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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九四 主仆

(2015-07-11 10:41:16) 下一個
   尖臉一不高興,就找蜷縮角落的兩個老農發泄。212和213,瘦者吉嗬德和胖者桑丘,是任什麽咒罵不回嘴的,也許聽不懂,罵是白費了。他們進1號籠比雲鵬遲,隻有一二個月。不和人搭訕,互響嘰咕幾句,倒是上海口音,說的是農場裏的事,顯然是一起的。都是六十多歲,地位不平等。主人唐·吉嗬德像唯唯喏喏的老傭人,桑丘反像遭難而患了重病的大老爺。黑胖子壯得像豬,像鄉下老財,耳朵聾而脾氣大,眉眼間細看有斯文氣息,也許識字。有時唔裏唔裏,對傭人發怒——突然眼睛直了,張嘴不動,有意識障礙的病,有幾回拿襪子擦嘴。沒有瘦子服侍,衣褲都不會穿。

    吉嗬德從不回嘴,膽小謹慎,馬鞍形的瘦臉,五官密集,一副苦相,背駝了,外貌實在叫人不喜。兩人擠一起,鋪床疊被都是他,做雙份的值日勞動。手腳笨,不協調。

    尖臉因為說夢話泄密,夜裏不敢睡太死了,可是受不了挨近的胖子的打鼾,氣得用手掐,用腳踢。桑丘弄醒後哦哦的叫,後來睡去,重新雷鳴。尖臉起身,拿了襪子往他嘴裏塞,胖子急叫救命。鬧得人人坐起,夜裏的值班管理大怒,問尖臉為啥要悶住他,要死人的。尖臉不承認,說他自己塞的,平時也這樣。樊管理怒道:“你還賴!他睡著了自己塞?你不老實給我站起來,立到天亮!”尖臉忙不吭聲。

    天亮後,尖臉罵罵咧咧的,要和詩人換位置。詩人道:“人家已經貼著尿桶睡了,還要他怎麽樣?實際上房間小,人人都吵的。你要和我換位置,我是幾十年的老失眠,我就吃得消?”和詩人套裁的雲鵬也不同意:“自私自利。”龍頭道:“襪子的事情是你缺德,過分了,你夜裏講夢話,影響人家,也塞你襪子?”

    路過的嘴上光光的江管理罵道:“542你太壞了,夜裏影響一走廊的犯人,二樓都被你吵醒,再敢這樣我銬你起來。龍頭,這家夥最刁,你要看緊他!”

    樂老說是。尖臉垂首無話。

    明天管理宣布洗澡,各籠子輪流。大家拿好準備物品。桑丘懶在角落不動。尖臉道:“這家夥髒得要命,媽的我們都洗過,他不洗,等於不洗麽!”樂老說算了,隨他去。尖臉不依,逼著吉嗬德拿肥皂毛巾:“快一點跟上。”

    鐵門開了,小跑步下樓去浴室,瘦子扶胖子在後麵蹣跚,管理怒罵,也沒辦法。進小屋站水龍頭下,居然一人一個,比東監是天上地下,讓脫衣、放水、穿衣的時間也長,管理仁慈多了。胖子哪裏會洗,傭人犧牲自己,為他服務,衝水時胖子立腳不穩,稍碰及尖臉。尖臉是不肯吃虧的,憎厭的用力推開。地上是滑腳的皂沫,胖子跌出去,頭撞水泥牆倒下。窗口監視的芮管理發現,讓放水的管理領瘦子扶著去醫務室,頭破血流,好不怕人。自己押這夥人回1號籠,罵道:“媽個皮,剛才誰推他一跤的?出了事害我麽!我看見有手伸出來的。都不承認?全都站著,不許坐下!”芮管理是獨眼,一隻眼是假的,突出而大,有說是狗眼睛、有說是玻璃珠子,樣子怕人。但不近視,目光很好,性子是躁的。見無人理他,怒道:“一群反革命,進了籠子還不老實。這是個小事,但照出你們醜惡本質。全都立三天,有人承認再報告我。”揚長走了。

    樂老道:“我腿都站不住了。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何苦呢?”詩人道:“做啥老跟人過不去?都是難友。”雲鵬道:“缺德,損人不利己。”尖臉道:“我沒推,他自家滑倒的。”謝公歎氣,一手扶牆。

    主仆倆回監了。芮管理過來,問是誰下手的。瘦子連忙低頭,不敢出聲。頭包紗布隱隱有血的胖子毫不猶豫地指著尖臉。芮管理道:“果然是你,給我站三天,別人坐下。”

    尖臉嘴硬道:“我沒推。”

   “你要吃銬子,好的。”

   “就是碰到,也是無意的。”

    江管理過來道:“跟他說什麽,拿銬子來!”尖臉住嘴了。

    樂老指站立的尖臉背影,問瘦子:“你看見嗎?”瘦子點頭。尖臉見管理走遠,破口罵212是豬玀,不會洗澡害人,是瘋狗亂咬人。胖子是腦子清新時,回嘴道:“你自家瘋狗,想甩老改造吃吃人?”

    全體愕然,尖臉一愣,罵他是白癡、土人、窮鬼。胖子道:“你罵自家?罵得蠻像的。”樂老喝止:“都不說了,嫌事情少?管理又沒走遠。542,你是自作自受,本來他不去洗澡的,你尋事!”

    謝公稀奇道:“212腦子蠻清爽的麽。”雲鵬道:“接口快。”詩人笑道:“而且用詞準確。“胖子出語驚人道:“當然準確,比你準確,你教的德文發音不對。”傭人駭壞,拚命拉他,他住口了。籠子裏人麵麵相覷。詩人想起他教外文時,桑丘是嘟嘟噥噥的。

    當日下午送進接寄用品,籠子裏更驚訝。和東監一樣,也是三月一次。管理喊犯號,從門上鐵柵間塞進來。人人都有,不過是洗衣皂手紙和入夏衣褲。樂老見212、213沒有東西,問道:“我記得你們也填過的,怎麽沒有?”

    瘦子囁嚅道:“他填過,我沒填。”龍頭道為啥。尖臉鄙夷道:“何用問,東西要用錢買的,也要家裏肯!窮鬼的樣子。213,你是離婚的吧?”吉珂德老實巴巴,低頭說是。尖臉得意道:“我眼光怎麽樣?一看就知,幹部不是白當的!你們還是報告管理,填申請單,叫北監發日用品。”

    詩人道:“且慢,桑丘的被褥不是頂好的麽,怎麽會——”江管理走來道:“212,這是你填的單子麽?送這麽多,是來享福、擺威風的?”

    胖子艱難地起立,無言以對。

   “單子寫兩個人用,什麽意思?”

   “哦213他沒家,用我的,我們一個農場。”

    江管理顯然知情,沒再多說。

    外勞動塞進來了:皮拖鞋二雙,好牙膏六管,上等檀香皂和新毛巾、洗衣皂若幹,新出的卷筒手紙,新的內衣褲和線毯各一套。大家吃驚,這像是貴賓出遊了。瘦子拿著東西,興奮得臉紅。胖子全無表情,看著回單發呆。雲鵬湊上看道:“這字好,誰寫的?”瘦子道:“是他老婆。”雲鵬道:“肯定是知識分子。”

    罰站的尖臉詫異道:“鄉下的老地主,還沒破產?”詩人笑道:“恐怕我們看走眼了。”慫恿龍頭去問明白。這二人怪僻癡呆,對有威信的樂老是順從的,也是多年囚犯的經驗。樂老和氣地朝瘦子笑道:“我們這裏是不興叫犯號的,那是侮辱人,不文明。你看我們都是互相尊稱、抬轎子的。請問您尊姓,周?叫老周吧。這位薑先生——我看過他單子了,你們是同案嗎?”

    瘦子搖頭。雲鵬道:“同案要分開的。”樂老道:“哦對,隻是同一個地方來?”瘦子點頭。樂老道:“老周你別怕,監方規定,我做龍頭的有責任催同監犯交代問題,你們進來怎麽從不提審,也不寫交代呢?”

    唐·吉珂德冒汗了。樂老道:“你們以前是什麽人?”

   “報告隊長,我們是老犯人,一起的。”

    和氣道:“我不是隊長。你判刑前身份,幾幾年判的?”

   “我五一年上半年,他五一年下半年。”

    全體震驚。樂老高興道:“跟我一樣,好家夥!你們當時做什麽的?”

   “我是小學校長。他是上海工業界的頭、總工程師。”

    樂老道:“小錢,你往前站,門口檔一檔。”尖臉照做。樂老放心往深裏探問。瘦子先還害怕,後來說暢了口。兩人是回上海過年的。瘦子已離婚,前妻和成家的孩子不許他入門,他就住胖子家。兩人為自己案子申訴,等回音而超假了,那邊通知上海抓人的。要等有便人來帶回,所以不審問。

    詩人道:“申訴什麽?當年那案子,難道是冤枉的?”

    桑丘嚷道:“還不冤枉?冤了二十年了!就這裏拉出去判的!”大夥讓他小聲,慢慢說。原來他是留學歸國的工程師,有發明,解前已很有地位,兼大學教授,出過書。思想進步,掩護地下黨。解放後還是權威,掌管工業實權。正好出了一批廢品,群眾檢舉,中央命令撤查,軍代表把他做成破壞生產的反革命,華東區組織一個調查委員會,弄他一個人,結果判死刑,後改無期的。

    從市監轉去青海。西北地區的老廠讓他去解決難題,他試驗出新設備,做出很大成績。而上海方麵突然又替他減刑為十年。沒多久,十年國慶,特赦的名單裏也有他,發往西北了。但他不知道,那邊讓他繼續在廠裏做。和家裏聯係後才知曉,於是鬧著要回來,那裏不準,對他軟硬兩手。探親也難得批準。

    謝公道:“錯了一步,就步步錯了。”胖子道:“我沒走錯,我錯什麽!是誣告。我簽字的原料單據在檔案庫,我親戚在內部弄出來了。”說完叫瘦子翻行李,拿出厚厚的申訴底稿,讓他們看。

    他們夾在毛選裏,耐心看完。謝公拿下老光眼鏡道:“我看是個冤案。減刑和特赦是上海高級法院做出的,其實和他服刑期的新貢獻沒關係,是這裏發現弄錯了!但特赦書裏加個建議二字不好!”樂老道:“那邊說他犯新罪不能放,是為了留他,太卑鄙。”詩人和雲鵬驚駭:“有這種事!可惜還有其他問題。” 

    材料裏承認自己有嚴重資產階級思想,因為妻子就是繼承她家的企業,是資本家。工業原料關係戶和他關係好,吃吃喝喝送禮品的事、他利用職權關照他們的事是有的。謝公道:“這是無關緊要的。一個人,如果隻公布他的壞事,大家會覺得十惡不赦。如果隻說他的好事呢,又覺得這人好得不得了!”

    詩人同意:“我也有同感,是誰說過的?把一個人的缺點集中、放大,可以打倒任何人。”雲鵬道:“老百姓也懂的,叫做批鬥會上無好話,追悼會上無壞話。”

    尖臉站了一天,夜飯後也不敢坐下,腳酸得不行,哀求龍頭幫他講講話。樂老道:“江管理還在,我可以試試。你對人家也要有個表示。”尖臉對胖子道:“對不起,我真正是,唉,有眼不識泰山。”胖子正高興,接受了,還對龍頭出主意,就說是無意碰到的。樂老就去門口嚷:“報告管理。”後來有其他管理來,樂老如此這番說了,態度好,對方也諒解,求他和江管理說一聲。

    不久,那管理來,道:“542,坐下吧。”尖臉如蒙大赦,從此,再沒攻擊過桑丘。

    當夜閑談,胖子說他原有三處房子,現在隻有自造的一幢花園洋房的兩間。子女受他影響,沒有進大學的,嫁得也不好。不過家人都對他很好,對同住的瘦子也很好。

    第二天,大家開始挖瘦子。也是先看他寫的東西,囉嗦不堪,等理出簡單事實,驚訝不下於昨日。

    原來他是一個小規模的私立小學校長,解放初大逮捕,學校廁所發現粉筆寫的反標,歪歪斜斜的蔣介石好四個字。號召揭發,排隊,背靠背,掛檢舉箱,聲明保護檢舉人。結果說是他。他沒寫,當然不承認,於是鬥爭、毆打,後來騙他承認是態度好,算了。否則從嚴。他原是糊塗人,就承認了。判十五年,沒見過判決書,市監轉一下,就去西北了。從此和胖子在一起。

    他後悔了,開始翻供、申訴,每次被發覺就批鬥懲罰。後來離婚,全家厭惡他。他參加娘的葬禮回上海,遇到原來同事,才知他判決後沒兩個月,寫反標的人抓住了。於是他去判他的區法院,法院大驚,因為當時就否定此案,向外省勞改局寄去糾正錯判的通知。隻要把通知向他讀一下,他就能平反回家,可是至今蒙在鼓裏,二十年了······以後法院幾次為他發文,沒效果。文革初又停了幾年,最後讓人繞過省、局二級,直接去他的農場(他本人刑滿留場借調在胖子的工廠幹活),場部才重視,果然在檔案裏找到那份糾判通知書!於是向省勞改局提出:留他在這裏是違法了。可是局裏省裏經常換頭頭,沒有一屆領導理睬這事。

    農場沒法,把通知給他本人看了,他大哭一場。同意他回上海,讓他自己想法!他又去法院,法院又去信省勞改局······皮球踢到何時了!沒有那邊回文,他仍是外省勞改戶口,上海報不進的!

    他這次被抓是受胖子株連,是誤抓。可是,跟誰去講?

    樂老看完點頭:“味道對的,勞改王國是這種味道。”謝公道:“同一個農場,對你是同情的,對212是違法的。”

    雲鵬客觀道:“好像上海還是不錯。”尖臉道:“有點人味。”詩人道:“有點法製概念。”

    樂老一向是笑嗬嗬的,這會很難受,陪他流了幾滴淚。夜晚的加飯也讓瘦子吃,不要他謝。瘦子嗚嗚的哭,像小孩子,淒淒慘慘。胖子又犯病了,昏沉沉的。

    老裴第一個道:“你們笨嗬!捧金飯碗討飯吃!這裏市看和高級法院是每天聯係的,機會多好!你們馬上申訴,大叫大嚷,讓高法替你們解決!”

    樂老道:“有道理。要抓緊,萬一明天就來人帶你們走呢?”雲鵬道:“鬧大一點,寫給高法院長,叫他轉北京最高法院,怕什麽?我們是現反,有顧慮,你們不是!”

    尖臉搖頭:“穩一點好。”謝公道:“可以的。問題是你們寫得不行,太煩瑣了,列那麽多人名幹什麽,我看得頭昏!”

    詩人道:“我可以效勞。”雲鵬道:“我也可以。”樂老道:“好極了,你們一人幫一個,要快,我預感不好,不能到五一節。”

    兩人開始構思了。大家難受裏也有一絲安慰,比起這二位的冤屈,自己還算是輕一點?

    人是能被改造的,甚至麵目全非。如果難友能領略他倆當年的風采,同情會縮小些:桑丘是呼風喚雨的權威,說話咄咄逼人,仗著幫過地下黨,連軍代表也不很放眼裏,出了事故,替罪羊不尋他尋誰?吉嗬德更可笑,人相萎靡,腦子又笨,對教師一個不聽一個不靠,隻聽枕頭風——不上班的老婆的——隨意訓人和介雇人。沒人緣哪個朝代混得長?何況是保護誣告人的時代。

    兩人受善待了,地鋪寬敞了。瘦子隻需做一份勞動,動作再木,也沒人指責。但他腦子是壞了,除了案子和勞改的事,他莫知莫覺,複原到一個對主人愚忠的沒文化的老仆。

    桑丘有一小半時間是腦子清晰的,詩人和他談德國,樂老和謝公和他談香港,有說有笑的。尖臉隻有旁聽的份,哪還敢欺負人。

    謝公對樂老私語:“212的事,我有點想起來了。當時香港很驚動,海外認為是共產黨對資產階級新一輪洗劫的信號。冤枉!”

    樂老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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