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小包的密告信被轉到承辦手裏,真是又驚又喜,馬上來東監了解。柳監長瞎起勁,一起跟去南監的女牢,提審小白的同案犯,720犯人胡蝶。提審一般不能進監房,柳監長可以,由他的老朋友、部隊出身的鬱監長陪同進去。
美貌而厲害的胡蝶在巾幗是個人物,比白申福能幹的多。她丈夫遠在外地服刑,她平時的相好,少說有半打。小白是其中之一。因為在胡蝶家搜出小白在外輪上偷的東西,小白被牽連進來的。小白是碼頭上裝卸工,扛大包的,偷的不過是淫穢畫報和女人衣物(他說是垃圾裏揀的),沒發現有外幣。已結的案子有新突破了!
胡蝶和小白一樣,在女牢是龍頭。女牢是二、三樓,占一條半走道。胡蝶的25號籠原先是男監,仍和男監貼鄰。曾用磚牆砌死,隔音很好。因為於管理不便,改為可進出的鐵門,聽得見聲音了。整個看守所的女犯,都在這裏,約男犯的十分之一。可見中國法律對女性的寬大,像判離婚和分住房,總是優待女方。同等的罪,男人要逮捕而女人才拘留,男人要崩掉而女人才逮捕。女犯也多是反字頭,隻有25號籠,是四個流氓犯和兩個政治犯。
胡蝶在這裏撐市麵。三十歲的婦人,壯實又是細腰身,眉毛刀裁般掃入鬢角,毒色的放蕩眼睛,專勾男人的魂。
巧的是老槍的女兒,620喬小芹,也在這籠裏。她是長臉瘦身體,臉相一般,喜歡唱黃色小調,是被人瞧不起的賤貨,神經也像是有問題。人不是歹人,單純。實在是裏委、工廠、辦案人痛恨老槍,才把老槍拘留,後來怕她出事,一並收監的。她卻是頑固的,咬定肚子是被不認識的流氓弄大的。如今已人流,承辦是進退兩難了。
另一個十八歲的姑娘霍小妹,人漂亮活躍。裝腔作勢也不掩她少女的魅力。她是本市某條馬路有名的“跳台”,靠身體賺錢的。做工人的爺娘管不了她,趕出家門,她就當馬路天使,憑眼神“對光”,跟張三睡兩天,換李四宿幾夜,遊擊隊生活。她還老是甩人,有時獨自睡菜場攤棚下,是能屈能伸的女丈夫。最近走運發財,勾搭來上海留學的外國黑人,日夜混在校園裏的宿舍像隨軍家屬。保守的中國工農兵大學生和洋人武鬥,其他學校開來洋援軍,打得頭破血流,公安局頭痛,把禍根之一的霍小妹關進市看。
外號胖鳥的女犯臉烏黑,壯得像野豬,上有兩顆獠牙,方下巴,脖子粗得好像沒有。她不大坐,老是蹲著。她和東監10號籠的逃跑的黑龍是一個農場的,名聲比黑龍還大。進來原因也是超假,因娘死奔喪而人不見了,那邊讓上海抓的,說起來仍在一個係統,這叫猢猻逃不出如來的手掌。她曾一人打倒過四個會點武功的男人。在農場野性發作時,脫光衣褲在山上跑。比野豬聰明是會抽煙喝酒起哄。逃跑過多次,幾人結夥遊碼頭,騙偷搶和做娼女。農場裏關禁閉,能扭斷鐵柵或打穿屋頂逃跑。可惜她不識字的爺娘不懂,如從小送進體校,有望為國家爭光的。她是經過幾回吃虧,才服貼胡蝶的。
兩個政治犯坐、睡守著馬桶,一看就是受壓製的。整天沒話,難得互相說幾句。一個二十多歲的美觀的鵝蛋臉叫賀娟,不見陽光的雪白膚色,眼神蒼涼,嘴唇抿緊,她的罪名是為叛徒的娘翻案。娘是高幹,牽進一個叛徒集團的。她不聽爺的話,為娘奔走,觸犯公安六條的惡攻罪進來的,已經六年,新憲法的陽光沒照到她身上。爺已離婚另娶了人,她在監裏不知道。
一個是五六十歲的老太太方瑛,矮小嚴肅,態度固執,知情而拒絕揭發丈夫——丈夫正關在西監,說是特務,解放前因工作關係和美國文化人接觸多,所以講不清了。丈夫已九年,她也是六年。牙掉光,吃東西困難。
胡蝶當龍頭,自然不會學習,向來是交流下作故事消遣。這天正叫“小妹”介紹黑人床上功夫,小妹扭頭撅嘴的講,聽眾一陣陣讚歎。霍小妹笑道:“你們當我隻領教過黒人,白人也來過的,吹牛三是王八,喔唷那個氣味——”胡蝶對胖鳥道:“要你就吃得消!”胖鳥嚷道:“來幾個倒幾個,我要他們舔——”幾人哄笑。
胡蝶惋惜道:“你是傻到家了,外幣不要!現在這個最吃香了。”
小妹道:“沒法出手呀,要暴露的。”
“笨得沒救,要尋路呀。”
“倒這個的,我不認識。你有人認得?”
“我還要認得人?笑話!你上午給我,我下午給你換好。我可以告訴你黑市價······。”兩人聚頭細說。
喬小芹突然放聲唱起來:“昨天晚上,星星閃閃,我來到鄉下的田埂旁,親愛小哥哥,一把抱住我,鑽進油菜地,舒服啊——”隔壁男監有馬嘶的笑,嫌聲音輕道:“好,再響點!”“唱得餓不餓啊?要不要來根大紅腸?”胖鳥小芹嚷道:“要的,拿過來呀,我張口就咬。”兩邊一齊歡暢的笑,氣氛像聯歡會。那邊準是個別的反字頭小流氓,雙料貨。純政治犯不會這樣。
南監最無恥的,是個姓聞的男管理。每逢夜飯後,男監女監放水擦身,他就來巡監,眼睛往女監溜,瞅沒女管理,就搖開鐵門滑腳過去。胡蝶小霍幾個騷貨,故意朝他敞了胸擦,胖鳥動作更大膽下流,已引他上癮了。
25號籠自然人人有數,所以沒結婚的姑娘賀娟不肯這時擦洗,或背鐵門抹幾下了事。老太婆方瑛不怕羞些。胡蝶恨賀娟清高,嚷道:“啥人沒擦?你為啥不擦?”賀娟說昨天擦過了。不依道:“女人麽天天要洗的,你培養跳蚤傳給大家?”胖鳥幫腔:“你龍頭的話也不聽了?快脫了擦,否則我打死你!充什麽黃花女?進來的都是婊子養的爛貨!”
那邊的聞管理有了借口,走來逼視道:“你們嚷什麽?”胡蝶眉開眼笑,在門內扯開胸前,說是為什麽。胖鳥擠上前,把褲子一收一放。聞管理看呆了,口裏道:“這我不管的,報告你們女管理。”
胡蝶嬌媚道:“喔唷,你怕什麽,一個南監,還分男女?”做手勢。男的會意,丟半截煙在小洞口。胡蝶伸手拿進猛吸。又私語道:“我的事怎麽樣?下個月準放?”
又點起煙道:“聽說是這樣,我不好直接去問承辦。”胖鳥道:“也讓我抽一口。”小妹也上來了。胡蝶把煙頭給人,鐵柵間伸出手,聞管理看一下周圍,把煙給她。
對麵女管理上樓,過來了。聞管理尷尬地往後退。女管理眼尖道:“怎麽回事?”胡蝶的煙已在身後,胖鳥手裏是煙蒂,胡蝶道:“她地上揀的。”女管理冷笑一下了事。小聞是南監的“刁民”,對監長敷衍得可以,不好惹的。
第二天,柳監長和承辦來到南監的辦公室。鬱監長讓女管理去女牢提人。。
“匡朗匡朗,720出來。”胡蝶歡呼道:“嗬,我解放了!幫我理東西。”女管理道:“理什麽理!”胡蝶愣了。回辦公室交人,提審要帶人去審訊室,問柳監長:“你一起去?”柳監長道:“我不去了,銬子上好!”老柳是監長裏級別最高的,都尊敬他。
胡蝶沒有回來,小芹也被提出去。到開飯時,二人沒回來。女管理吩咐少進兩盒飯。這天是吃餿饅頭,還算是照顧,每人兩小個,25號籠聲稱都有胃病。
龍頭不在,就要生事。有的人太大意了,賀娟和方老太才吃了一半,方瑛在剝饅頭皮——等會泡開水當片兒湯。早吃光的胖鳥饞眼看著,突然控製不住,撲上來搶了就咬,兩人急叫。賀娟去鐵門嚷。胖鳥已經吞下,威脅她:“閉嘴,不然勒死你。”賀娟是耿性子,還是喊。胖鳥把她掀翻,騎她身上。霍小妹嚇壞了,勸不止她。女管理趕到,喝令放開,問明事由,喝令胖鳥罰站。胖鳥理都不理。
女管理沒法,去報告。鬱監長怕出事,叫了幾個男管理一起去。鬱監長罵道:“27,你不想活了?又要關禁閉室?”胖鳥不言,眼睛惡狠狠的。鬱監長道:“站起來,你不服?”胖鳥咕噥:“老娘是哪座山下來的,服你?”
監長沒法,禁閉室沒空位,於是開門,讓男管理拿銬子進去銬她。聞管理被監長叫去的,沒辦法。他才上去抓手,胖鳥和他撕打,張嘴就咬,男人急叫。後麵跟進男管理和女管理,三個打一個。胖鳥不敢太過分,算被製服,反銬住了。怕她腳踢人,上了腳銬。屋子小,三個女犯挨了拳腳。
亂紛紛時候,小芹和胡蝶前後腳押回。外勞動送進饅頭,女管理讓給賀娟和老太補上。監長走前吩咐胡蝶從嚴管理,看住胖鳥。胡蝶臉色灰白,理都不理。也不急於進食。管理們很擔心。
胡蝶喪魂失魄,直眼發呆。臉像死貓頭鷹的胖鳥和她說話,她也不理。後來拉過小妹,竊竊私語:“我跟你說的能換外幣的事,是說著玩的,快忘了!誰問也不要承認。”霍小妹答應。胡蝶又問小芹怎麽回事。小芹道:“我是提審。怎麽爺關照不能講的事,提審都知道了呢?”胡蝶叫她頂住,說提審都是壞料,和騙子沒兩樣,除非當麵對質。小芹拍手笑道:“對,叫他當麵對質。”
明天一早,胡蝶又被提出去,顯然在逼口供。承辦累得有脾氣了,他要兩邊跑,審了小白審她,不免不耐煩了。是鬱監長和女管理押她回籠的。胡蝶被打得臉上紅腫,淚水像泥。監長道:“720你聽著,你不交代想過關?生活是白吃的,打死也活該!有鐵證還頑抗,不是作死嘛!你是流氓成性,所以籠子裏也一派邪氣。你這樣龍頭就應批鬥!好好坦白案子。”又叫賀娟犯號道:“從現在起,你當龍頭。監方支持你,有問題寫出來。”
賀娟意外,隻好答應。
監房裏變天了。全體對她換一張臉。手腳固定的胖鳥也停止下流的咒罵,哀求早點去銬。小妹涎臉粘附上來。胡蝶沮喪,看出是承辦和監長通了氣,形勢壞了,對她是冷笑,令人毛骨聳然。
賀娟以攻為守,次日寫出第一份書麵。說盡量維持監房秩序,並要求擦身時沒有男管理出現。揭發胡蝶和小妹關於外幣的兩番話。籠子小,別想有秘密的。
鬱監長閱後大喜,馬上交承辦。後來把霍小妹解來辦公室,答應她會寬大,小妹和盤托出,還帶及小芹的事。筆錄後簽字畫押。管理當場在辦公室賞了小妹加飯。
胡蝶再被提出去,承辦得意的和氣了,把證據攤她麵前。胡蝶垮了,承認了。
第二天,721小白完蛋了。620小芹提出去,也通通點頭,傻笑著。隻有619老槍蒙在鼓裏。
胡蝶回監,深恨白申福,認定他是為自己老婆而背信棄義揭發他的。那麽她要判刑、他要有功而釋放了。她想了兩天兩夜,想好報複辦法,要布置人毆打小白、拐走他老婆,設想很是具體。自己要判了,家裏錢物和孩子的事也作了安排。借寫交代,寫成一式兩封信。準備苗頭不對就交給小妹和小芹,她倆是肯定是回社會,不會判的。所以她對小妹也沒想報複,對賀娟是沒有辦法,已經是龍頭!
這天賀娟突然提出去。胡蝶抓緊時機,和小妹、小芹商議,要她們幫忙。礙著方老太,說話偷偷摸摸的。兩人答應了。辦法是密信藏小妹的牙膏和小芹的鞋底裏。
“匡朗匡朗”,賀娟回來,門卻不鎖,又提方老太出去。難道要重判,趕元旦的場子?賀娟喜氣洋洋的,隻是沒說話。
老太是鬱監長親自送回來的,很是客氣。眾人心裏有數了。老太收拾自己東西,並不諱言,她馬上要結束這裏的日子了。剛才不是提審,是去辦公室,西監的監長來問候她。老太關心賀娟情況,看她臉色就明白了。
中午,女管理帶外勞動來核對方、賀兩人的寄放生活用品。是開釋無誤了,胡蝶嫉恨地看著她們。可笑她倆也是私語違規的事,互說真實地址,說好外頭見麵。
誰料當天監房就出事了。是夜晚時候,賀娟整理自己書籍雜物,想著心事:為什麽要等她外地的爸爸來領她?媽媽無事應該回到上海了。她娘是關北京的,是公安部三辦管的,市局都不清楚她的事。
小芹老是哼歌,胖鳥和小妹道:“發啥癡,介開心!擺她三俯叉。”於是一個扛頭、一個拎腳,把她提起又輕摜下。小芹喊痛,胡蝶笑道:“屁股摜壞可沒人要了。”胖鳥道:“這東西摔壞沒關係,隻要派用場的東西——”口出穢言,比賽下作。
龍頭賀娟製止:“發瘋啦?管理巡監怎麽辦?”小妹道:“不會的,馬上睡覺了。”胖鳥道:“隻要你不匯報。”走到鐵門前張望。賀娟怒道:“快坐下,還不聽?今天鬱監長值班,你吃銬子忘記了?”
胡蝶陰險道:“你不報告她會吃銬子?不是因為你?”胖鳥本想罷手的,一聽這話,低能的胡鬧血液熱了,突然一把揪住賀娟頭發:“你還敢凶伐?”賀娟急叫,胖鳥捏住她嘴。小妹、小芹害怕,上來拉勸,胡蝶道:“不關我們事,少吃鹹魚少口幹。”老太到鐵門喊救命,胖鳥一個掃蕩腿,把她踢得頭撞牆,上去用腳踏住,老太昏死過去。隔壁的女監知道不好,門前群呼,另一邊的男監也幫忙叫。
女管理奔來,猶不放手。鬱監長來了,才收斂了。賀娟仰翻在地,臉上是血。老太合撲著,都沒聲息。木桶打爛,汙水一地,氣味熏人。
監長急於救人,叫人集中,開鐵門進去。胖鳥以為是抓她,頂著鐵門嚷:“誰敢進來,我把人打死。”男管理齊集,用力推已開鎖的門,居然推不開,女犯力道是驚人!
監長急叫拿大棒、拿銬子、拿手槍,最後用電棍伸進去砸人,胖鳥才慘叫後退。退到牆根,把褲子脫下。沒人理睬,把她按住,手和腳銬住。一邊救人,托出籠子。摸摸還有半口氣。有人去叫醫務室,有人弄來擔架,男管理和外勞動一起動手。
人抬走下樓,鐵門鎖上。老鬱氣昏了頭,在走道裏嚷起來:“這野豬玀永遠不開銬!他媽的這農場害人,當這裏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