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申福知道大事已壞,隻得承認提供外幣給胡蝶倒賣的罪行。至於如何來的,他說是跟外國爛水手換的,提審認為是他偷的,後來不屑再爭,拿出逮捕證讓他簽了。他回籠後哽咽抽泣,打自己耳光。
老槍被提出兩次,提審讓他交代,他不承認,就送回來了。不亮底牌給他,準備往死裏整他。他有點感覺,但還存幻想。他本是粗蠢東西,難友被小白哭得心煩,他也惱火,叫不許哭了。小白罵他沒好下場,龍頭小包道:“你這就不對了,619也是勸你別太傷心。”
小白哭道:“我瞎了眼睛。當麵是人,背後是鬼。我不是罵619,我罵那個誣告的人,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內奸。”
童方故作驚訝:“內奸,是誰呀?”小六道:“你一個個看過來,寫在臉上的。”於是輪流審視,在小包臉上停住。
小包怒道:“你這是幹什麽,興什麽花樣?”宗老師道:“你讓他看麽,不做賊不心虛,他又沒講是你。”他已看穿小包的把戲,恨自己見機遲,錯過立功機會。
老槍恨道:“原來是你,怪不得提審問得奇怪,把我也告了,你不是東西。”小包嚷道:“619你不要血口噴人。”小白道;“做這種事是要斷子絕孫的。”大家說是,做內奸是有報應的,而且很快的。
小包老羞成怒,去鐵門喊管理。大夥忙住口,知道這一向他走紅,柳監長巡視,對他也透著客氣。梅兄沒開過口,拿鋼筆練美術字。天熊冷眼看這場醜劇,憤怒厭惡。
小包見對手退縮,喊一聲就停了,見好就收。現在沒人跟他說話,他是很孤立了。他能欺負的,隻有兩個外地農民。
烏克蘭浮腫更厲害了,真像大白豬,身上一按一個洞,彈不起來。他的眼和鼻子像日耳曼人,有時駭人的陰森。他自說有三十歲了,小孩四五個,和老婆同在蘇北鄉下。他常一夜咳嗽不止,要駱管理開藥。高爾基是幹瘦的貓臉,勞動時手腳麻利,話少,見到照顧他的天熊會討好的諂笑。平時臉色哀淒,像苦命的鄉下女人。小白告訴天熊,這兩個外號是同籠的一個作家起的,作家是病重到肝昏迷而送去市監醫院,和天熊對擦過。
他倆是抓來後自報有肝炎,驗血證實而進27號籠的。烏克蘭還是雙料,有肺結核,開放性的。
這天管理來,解四個月沒提審的烏克蘭出去。回來後哭成一團,叫著老婆孩子的名字像上墳。小包痛罵他,他也不理。夜裏和高爾基嘰嘰咕咕。
明天早起小六頭脹,像是感冒,於是天熊和貓臉的高爾基搭檔,合抬尿水大木桶出去倒。下樓出一道門,去露天的土坑。半道被飯車攔住,照規矩蹲下,像田頭的農民。天熊尋話道:“烏克蘭提審了,你怎麽不提?不是一個案子?”
貓臉道:“不是。他是水老鼠,我說蘇北話,你能懂不?”
“我廠裏最多蘇北人,聽得懂。”
“就是有船的。翻牆偷上海郊區的工廠原料,銅啊鋁啊,埋在河邊坑裏,半夜船靠攏,挖起來運走。”
“那罪重嗎?”
“他是從犯,小三子,頂多一隻手吧。”
“原來你們不認識。”
“是附近村莊,見麵有點熟的。”環顧四周道:“我不是這事。告訴你我願意,我是冤枉的,但是很麻煩——”前麵車走了,兩人站起去倒,放水清桶。歸路上又道:“我是流浪到上海討飯的,因為基辛格來,整頓市容抓進收容所,跟人家逃出來。又抓進郊縣看守所,本來會放的,又被拖了在勞動工地上逃跑,到市區抓住,送這兒了。已經審清楚,說我是越獄犯,而且是兩次,是屢犯,要從嚴判,我不冤嗎?”
“沒有逮捕?那是嚇嚇你的,不要緊。”
天熊對他更同情。見他是赤腳著破膠鞋,背人把自己厚尼龍襪揀一雙給他。貓臉感動得要哭。有時兩人聊聊。貓臉小他一歲,生出來就討飯——爺娘抱著蠟燭包討。到九歲爺娘病死,他獨自討。並非懶得田不肯種,地下鹽堿,種不出東西。能走的人都離開了。老輩裏也有逃荒到上海、睡馬路、最後做到工人的,但那是解放初的事,糧食統購統銷後就不行了。
問他到過何處,足跡遠過徐霞客,北出山海關、黑龍江,南至兩廣福建,川貴滇也到了,隻是港台澳沒法去。其他人也聽出神,他顯然不是吹牛,報得出各地風俗。童方和小六歎道:“這樣逛太有味了,能出去也要這樣。”
貓臉道:“逛?我是去討飯的,飽一頓餓二頓,好多地方光喊爺爺奶奶沒用,要幹力氣活,拉船、砍柴、燒磚窯、造房子,我什麽沒幹過?”
老槍道:“你去過浙江的,德清到了沒有?是不是最好地方?”貓臉道:“德清好的,討得到米飯。山多魚塘多,討不到就摸魚、刨筍吃。”老槍嚷道:“瞎說!我們那地方對告化子最大方的。”
天熊試探道;“德清是縣,西北麵的長泰也是縣,去過沒有?”貓臉道:“去過的,住了個把月呢。”
興奮道:“好不好?”
“好的,那裏討得到冷飯團,別地方隻有粥。長泰人家家養狗,屋前是梨樹棗樹,屋後是竹林連河塘。長泰人聰明,自己在村裏蒸餾做白酒,我住那裏就是做幫工。主人家讓我洗澡,哈,是個大鐵鍋,下麵燒柴火。冬天這麽泡一場,渾身舒服透了。”
小包高興道:“我爸就是那裏的遊擊大隊長,我也去過,是那個樣。”梅兄問:“402你是那裏人?”天熊忙否認,說有親戚在那兒。問梁莊和仙人村有無印象,村頭有個古石橋的,貓臉說想不起了。老槍氣衝衝道:“你講個明白,到底德清好,還是長泰好?”
全體來了興致,爭報自己家鄉,要貓臉評判優劣。貓臉居然都去過,連小包在東北的鄉下老家,他也曾路過,扒火車沿鐵路乞討去的。說那地方窮透了,泥巴房子,玻璃窗也沒有。小包意外的高興,並不慚愧。
貓臉受眾人重視,心裏好些了,晚飯後哼起小調,問他這是什麽詞,他不答。烏克蘭說這是鄉裏從前的討飯曲,都會唱的······
在籠子裏想念家鄉,太有意思了。沒人不懊惱從前沒有住夠,沒有好好享受······好像對人生也有重大啟示,要重新思考,要換一種活法了······
浙江人的梅兄表揚高爾基是有浪漫主義思想的旅行家,討飯有什麽關係!討到現在並沒餓死,是合算的。躺著哼哼嘰嘰的烏克蘭不同意:“合算!你去討討就知道了,一張臉沒處擺,討不到討一場罵!我沒飯吃也討的,所以知道。”
貓臉道:“我見過很多死人,餓死病死的。來27號籠常常夢見,不是好兆頭。現在腹部也痛,渾身骨頭痛,放出去也討不成飯,死在東監算了。回去也沒個家,房子坍了,窮人活著有甚的滋味?死了算了。”
小白沉思道:“真的高爾基是流浪時餓死的。”宗老師道:“瞎說,攻打冬宮,他不是指揮嘛,電影裏有的。”梅兄道:“是嗎,402你知道?”天熊道:“好像有疑點,可能是謀殺的。”梅兄道:“對,那作家也是這樣說,搞寫作和搞革命一樣,都是樹敵的。你是看到什麽文章?”天熊不肯多話了。
小包雖做了龍頭,情緒不好,因為都與他敵對,不認可他是上海人。而本地人是傲慢的,認為隻有上海上檔次。這之前有個爭論,大家說市區什麽路的房子高級,小包說有一條路,大家嘲笑說根本沒有的,問他怎麽寫,他也說不出。他是有苦說不出。這成為公認的小包胡吹、假上海人的證據。這天梅兄閑中想起,問天熊有沒有這條路。天熊道:“有的,不長,在越界築路那邊。”
大家吃驚:“真有這路?”小包道:“哈哈,這冤見了天了!”
可是天熊的話連梅兄也不懂,問道:“什麽月界,你說路名怎麽寫?給你筆。”
天熊不寫,說峨眉山的月亮,那條小路後來大概改成大路的弄堂了。
“可能房子和路都拆了。”
“不可能,副市長住那條路!”
梅兄道:“上海真有叫什麽月的路?”天熊道:“多呢,我的廠的弄堂就叫新月路,後來叫某某路幾幾弄了。”梅兄道:“這倒挺有詩意的,你說在什麽地段?”天熊不說新月路,說峨眉月路有兩段。因為是彎的,隔兩條交叉路相望,說路牌就在大路邊,誰都看得見,後來應該是路牌拆掉了。”
宗老師沉吟道:“你這麽一說,我有點想起來了,離我單位其實不遠。”
“你見過這路牌?”
“當然,我有個同學家——”吞下後半句,那同學的爺是副市長。
“你隻說房子高不高級?”
“非常好,你們問這幹什麽?”
大家笑了:“小包也有句真話!”黑漢稱讚道:“402你才是老上海!我聽舅舅他們這樣講,也沒見字怎麽寫,說不清了。”
原來小包的舅舅家就在這裏。於是他向天熊描寫這房子,怎麽走,怎麽上樓、打彎。天熊明白道:“是客廳、飯廳、備餐間,那是亭子間、對,套衛生的。”
小包道:“你是高級人。”其他人點頭。他們是沒住過、弄不清的。
說是公家分的房子。天熊多嘴道:“那應該房子不大的。”
小包道:“講得好,舅舅是正局級,你說多大?”
“六十平米了不起了。”
“太對了!”於是說起幾個鄰居。他舅其實就是二樓一個大間,一個亭子間。小包道:“還有走道的壁櫥裏有他兩平米,底層廚房邊有個五平米的搭建,堆雜物的,就是個棚棚,是舊搭,屬於他舅的。小包道:“這個棚棚不錯,花園裏進出,空氣很好,住個人太舒服了。”
“這應該是狗房。”
“說得對。”
童方道:“那好什麽!告化子才住那種地方。”眾人附和,小包沉默了。
這天夜裏,小包失眠良久,想著舅舅一家的小氣,他討了幾次,不肯給他這個棚棚擺個床。他隻得在雜物的走道地麵臨睡打地鋪。他就是在地鋪上被抓來的。他當然有錯,但親戚長輩的冷眼使他心寒,如掉冰窖裏。
明天烏克蘭又是提審,時間頂長,回來依舊大哭小叫,像死了爹媽。小包喊道:“再嚎我不客氣了,叫監方聽見什麽印象!還有沒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宗老師道:“我們不是革命部隊,叫監規八條吧。”小包揮手道:“本質一樣的。”
烏克蘭不理,哭得更傷心。他不肯說出,才是簽船票,回不了老家了。小包喝道:“我最後說一遍,你住不住口?”
“我肝痛肺痛,就要死了,還不能哭?”
“不能哭。我有權的。”
“我偏要哭,要你討好管理?”
天熊梅兄忙出來勸說,雙方別說了。其他人不言,像是要看戲。小包捏住把柄道:“給我套罪名,討好管理!馬上站起來,否則一副銬子,看我來報告。”去鐵門要喊。
烏克蘭不哭了,見沒人聲援,由貓臉扶著,搖搖晃晃起立。小包殘忍道:“我知道你裝死詐人,站直!他媽的你跳搖擺舞嗎?”上去就是一腳。烏克蘭大怒,躺倒了哭嚷。
小白、老槍出來道:“你做啥,他是有重病的人。”小包道:“我也是重病的人,怎麽啦,就不要革命紀律了?他騙不過我。”天熊道:“你太過分了。”烏克蘭嚷道:“我要死了,救命啊,龍頭打死人了。”
張管理過來問什麽事。小包搶先報告完,天熊道:“你踢他做啥?”烏克蘭一陣劇咳,張管理同情道:“不要站了,坐著吧。”
小包沒法,又想花頭道:“張管理叫你坐著,沒叫你躺著,坐起來!他媽的你不聽是吧?”上去猛拖。小六驚呼道:“血,出血了。”烏克蘭聽見,張嘴洶湧吐出,身上地上都是。天熊道:“你還不報告管理?他是開放性晚期,經得起你一踢一拉?”
眾人一起喊,走了的張管理又回來,馬上叫外勞動去喊駱管理。駱管理戴大口罩,觀察一會,吩咐送醫務室。
當夜,烏克蘭沒有回監房。紛紛猜測議論,都說小包缺德。小包沒敢回嘴。
沒想到,他們從此再沒見到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