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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九六 雲泥

(2015-07-26 10:37:23) 下一個


    次日吉嗬德和桑丘相繼提審,時間很長,作了筆錄。回來後激動,說估計沒幾天回文就到,上海方麵說了,限期不到,上海放人並上報北京最高法院。辦案人也說寫得生動,領導都看了,說“從前為什麽不這樣寫?”考慮到胖子老薑曾是名人,已和他老單位聯係,那邊很有興趣,會來了解的。兩人回來,反複感謝雲鵬和詩人、樂老。關久的犯人有卑賤心理,被人看得起會格外感恩,別說這樣的幫忙了!瘦子尤其如此,流下眼淚,想對雲鵬鞠躬和跪下來,大家勸止。

    下午,謝公提審了。回來冷靜道:“是要走了,回原單位。已經聯係過了,本來要來人的。”眾人祝賀。

    樂老道:“我本來睡得好好的,現在反而睡不著了。我急了出去,真出去了也沒意思。”謝公道:“想多了幹嗎?頂好我們一同出去,我替你想法子。我家裏也能住。”

    老裴不安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我有預感,1號籠要大動。恐怕就是這幾天。彼此再不交底,今生今世難相見。”寫出家裏地址和家人姓名的條子,讓大家傳觀,背誦後毀掉。雲鵬、謝公、尖臉也照做了。

    樂老人呆呆的,不時自言自語。他在上海的獄裏進進出出,借住在從前他幫忙買下的他侄子的一間小屋裏。家在香港的他妻子,為了他而幾次來上海。子女已經成年,近況一概不知。這就是看守所比市監大不如的地方,完全保密,不能寫家信和見家屬的。他是為自家房產回來的,結果房子沒收,人生自由也沒收。他要回香港的家,除非像鳥一樣有翅膀!

    而他的喃喃自語是老犯人聽熟的,“偽國大代表是上麵叫我當的,我又沒拿錢去運動、去競選。”

   “毛森他們抓一批人、殺一批人,地下黨叫我幫忙,托人、拖延,我是幫到的。”

   “見過小蔣、湯恩伯又怎麽樣?又不是單獨召見、有秘密任務的!”

   “國民黨市黨部裏我是掛名的,我分管財政金融的。”

   “黃金運台灣,哪輪得到我來管?不是硬栽罪名麽!”

    尖臉道:“樂老,你別懊喪了。你是吃過用過,大場麵經過的,還有什麽遺憾!你的福氣,我一世享受不到。謝公、老裴,你們說對嗎?最苦是我這種人,廠裏小幹部,住的破房子,到哪個社會都是下等人!黨員招牌,聽聽吃香!聽承辦人口氣,我也沒幾天了!我是一出去,就進澡堂子,把黴氣泡光。把存款拿出,上飯店吃光!”眾人道:“這樣很好。”

    卻又擔心道:“我逮捕前,黨員已開掉,不會再判刑吧?也許弄頂帽子?真要判一隻手,我是不服的,盡管隻有三年好關!”

    難友敷衍,說不會的,別去瞎想。他高興了:“我想也不會。工宣隊是回不去了,回廠勞動也好,忍氣吞聲年把,走關係調廠!”大家說對。他道:“反正是快了,你們給我評評理。”於是公開他的案情:他曾去一個教育單位當工宣隊頭,那裏有個女知識分子,婚後十幾年不生育。他說自己如何有本事,結果搞上了,有時在單位弄,有時上女家弄,男的躲開了。這是很陰險的,等女的肚子鼓起來,男方去上麵告狀了。他吃批評後
調走。以為無事了,女的要生了,突然算他賬,把他拘留了。那男的有親戚是做頭的,出力搞他。

    他冤憤道:“這不是先利用我、再致我死地嗎?知識分子陰啊,肚皮裏做功夫。我也有了報複的計劃,出去後調查,養的是男還是女,將來驗血!”

    詩人道:“這要看你老婆態度了。”

   “她怕我的,是糊塗人,家裏錢都不管的······倒是幾個小孩,大了以後難弄。不知他們反應了。”

   “你想弄回來?”

   “要回來或送人,隨我的便!就是想讓他們不太平!” 

    眾人不語。有人心裏,罵他不要臉。雲鵬點頭:“知識分子害我苦!”

    謝公不忘安慰雲鵬道:“你不要太擔心,你是火候未到。其實你出去希望也大,莫命其妙受牽連麽。不要聽提審的威脅,有時他狠天狠地,馬上又放人了!是最後詐詐你。”

    雲鵬受到鼓舞,做起好夢來。想像出去後,叔清、天熊他們,如何來道歉請罪,他揮揮手······他如何向女友解釋,怎樣的開場白,自己先感動了。

    不久的一天,是顧管理來喚的:“212,213”,瘦子被推醒,跟胖子出去。“東西也出來。”眾人歡呼,收拾起行李。

    兩人沒上銬,曲曲彎彎走,被和氣的賴監長領進一個大辦公室。殷所長在自己的桌上泡了幾杯清茶。有幾個陌生人在。管理讓他們取下犯牌,坐下。他們先找瘦子道:“上次見過了,你是周可航。你的回文來了。你看一看。”

    吉珂德手發抖,那人笑道:“是的,他們宣布你無罪釋放了,你自由了。這都是我們市法院的力道!”老周退後一步,認真地鞠躬:“謝謝政府,謝謝隊長。”有人為他照相,連照幾張。他茫然了,不知該往哪兒走。胖子在旁道:“你去哪裏?你又沒家。”瘦子道:“是啊,我也沒工作。”那人道:“你先簽名,要簽幾張的。憑這份東西去上海的派出所報戶口。家裏人不讓你報,讓他們找我們。工作呢,你尋原來單位,有問題,也讓他們找我們。我們會替你講話。聽懂了伐?”

    人們又對準胖子了:“你是薑鴻圖,你的回文隻來一份,工廠那裏沒來。可以了。我們這回抓你是上當,是你的廠裏保衛處要求我們抓的。你估計沒錯,減刑和特赦都是上海高院發出的。你也自由了,你的家人就在門外等。有個好消息,你的老單位願意接受,你出去後找他們好了。”

   “哪裏接受我?”

   “局總工程師室。”

    桑珂激動,站過來簽字。鎂光燈一閃一閃,把在場的也照進。這是上海的德政,將來可以宣揚的。

    殷所長興致很高,目送他們離去。賴監長讓管理幫他們拿行李,送出大鐵門。果然,胖子全家人都來了,還叫了黃魚車,讓老太爺睡躺椅上,抬上車。瘦子的家人,一個沒有。跟薑家的一起走了,乘公交車。

    出空兩個人,籠子裏不習慣的寧靜。樂老道:“我要想辦法問問他們的結果。”雲鵬道:“肯定是好的。”詩人道:“知道具體的好。”

    明天一早,江管理過來開門道:“542。”尖臉鑽出門,關門道:“東西出來。”

    過一會顧管理開門,讓外勞動拿走尖臉的行李,不關門道:“765出來,東西準備。”謝公挺胸走出鐵門。

    候管理又來:“765的行李。好,龍頭你出來,東西準備。”隔壁的籠子驚呼了,1號籠走馬燈般的穿梭,趕什麽場子?

    尖臉一下樓,就被銬住。帶到北監門口,交給夾黃牛皮包的提審和著警服的法警。兩人押他進一個門開著的石洞。提審不叫他坐矮墩墩,從包裏拿出紙宣讀,是上海市人民法院的判決書,錢介雄,男,39歲,因反革命流氓罪判有期徒刑十年,刑期自某年某月算起······吩咐法警:“鬆一下銬子,來這兒簽字。”

    尖臉又怕又恨,看紙道:“我這點事情,十年!憑什麽?”

   “快簽,囉嗦什麽。”

   “我不同意。”

   “啥人求你同意?快一點。”

    法警作勢要打他:“你皮子發癢?”

   “我也是黨員幹部,這套懂的,不同意不可以?”

    便衣的法官和氣道:“懂就好了麽,去市監,再不同意吧。快些,車子要開了。”尖臉沒法,簽了名,改為很緊的反銬。帶出石洞,遠處一輛有鐵窗的囚車停著,裏麵已有犯人,這是趕早市去市監的車子。

    他向囚車走去,迎麵看見樂老、謝公和賴監長、候管理說說笑笑過來。照個對麵,大家住口了,驚恐和憐憫的看最後一眼。

    所長辦公室坐一屋子人在歡談。桌上全是熱騰騰的綠茶。老殷請樂老和謝公也坐,親自遞上茶:“你吃苦了,委屈了!”這套他是演慣的,西監的人和事,有時就是這樣收場。

    先對準謝公,所長介紹他單位的兩個同誌,一個中年,一個青年,熱烈的握手。賴監長遞上釋放證和筆,讓他簽名。謝公不樂道:“這上麵沒結論麽。”

   “這上麵是不寫的。”

   “我什麽結論呢?沒結論我不走。”

    賴監長勸道:“事情都沒有了,還有什麽結論呢?”

   “我的提審、承辦員呢,他打我、銬我。”

    一屋子尷尬臉。單位人湊上小心道:“謝同誌,你放心。回去後組織上會有說法的。今天,單位車子開來了,還有你家裏人,都在大門外等。”

   “要有結論好。”

    所長明白道:“你出去不會吃虧的。”候管理仗著熟悉,賊塌嘻嘻道:“共產黨的事,有什麽不明白呢,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一風吹了!”賴監長道:“對,別人不懂,你是老同誌,高級幹部,就懂!”

    謝公哭笑不得。單位人道:“有一點我保證的,你是恢複原職、原來級別,工資要補發的。”

    滿屋子叫好。候管理還道:“福氣是好啊。”

    謝公滿意地起身,單位人一邊一個扶他。走到門口,他不走了,道:“我能不能跟龍頭一起出去?”

    所長聽明白,笑道:“可以,旁聽。”賴監長點頭道:“一起這麽久,是老朋友了。”

    所長向樂老介紹,一個“我們的上級,市政法辦的李同誌”,一個“上海文史館的領導同誌,你貴姓?哦王同誌。”都跟樂老握手。李同誌道:“樂耕雨先生,我們上海按照中央的指示和步驟,對像你這樣情況的人都決定解放。解放以後,還要安置。要保證你的生活和工作。文史館停辦好幾年了,準備恢複。我們覺得你去文史館很合適,好些你這樣年紀、經曆的人。這是一百元治裝費,是我們給的。”

    樂老沒表態,謝公先道:“好啊,可以的。”

    另一人上前道:“樂先生,我們希望能聘請你當館員,有病可以不上班,有空呢,寫寫過去的史料,沒空就不寫。暫定月工資七十元,會給你加的。住的地方也有,我們有宿舍。我們直屬市裏管,待遇可以的,有些是老政協委員。你覺得行,簽個名,就是有單位的人了。我們的車開來了,在門外等。”

    樂老看謝公,謝公點頭。他想一想,就簽名了,嘴裏咕叨:“寫啊寫,我不寫還不行。”

    臨走,殷所長熱情握別。賴監長一幹人和來人送到大門外。兩個管理接過外勞動的行李,跟在後麵。

    兩部黑色小轎車開了門等著。銀行是新車,文史館是舊的老爺車。謝公的老妻和孩子都來了,老謝給介紹了樂老,要他同車走。樂老沒家人,暗淡道:“我明天來吧。我是有單位的人了。”

    車子緩緩駛離,鐵門緩緩拉上。

    雲鵬和詩人孤淒的吃中飯。雲鵬道:“這下睡覺暢了,上課暢了。”詩人擔憂道:“不長的。安排好的。”

    當日下午,管理來開門道:“403!”隔壁籠子又驚訝。雲鵬下樓,上了銬子,移交給一個戴眼鏡的陌生年輕便衣,帶他去審訊室。路上雲鵬道:“我啥時候放?今天放嗎?”那人不理,雲鵬竟用銬著的手碰碰他皮包:“我在問你。”提審害怕道:“你幹什麽!等會就曉得了。”

    進了石洞。雲鵬見沒有他人,奇怪道:“我原來的提審呢?丘同誌?”

   “你找他有什麽話要說?”

   “沒有。一向是他麽。”

    眼鏡在高櫃台後的高背木椅坐下,對石凳上的人道:“我是預審。”雲鵬懂了,意思是上了一級,預審組是起檢察院的作用,再上就是法院了。但也許是嚇唬他!

   “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

   “你不曉得嗎?”

   “回答我。”

    雲鵬閉口。眼鏡惱火,克製道:“你是梁雲鵬,男,二十八歲。你知罪嗎?”

   “又來了!我有什麽罪?詹叔清有任務會跟我講?你們查到現在,應該查清楚了。”

   “講你自己的事!”

   “我有什麽事?”

    從皮包裏拿出一疊小本子,夾著許多紙條。駁他道:“這是你的吧,我唸幾條,‘中國想來也有持不同政見者’、‘最高指示連夜報喜,愚民、‘人權不過時’,是你寫的,想賴嗎?”

    知道這是最厲害的幾條,嘴硬道:“這算什麽大問題?”

    眼鏡詫異道:“你還無所謂!還有,‘夫人派加緊上台’,什麽意思?”

   “這不過是推理。領袖講過,‘黨外有黨,黨內有派,曆來如此’,我又沒講夫人派不好!”

   “狡辯!這是典型的分裂黨中央罪,最近的打擊重點!”

    歎道:“年紀輕輕,講我狡辯·····你把我推理附上去麽!”

   “我聽你的?笑話!你不否定是你寫的吧?”

   “不。”

    和氣道:“那好,你上來簽個名。”雲鵬站起上前,一看傻了眼,是張畢業證書大小的厚紙,正中一條虛線,一半是逮捕證,一半是逮捕家屬通知書。公安局的大紅印章,赫然寫有自己名字和現行反革命罪。嚇黃臉道:“我不簽。”

    眼鏡不忍的避開臉,好言勸道:“一樣的,簽了吧。”

   “逮捕了也可以放人?”

   “是有的,極少。”

   “是不是怕我不服貼,鎮一鎮我,人還是要放的?”

    對他的樂觀或幼稚吃驚道:“你這樣想?你這個人!”緩緩道:“我也不會來了,案宗移法院了。”

   “我抗議。”

    大搖其頭:“好吧,簽不簽隨你。真的不簽了?那走吧。”收拾皮包,帶他回去。

    回到籠子,詩人迎接他坐下,神色比他還緊張,因為雲鵬的臉說明了一切。雲鵬歇了一會,才開始匯報,“匡朗匡朗”,一氣進來四個犯人,蓬頭散發的。

    候管理鎖上門道:“403。”

   “有。”雲鵬懶洋洋起立。

   “從現在起,你是新龍頭。把四個人安置一下,有事情報告出來。”

   “我做龍頭?我不行。”

    管理愕然,有權有加飯的龍頭是人人爭當的,為此鬧出多少事!喝道:“有啥理由?”

   “我剛剛簽船票,想不通!我字都不肯簽。”

    老候皺眉,說話這麽衝的粗貨,當龍頭也不合適。於是道:“37,你當吧。你是老犯人了,規矩你都知道的。”

    詩人起立,點頭應承。

    1號籠的七個犯人的故事成為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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