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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零三 雪恨

(2015-09-13 11:08:49) 下一個

  死屍才下樓,不知誰背後推小包一個踉蹌,不及出聲,幾個人同時撲上,按在地上暴打。天熊插不進手,蹲下掐他的腳,頭上挨了幾下亂拳。

    隔壁籠子聽出來急叫。管理趕來,製止不了。直到柳監長現身,眾人才罷手,齊指地上抱頭的黑漢道:“是被他弄死,他逼死的。”柳監長驚喜道:“真的?馬上開你們問,人打死就不好了。”小包哭道:“監長救命,開我出去,關地牢好了,他們要我死。”

    柳監長離開,籠裏緊急商議。老槍小聲道:“我記得他講過,他想逃跑,說10號籠的是英雄。”別人一聽是瞎編,卻道:“我們聽見的,會證明的。”

    小白陰險道:“他當龍頭前跟我講過,他騙上的丫頭,提審隻掌握一半。”

   “我們也聽到了。”

   “他還說出去要尋那個提審,把他幹掉,至少弄成殘廢——”

    梅兄道:“有這話,就是叫小高的。他被打了,說要十倍打還。”

    宗老師道:“上次你準備的他的反動言論,我記不清了,你提幾句。嗯?你們盡管講,我都聽到的。”

    天熊冷靜道:“貓臉這死法,是昨夜小包仔細教他的。”

    眾人道:“對,對,差點忘了!”

    小包在地上哭道:“我求求你們,不要落井下石。我是畜牲,好不好?”

    大批管理湧回。柳監長指揮,提出小白和梅兄,管理進來,把小包手腳都上銬。又提出老槍和童方。剩下小包、天熊等四人。小王管理盯著。不許講話。

    一個多小時,童方先回。然後是老槍。原來都是個別談話,二對一,作筆錄,本人簽字又打手印。每個人都道;“402,要輪到你了。你頂撞過611的,我們回想起了。”

    小白和梅兄也回來了,馬上提出小包,卸了腳銬,兩個人架出去的,他已經嚇坍了。

    始終沒來提天熊,眾人奇怪。天熊心裏雪亮:59的死,屠管理、柳監長有重大責任,要避開見證人的自己!

    眾人歎道,隻知道綽號高爾基、貓臉,59姓什麽都沒人問過,59的烏克蘭也是一樣。

    小包五天沒回籠子,外勞動來拿過他衣服和黑被子,想來是關地牢逼供。興奮和多話以後,人人都安靜了,體會到生離死別的淒慘,想到自己也是有責任的。天熊半夜想起,渾身冒汗,如果早點挺身而出,把事情鬧大,如果當初不抽回毯子,或後來及時送回······這條命幸許是能拉回的,罪人啊!

    天熊沒猜錯,屠管理是嚇壞了。是他看了小包自薦信後讓他上台的,還關照多給加飯加菜。是他同意奪去一條黑被的。柳監長也心怯,因為小包密告而破了兩個案子,他對小包客氣,那天替他瞎撐腰的······現在小高承辦說,他是壞透的壞料。

    當然這一切讓沙管理承擔了。是他痛罵和銬起59的,和壞人小包一裏一外。他本有前科,是黑龍自首救了他。這次是總算賬,記大過、逐出看守所是無疑了。

    兩人向所長檢討。老殷歎道:“幸虧是流浪漢,外地的農民,否則不得了!”

    治安處的承辦被通知來,他驚訝道:“就要釋放了,他沒罪。兩次逃跑是脅從,頭子承認的。他隻是個討飯佬。”

    辦公室一片寂靜,各懷慚愧。

    老殷道:“沙門開這壞家夥,馬上處理。我叫他牢門開!今天不能讓他回家,亂說討厭。你們各想一個方案,統一或不統一,都報我,不能過夜。”

    於是老劉和老屠緊張思索。定他是嚴重瀆職罪,致使一犯人逃跑、一犯人死亡······

    屠管理考慮先拘留,迅速判五年送市監收押。老柳想到他是東監老人,對自己一向是順從、不敢拗的,考慮開除公職,沒黨籍可開,放去社會上,戴或不戴壞分子帽,但沒有工作也要生事······兩人商議,老柳又道:“或者送他去白茅嶺吧,監督勞動。”那是離上海千裏萬裏的安徽深山裏,沒處可逃,屬於上海勞改局管的。老屠說好:“那幹脆送他去大豐,蘇北的鹽堿地,有我的熟人部下,不怕他亂說亂動。”

    找了所長。老殷道:“就這麽辦。”讓秘書寫公案,馬上拿筆批了,道:“對他說會寬大的,安安他心。你們想的對,永遠不能讓他離開我們的權力範圍。”

    監長請示:“今天怎麽辦?”

   “馬上收監。幹部犯罪,一視同仁。”

   “關別的監吧。”

   “不,就關東監,我們正大光明。”

    駭人的一幕拉開,尖嘴猴腮的沙管理被推進了27號籠,他已麵無人色,隻有眼珠在動。周圍籠子一片嘩然。籠內天熊、老槍、梅兄、小白全都驚住。大家不說話,觀察形勢。小沙癱在牆角如木乃伊。

    籠子不能一日無頭,屠管理宣布由白申福重新上台。

    過一夜後,大家接受現實。第二天來許多外人,大多所裏其他監的,來目睹東監大易滅親。

    老槍道:“犯人不能沒犯號,小白你報告管理。”

    宗老師惡毒道:就用58的犯號好了,現存的。”眾人都說對,對沙管理的仇恨已複活了。老槍說共產黨總包庇自己人,這是做做樣子的。

    監方沒采納犯人的提議,讓他掛330的犯號,剃了光頭。提審了幾回,人神經漸正常而情緒壞了。一次提審回來。勞動時對天熊道:“402,10號籠犯人逃跑你是看到的,要算我的賬,太過分了,你評評理!”

   “你認為是冤枉的?”

   “當然。”

   “那我喊冤枉怎麽沒人理?”

    眾人道:“進了這籠子,有理也沒理了。”

    小沙道:“你下地牢,批鬥,我沒有摻和過,你回想一下。”

    眾人大驚,看402道:“你下過地牢?”

    402居然沒訴過苦!小沙不敢多話了。

    幾天後屠管理提出864梅兄,送回時訓話道:“27號籠聽著,你們籠小人少,說起來是病號,給我們添麻煩不是一點點!經過研究,決定多設一個龍頭,由721和864同時擔任,多一雙眼睛。不準和330講話,誰講就一副銬子。反改造分子611,也要押回來了,你們不許再打他,賬由政府跟他算,不用你們算。你們的任務是監督他。如果他有逃避判決的念頭,不能讓他得呈。不要讓他睡鐵門前,讓他夾你們中間。吃飯解手一些問題,聽從龍頭安排,不得推三托四。”

    他走後,大夥詢問一臉沮喪的梅兄。這個籠中唯一的共產黨員歎道:“我真沒想到。我早結案,以為這個月要解決的。走不了啦,管理都曉得的!屠管理一開口就要我協助小白,他怕出事。我就說402很好。他不接這話。我明講提審意思我馬上處理了——他擺手說別想這事了,專心管好籠子。肯定是問過提審了!我不是有的要熬了嘛!”難友安慰他,到春節總會了結,梅兄搖頭。

    老槍對330私語:“可惜你連黨員都不是,否則開去黨票就不處理了。”

    330默默點頭。

    於是有人問330,看守知道提審的態度嗎?小沙當然也被警告不許和犯人說話的,可是他發泄道:“知道個屁!看守就是看住人不出事就行,算什麽東西,沒人當回事的。”又咕噥道:“58出事,就我和611有責任,誰會服?”

    次日一早,早飯沒開,沙管理被提出去了,“330的東西也拿出。”一臉嚴肅的小王和小吉來提的。汽車的發動聲,眾人道:“介市監不會吧,他逮捕了?”“戴壞帽回家了,還開車送!”別的籠子也熱烈議論。

    馬上,“匡朗匡朗,”“匡,嚓嚓”,銬著手的前龍頭小包被踢進籠子,調防了!小包黑臉紅紅紫紫,腫起老高,令天熊想起10號籠的黑龍、烏賊、扁頭、黃狗諸人。他身上皮肉和衣服沒整碎,說明他的性格和黑龍他們相反,是一打就求饒,沒一點硬氣的。畢竟是詐騙犯,靠嘴皮子吃飯的。

    兩個新龍頭按管理吩咐,輪番對他訓話。小包不服道:“算啦,還不準亂說亂動。我這樣怎麽動?都是你們治的,什麽逃跑越獄、報複殺人,明明無中生有,你們良心有數。我被打得沒法,隻好承認。我想將來會弄清的,不見得掛我賬上。”

    黨員很嚴肅,一副訟棍相道:“你要翻案?我替你報告管理、柳監長好不好?”說著去鐵門。小包害怕道:“好,算我多嘴,我不開口行了吧!”

    小白道:“你早該閉上你的狗嘴,咬死多少人!我吃你的苦——”頓一頓:“59的魂靈夜裏找你沒有?管理叫我們不跟你算這筆賬,要算的話,馬上活吃了你。”老槍道:“要抽筋剝皮。”宗老師道:“這個獄霸罪要算的,相當十年,我在8號籠見過。”童方道:“那本來十年的,變二十年?本來二十年,要槍斃了?”眾人道:“就是,肯定的。”

    黑漢道:“我求求你們,少咒幾句行吧?”

   “不行!”

   “你這種死相孬種,還自吹像包公!既然不是事實,你做啥承認?叛徒料子。”

   “叛徒內奸騙子,他是全了,這回逃不了嚓的砍頭!”  

    小白道:“現在還有什麽砍頭,都是洋槍崩的!”老槍好興致道:“要講爽氣、好看是砍頭,你們誰見過嗎?我親手就——,我見得多了。山上打遊擊時,日本人偽軍捉到我們的人,當眾砍頭嚇老百姓。我們氣恨了,捉到他們的人,用麻袋套了頭,拉開衣裳,朝胸脯澆冷水,一刀剖開,挖出心啊肝啊炒了吃——”天熊為他著想:“你別說了玩。”

    老槍嚷嚷:“我做過新四軍,柳監長也曉得的。我不吹牛,敵人殘酷,我們才殘酷的。日本人打進上海,砍人頭,我也去看過。就在兆豐公園下去的西站那裏,貼布告說是殺共匪,其實是沒飯吃偷割電線的年輕人。我就在人堆裏。其中一個很像小包,人高大像北方人,黑皮黑草的。先吃大魚大肉,還給香煙老酒。吃完用白布蒙頭,跪在挖好的土坑前,一人一個坑,一聲命令,用指揮刀劈進坑去!”朝小包脖子做劈的姿勢。

    大家聽出趣味,求他再講些。老槍道:“說解放初的大逮捕吧。我們是半夜接過名單去抓人的。一批批抓完、審完,再用卡車送去郊區機場跑道。我是押車的,有個犯人蹲在車裏,突然飛起一腳,踢中警察下身,當場踢死。這小子有氣功,骨頭硬——”

    梅兄提醒:“這話你別講。”

   “有什麽關係,這槍斃鬼是我和另一人去海門那裏抓來的。按他的招供去取槍,手槍和子彈分藏兩個地方,翻尋幾天幾夜才找全,都用牛油包著。我幾天沒睡好覺呢,想想從前功勞也不小!”大家聽得出他不是編話。他如果會做人,熬住性欲,安分不用幾年,就是後來的受人尊敬的離休幹部了。起義士兵的宗老師,也是一樣。

   “都在郊區槍斃?”

   “不,市中心也槍斃,死人堆威海衛路的大坑裏,一層疊一層,看的人不得了。年輕的女人都是裸體,我現在還記得,奶奶就那麽翹著。”

    童方懷疑:“允許看的?”

    宗老師道:“歡迎去看,受教育。剛解放是這樣的。”

    小白道:“你隻說現在怎麽槍決?”老槍道:“這裏就有刑場麽。離我們倒尿水不遠。現在是不用了,國民黨用過,地下活埋過人呢。如今市裏靶場有好幾個。”

   “用長槍還是短槍?”

   “多半是大口徑手槍。犯人跪地上,從後腦打,馬上一個大洞。聽說有用通槍條進去攪一攪,讓人馬上死,這是人道主義。”

    梅兄道:“不會吧。我小時去外婆家,是郊區鄉下,河對麵是槍斃人地方。看見是兩個人攙了犯人兜圓圈跑,跑得人頭渾了,望前一推,後腦一槍。沒見什麽鋼條,這才人道主義。”黨員說話,比較托下巴。宗老師和小六臉慘白,抖了一下。天熊瞅見道:“說點別的吧。”童方道:“對,再講下去,我們包龍頭又要立功了。”小白道:“不怕的,誰還相信?內奸隻好做一次。”

    枯槁如煙鬼的老槍心情舒暢道:“我要講個你高興的事了,小包啊,真要崩掉,有一頓好東西吃呢,現在規矩是四隻肉饅頭。”幾人齊道,可是當真。老槍道:“我騙你們做啥!碰到客氣有良心的管理,多要幾隻也肯,不違法的。這叫做個飽死鬼!小包,你大模子,來六隻夠了吧?”

    黑漢慘叫。新龍頭製止,說不談這個。童方道:“這緣故我知道,是為了死人內髒新鮮。我冰死人的,這套都懂。現在要槍斃一個人,刑場門前,各家大醫院的車早候著了,這個心是你的,肝是我的,眼睛是誰的——”宗老師道:“可惜小包的肝沒用了,生肝炎是便宜了。”童方客觀道:“眼珠是好的,心和肺也可以,還有腰子——”

    小包眼前一黑,昏厥過去。推醒後嚎啕大哭,斷斷續續,抽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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