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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九七 茶話

(2015-08-02 20:37:27) 下一個


    同案的人命運不一。403雲鵬簽字升級的時候,402天熊沒這待遇,他的兩份遺書讓丘胡子害怕,暫時不來動他了。東監10號籠在軍人新龍頭的指揮下,批鬥白狼漸入高潮,每天嘻嘻哈哈和鬼哭狼嚎。

    一個意外結束了天熊10號籠的生活。這天駱管理拿個名單來,提出約七、八人,去小放風場,全體抱頭蹲下。來了幾個拿針筒的白大褂,天熊以為是什麽防疫針,其實是抽血。天熊稍抬頭偷眼看女護士白大衣胸前“市監醫院”小紅字,沙管理發覺,上來就是一腳,一個頭塌!罵道:“看什麽看,下作胚!”年輕女人厭惡地掃他一眼,像看畜生。

    回到籠中,同行的取笑天熊,為飽眼福付代價。光頭們聽明白,笑道:“值得的,幾年沒聞女人味了,打幾下算什麽。”天熊不屑辯,操流氓腔道:“這種蹩腳女人,在外麵我看都不要看!”卷毛喝采:“卵不朝她撒水!”

    其他人打聽“小娘子的賣相”,吐穢話介饞。

    十天後,天熊被連行李提出,上二樓,丟進小監房。天熊聽見是27號籠,心裏一沉,知道是東監三個病號監之一。自己的血出問題了!

    和他一起進來的是個孩童,齊他胸口高,一臉稚氣,犯號是東—6。

    這是六七平米的小間,而難得也有個對外的鐵窗,和鐵柵門可以空氣對流,所以是病號監吧。已有六個光頭在,打坐著。龍頭讓行李靠牆,安置他倆坐了。

    龍頭是中等身材的年輕人,臉很白,鉤鼻子,頗似白狼。而他麵容端正些,黑邊近視眼鏡,一臉諂笑像太監。他先介紹自己,三十歲,叫白申福,“就是姓白的人申請要福氣,可是沒申請到!大家叫我小白、白龍、白龍頭,隨便你們。”

    他問兩人年齡和尊姓、來東監多久,對來自8號籠的6號少年道:“就叫你小六吧,這數字我第一次聽到!”少年臉上掠過一絲恐懼。

    對天熊甜膩膩道:“叫犯號不好,就叫你梁兄吧。我們已經有一個梅兄,多好聽啊。”

   “不來事!”

   “為啥?”

   “我不是紹興人。”

    大家笑了,上海方言一唸,就是越劇的味道,有祝英台的意思了。

    小白道:“402呃小梁,你是什麽病?”

   “沒有病。”

   “你最近不舒服?”

   “沒有啊。哦,十天前抽血。”

    眾人道:“不用問了,肝炎,等會看送來的藥!”

    小白湊上同情道:“你們問題這麽嚴重?”

    天熊不解,小六低頭。大家沒說話。當夜他才了解到,一般是要逮捕並轉監的犯人才驗血的。據說隻有東監才有的刑事犯是市看所在地的區看關不下,幫忙性質的。一旦升級或趕全市公判,往往轉至市二看——那裏是關大型刑事犯的。後來聽說,同驗血的一批是送去二看了——那個有名的法國人造的監牢······但天熊不屬於此類,這是他後來一直沒解的謎。

    現在的27號籠,都是抓進來前就有病的······不知有沒有抽血而來的。

    靠鐵門有一排八個空的鋁飯盒——不出籠的,以免傳染別人。小白說昨天還有八個人——兩個人因病重送市監醫院了。牆角一個木蓋的木桶,發散悠悠的異味。是每天要自己拎出去倒進專用的土坑處理,怕有細菌。和化糞池分開的。

    中午雜役犯送進藥片,除天熊外,人人都有。小六是肝炎藥。小白替他問,外勞動道:“駱管理講了,藥不夠分,病輕的就不發了。”小白悄聲打聽,得知抽血新發現八個肝炎,分進三個病號籠。

    天熊笑道:“我倒一輕鬆!”小白道:“別高興太早。我們這裏是交叉感染,除了老肝還有老肺——開放性肺結核。病號籠不是對病人優待,是集中關押。要病得快死了,才能去提籃橋享福——那裏醫院舒服。這裏的優待是比人家多發一次開水,為了吃藥。等水來了,我們開個歡迎的茶話會吧。”

    外勞動拎著冒熱氣的鉛桶來了。人人拿漱口杯,從小洞伸出去。小白鄭重地給新來人各一粒藥:“這是食母生,你們閉眼睛細細嚼,有炒黃豆的香味!再喝口水,就是茶話會了。”

    天熊照做,有點意思。小白說這是他吃肝炎的輔助藥片,很珍貴,他節省下來的。天熊道:“填接寄單時,我能叫家裏寄這個嗎?”小白道:“可以。”

    一個病容如鴉片鬼的黑瘦老頭嚷道:“你別聽他的,別作傻事,寄來是醫務室統一發放,輪不到你的!”這個名片619、諢名老槍的,五十多歲了,眼圈發黑,眼袋蕩下,臉上一團私欲氣,濃得化不開。一張嘴有金牙發亮。無故的想起挑料師傅老陳和鹹雞。動作言談幼稚可笑。一哄他就高興,一頂他就冒火跳腳。別人一般讓他幾分,因他時時掛在嘴上:他是上海的老警察,在東監有熟人。管理是對他客氣些。他對別人的案子好奇
,自己的事情則藏頭露尾。他老是威嚇龍頭,而小白也怕他,說話都看他臉色。

    天熊謝老槍,請教道:“那寄什麽藥是自己能拿到呢?”

    老槍被尊敬,高興道:“我替你想想。你有什麽特別毛病?”

   “嗯,火氣大,排泄不好,夜裏失眠。”

    大家好笑:“這算啥病,填了也劃掉的。”老槍道:“你開點保肝糖漿,吃不了給我一瓶。” 
    
    牆角一個懶洋洋的黑臉大漢611嚷道:“開什麽開!到這兒就是等死,小命一條拿去,什麽了不起!”他姓包,都叫他小包。高大的粗漢,一口東北話,有時會做作的笑,裝風流相。穿得邋遢怕人,是個齷齪的老土。他在上海是無業遊民,父親早死,他來上海看病,投奔看不起他寡母子的做幹部的娘舅的。他有想像力,說自己是北京高幹的兒子,誘騙了幾個姑娘,被抓進來的。他看不慣老槍,常要出頭,替龍頭打抱不平。

    安詳盤坐的一個白臉864道:“我看可以開點維生素。關在這裏,肯定缺的。” 他和天熊年齡相仿,眉目清秀,說話慢條斯理,有點搭舌頭。臉是端正大氣的,站起來才見身體瘦且矮,比例不對。右臂細瘦,平時用左手。這是小兒麻痹症的後果,也是他犯罪原因。他出身好,因殘疾照顧進工廠,喜歡動筆頭,進入宣傳科,入黨提幹。臨結婚他憂慮排場小,於是盜賣公家錄音設備,抓來一年半了。平時他自命清高,在馬列書的空白處默寫唐詩,像個學者。他姓梅,都叫他梅兄。他和小白、小包較友好,像三家村。

    天熊住了幾天,明白這裏也是每天要小鬧的。有固定的模式,總是老槍威脅龍頭小白,611小包出來回罵,鬧得不可開交,864梅兄出來勸和,話裏是幫龍頭的。小白的地位,就這樣勉強維持著。

    還有三個光頭是不參加吵鬧的。兩個是蘇北農民,一個臉蒼白、渾身浮腫,老躺下哼哼嘰嘰的,外號烏克蘭。一個黃瘦的小個子貓臉,外號高爾基。兩人挨一起,都不會上海話,沒人知道他們姓什麽,沒興趣問。他們互相講的話,令天熊想起黃慶五、十三太保。

    人稱宗老師的五十來歲老頭,堂堂的官老爺麵孔,四方臉,戴橡皮膠粘住斷腿的近視眼鏡,暴眼珠黑少白多,人蠻橫固執。逢龍頭有加飯吃,他現出貪吃相。他自稱是幾十年的老教師,案子是思想問題。他穿的衣服寬大像日本人的和服,褲子像黃包車夫那種要折疊後束住——原先是噸位嚇人的肥豬!在這裏他不得人心。

    老犯人對小六的個子奇怪,問明隻有十四歲,老槍嚷道:“政府這樣不對,不到法定年齡!不能判的,瞎搞。”

    宗老師道:“你不懂了,關到年齡再判,我見過的。小孩,你是什麽事情?”小白道:“這還用問!小偷小摸。沒辦法的,我眯眯小的事,沒有逮捕,關了一年多了!”

    老槍鄙夷道:“跟你比!你是兩進廟的老貨,回鍋肉,誰曉得你是什麽案子!”小白道:“619,我不跟你吵,我怕你!剛才是你講政府不對,我沒講!”

   “我講了,怎麽樣?你報告麽!”

    小包道:“報告就報告,誰怕誰了?龍頭你去喊管理。”老槍膽怯了:“我跟他吵,你插一腳做啥?”小包道:“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怎麽了?”還是小六懂事,勸雙方“別爭了,沒意思。”

    龍頭心舒坦了,後來與天熊笑道:“402,你一看就是肚裏有墨水的人啊。你的事不用開口,我有數。唉,年紀青青誰個不風流?”黑漢子小包突然嚷道:“402的番司沒得說,大英照會!”他是常常夾點學來的上海詞匯的。
   
    旁邊的梅兄不高興了,冷笑一聲。天熊曾有意攀談,他不予理睬。

    小白惋惜道:“402,你來遲了。要早來兩個月,是病號籠的黃金時代!不信你問大家。”個個點頭。原來那時晚上有時發剩粥、甚至爛麵條和發僵的淡饅頭——西監的中灶或管理的小食堂剩餘的。龍頭除了加飯,還有加菜。現在全沒有了,小白的加飯,也二三天才一次。

    新來的自然問原因。小白歎道:“不談了,不能談。”瞥一眼老槍。老槍難得的沉默。天熊明白了。後來得知細情:因為嘴饞加飯和饅頭分不勻,老槍帶頭揭發原龍頭,批鬥下台,後來判掉的。換上小白,老槍沒當上,繼續尋事吵鬧。柳監長判斷是加飯作怪,索性把優待也取消。從此大家倒黴,爛麵餿粥也沒了。

    這裏沒有小流氓,日子太平多了。管理看管得也較鬆,天熊覺得神經都放鬆了。難友年紀都大,勾心鬥角難免,但政變的原因是加飯,與自己無幹。

    病號監當然好談醫生,沒料天熊也知道一些。小白道:“最有本事是一個犯人醫生,900,穿一身黑,戴眼鏡的連鬢胡子,眼睛凶,看毛病一個準!”

    天熊大驚:“你怎麽曉得?”大家道:“我們都曉得。”原來這裏開出去的病號,常常由他解決,他掛著犯牌的。曾有倒地和吐血的,管理帶他來這27號籠看。他動手處理過,才讓抬出去的。所以都見過。

    小白道:“現在是難得有龍頭學習會了。我隻參加過兩回。第一次900來的。嘴很會講。可是後來屠管理來了,訓了他一通。第二次就換人了

。穿個舊軍裝的人。900批鬥得很凶,太可惜了。”

   “你們批鬥他了?”

   “沒有,是他籠子的人。”

   “誰說的?”

   “屠管理是當大家麵訓他的,說他監房裏有政治犯放毒,說秦始皇,他不製止,也夾在一起說。性質很嚴重。後來就換龍頭了麽。”

    梅兄想起道:“900是10號籠的。”小白道:“哦,你是幾號籠的?”小六嘴快:“他是10號籠的。”

    小白重新審視天熊:“你是知道的!那政治犯膽子不小,重判了吧,崩掉了?”

    天熊道:“管理的話,你都信?”

   “900呢?批鬥得夠嗆?還放出來看病嗎?”

   “他沒批鬥,是判掉的。新龍頭是他推薦的。”

    老槍忍不住道:“管理的話,不好相信的。”沒人駁他。小包想起道:“那逃跑的人,後來抓回來的,不也是10號籠嗎?”大家來了興趣,要聽故事。天熊害怕道:“到此為止,我什麽都不知道!龍頭你證明。”

    全體歎氣,意興索然了。

    天熊擔心自己的真實病情,開始了解肝病的知識。眾人踴躍提供,小包嗓門最大,炫耀般說他的病最重,已經肝腹水:肝不能造血,隻能造水了!小白說自己也是老肝,從前在家,娘不肯分碗,說有良心兒子不會傳給娘的。老婆更不肯分,說要死就死一起······肉麻當有趣。小白有時描寫他老婆如何美貌,溫柔體貼。但他漏出過:是拾的便宜貨,朋友休了不要的。有時他沉醉於色情回憶中,歎道:“家花是沒野花香啊。”

    宗老師扶正眼鏡,說現在的肝病如此普及,代替肺病成為國病,是因為從前進來的伊拉克密棗。於是人人嘴饞,說那棗子有多大多甜。小六也參加說,宗老師笑道:“你還沒養出來呢,那是什麽年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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