怕人的寂靜下來。不久,童方聽到囚車的啟動,天熊也聽到了,聽不出是幾部。

    四個人擠緊睡了一夜。梅兄歎道:“他們知道小白要判了,讓我也當的。他們什麽都知道。”童方道:“要老是我們四個人,倒不錯。”梅兄道:“不長的,頂多兩天。”

    第二天上午,走道的喇叭尖叫了,“喂,喂”,是柳監長的聲音。天熊道:“昨天的公判會。”梅兄道:“很有可能。”

    果然是柳監長介紹判決的事,鎮嚇犯人。說昨天市裏和區裏的公判大會分別在上、下午舉行。分別在哪裏,來了多少人,是哪幾個領導親臨現場。他都到場的,也深受教育深受啟發雲雲。他報東監押去判掉的犯人,輪到27號籠,他說58是盜竊集團從犯,認罪較好,是從寬的,判了五年。103是現行反革命,寫作反動作品,影射偉大領袖,歪曲人民政府,因認罪態度好,從寬判決十五年。721小白態度惡劣,抗拒交代,和他的同案犯,南監女牢的720胡蝶,都是從嚴的。619喬貴民,頑固到底,民憤極大,從嚴的。沒說他們幾年,也沒提另外兩人——天熊說怎麽會漏了——柳監長咆哮道:“政府對罪大惡極、在籠子裏搞反改造的人,堅決鎮壓!這次槍決的,東監有七人,27號籠就有兩個。11號宗德全,貪汙流氓犯,原係反動士兵,貪汙達一萬元。大肆揮霍,生活腐化,槍決。611號包龍儀,無業遊民,流竄上海等地,冒充幹部子弟,誘騙女青年多名。來東監騙取管理信任,當龍頭後充當獄霸,逼死人命。還陰謀越獄,報複殺人,鐵證如山,槍決······”

    天熊吐氣,詫異自己麻木,沒什麽感覺!這兩人是身旁擦出去的,將來有一天輪到自己,也這樣木然?

    童方道:“不曉得肉饅頭吃到沒有?”

    當天開中飯,不待梅龍頭問,有興趣的外勞動就嘀咕進情報:老槍是五年,小白龍頭是六年。小包龍頭沒崩掉,是死緩,等於無期徒刑。

    飯後,照例談一會,天熊道:“我有點欣喜。”

    梅兄道:“為什麽?”

   “還是依據事情的,沒過分。小白、老槍事不大。”

   “老槍嚴重的。”

   “重什麽!我才進廠時,見過一件事。有個棚戶區老工人,也是老槍的事,很相像的。不過批鬥一下,去區民兵指揮部關幾個月,回來了,屁事沒有。”

   “自家的女兒!”

   “自家的女兒!批鬥時他喊冤,很凶的。頭頭罵他家裏人也很凶——家裏來討人,是靠他一個人工資的。我都沒明白怎麽回事。現在想起來,頭頭是幫他的。”

   “這頭頭有同情心,人好,叫什麽?”

   “黃慶五。”

   “那女兒呢?”

   “也神經不太對的,不久車禍死了——”

    小王管理來了,“402,東西也出來。”天熊呆了一下,驚喜交集。

    小六敏捷的做手勢,天熊會意道;“棉襖是你的,還有那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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