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熊懷疑丘胡子詐他的話,有一件是真的,詹叔清一案五人,全部蹲市看了。
401叔清和403梁雲鵬關在北監,404戴家驥和405呂仕順關在南監。一案的犯人四方占了三方,隻剩西監沒人,那裏籠子是朝南的,主要是黨內的高級幹部或從前大人物,吃中灶食堂的。丘胡子來北監多,要攻克叔清,可是全無進展。他自己也起了疑心,可能是捕風捉影了。但公安的形象要緊,錯就錯到底。這天丘處來第二次提審雲鵬,已是雲鵬拘留幾個月之後。丘胡對雲鵬有初步了解:性子暴躁而內向,會用怪話衝人。製服他比天熊他們容易,搜到他幾本小筆記本,上有六、七條對社會、領袖、製度“瞎分析亂懷疑”的文字,憑這就能定罪。他的拘審罪名比天熊嚴重,是“反革命言論”。
北監是三層樓的國民黨留下的舊房子,已有四十年曆史,修修補補的。丘胡來按門鈴,提走上銬子的雲鵬,來到中央審訊室,一排排洞中的一個。開亮燈,可見雲鵬是瘦多了,胸前時刻不離的犯牌牌剪成雲朵狀,像寶哥哥的通靈寶玉,唇上有不顯眼的小胡子——這是北監的好處,比東監管得鬆,有點個人自由,因為是清一色的政治犯,沒有小流氓。
雲鵬當初和天熊一樣,上銬子一身大汗,登記脫衣褲又無故被打一頓。有所醒悟,平時愛好的政治學,原來就是國家、專政、警察!本質赤裸裸出現。給好龍的葉公,上生動一課。其實他家世和政治無幹,隻因他愛看書,長於文科,現實生活中又隻有政治運動,沒有別的可以娛樂,他自以為比人家懂得多,不知不覺地似乎以懂政治為己任了。抱這種思想的年輕人,沒有不倒黴的。隻是到後悔時,已無法脫身。他沮喪裏略有自得:被社會承認,當有政見的人物來分析了。從前看了那麽多書,隻是兩腳書櫥,對事非沒有自己立場,如今有了!無數陳舊書本中的人物在記憶裏複活,他置身其中了。這也許是丘胡威脅他時,他很頑強的原因之一。
丘胡嚴肅地手一指,雲鵬在水泥墩坐下。他緊張地東看看西看看,後來盯丘胡看,小胡子對小胡子,鬥貓似的。右手擱腿上寫字像鬼畫符,改不了的習慣。回答有時語無倫次,提問也會聽錯,像是害怕,其實不是。天熊的冷漠紳士風度、壓力下鎮靜自若,他是沒有的。不過他天性樂觀不改,不像天熊,一向有點憂鬱的。
“梁雲鵬!”
慌亂道:“啊?哦,是叫我。長遠沒人叫名字了,籠子裏不許叫的。嚇我一跳。怎麽幾個月不來提審?”
詫異的打量,喝道:“幾個月!我可以一年不來提審你,你信不信?考慮得怎麽樣?老樣子?唔,聽說你有個女朋友,蠻穩重老實的。”
雲鵬怒目瞪他,如此殘忍!
“她呢,要提出分手,這是可以理解的,誰願意和一個反革命分子連在一起?”
“關你什麽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不懂事啊,叫爺娘擔心受怕是應該的?你姆媽心髒不好,最近發過病。”
“那你放我走呀。”
拍桌道:“你不肯招呀!”
雲鵬無話。丘胡勸道:“別人沒一個態度像你,都是配合的。識時務者麽。詹叔清自己承認了,所以你不招聽見他講有特殊任務——沒有關係——隻是你不能結案了。”
“我沒聽見不好編。”
“這什麽話!我冤枉你了?你那麽多筆記本,白紙黑字,鐵證如山。你的反動思想是有係統的,不是雞零狗碎,一條兩條。什麽‘主席也主意不定,忽左忽右’,‘夫人派正在上台’,是你寫的吧?”
“這和詹叔清兩碼事。”
“不,要合起來看。我不來強迫你招,但可以透露一點:主犯因為認罪好,已經結案放人了。他也是受人利用麽。”
吃驚道:“他放了?”
“有什麽稀奇,呂仕順、戴家驥事情更小,招供對得起來,就可以結案,人也放了。”
“天熊呢?”
沉吟道:“他麽,態度開始不行,後來好了,也放了。”
雲鵬如遇地震,半信半疑,抓耳摸腮。或者應該不吃眼前虧,胡亂應一聲?試探道:“我還有筆記本。”
“可以不追究的。”
“誰能保證?”
“我保證,我是政保處長!你不信?要看我工作證?”
雲鵬看地麵。手指不停的劃。丘胡踱步,不去催他。雲鵬漲紅臉,抬頭道:“好,那我講。”
“不急,慢慢說。”欣喜的拿出紙和筆。“砰砰”,門先敲,後推開,雲鵬認識的樊管理道:“丘處,我好找你,你出來一下。”
不樂道:“你講好了!”
“你辦的犯人絕食幾天了,電話報告過你的,剛才自殺,撞牆了!”
一時糊塗道:“是哪一個?”
管理愣住,想一會道:“做龍頭的,401,詹叔清。”
驚慌地掠一眼雲鵬,伸手製止,衝出門去。門外嘰咕一會,門鎖死了,兩人去處理了。雲鵬心悸不止,差一點上當!原來詹叔清也在北監!準是到處碰壁,尋自己做突破口的。
灰暗鼠臉的丘胡好久才回,掩不住的沮喪,慢慢平靜道:“你說吧。筆記我不追究。”哪壺不開提哪壺,雲鵬嘻笑道:“你講詹叔清放了?”
“本來是要放了,釋放證我都簽了。誰知他當了龍頭,搞反改造,這下要批鬥後才放了!是你們裏麵規矩吧?”
雲鵬刺耳的冷笑。丘胡狼狽,收起紙筆,從皮包裏拿出一疊筆記本,在桌上排開。這是雲鵬的本子,裏麵夾了好多長紙條。
“別人的事先不說,說你自己的事吧。這裏寫嘉驊20元,什麽意思?”
“這是戴嘉驊問我借的,要我保密,所以他爺娘、天熊都不知道。”
“萬一他不還呢?”
“那就算了,他現在苦惱麽。”
“唔。筆記裏記你和戴嘉驊的談話少,跟他爺娘的很多,你對戴季龍夫妻有什麽觀感?”
“他爸是老實人,有一說一的。他媽就難說了,喜歡吹,他兒子也是亂吹。內容我是記下了,不能當真。”
“戴嘉驊是小流氓。”
“也可憐,他自己沒有講。爺娘下蘇州幹校時,他小孩子下河遊泳,得血吸蟲病,差掉死了,生幾年病,功課自然拉下了。”
“你對戴季龍好像很感興趣麽,他有什麽反動言論?”
“沒聽見。”
“他兒子怎麽樣為他鳴不平?要翻案?”
“廠校教師,翻什麽案?”
“他是右派分子,向黨進攻的。”
裝傻道:“真的?他從沒說起。”
“戴家驥的娘也是右派,也不知道?你就是死不認賬。”
不服道:“不是我的事,我認什麽賬,我又不好審問他。”
“談談戴家驥。”
“這個人有架子,算是大學教師,不理我的。”
“那他結婚你跑去幹什麽?”
“湊個熱鬧麽。”
“在酒席上看到詹叔清。”
“不記得。”其實他是和叔清坐一起的,談得很歡,也看見叔清找呂仕順大談。汗流下來。
丘胡果然不掌握情況:“你對呂厚哲什麽看法?”
“他有個本事,任何平凡的事,他都能產生興趣,認真做好。”
“你對他很崇拜啊。”
“是的。他對古董、字畫懂得很多、很深,認為去研究、收藏是沒意思的,人灑脫······鋼琴也能彈,各方麵修養好。”
“你自愧不如?”
“是的。”
“可是他認為你是荒唐的人。”
“是荒唐。”
“而且思想反動。
”
“他怎麽說?”
“別套我話。我們兩下裏要比照的。”
雲鵬很安心。丘胡沉默,又翻本子。雲鵬慶幸那晚找天熊後,回家就把有叔清記錄的全處理了。有陪叔清去警備區找人以及北京反夫人派的激烈情緒等內容。別的還不舍得扔了,現在都成麻煩。
“天晶講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什麽意思?”
“我聽天熊阿姐講的,她認為有這個現象。我以為是不對的,記下來,算是社會上有這種思想吧。”
“這姐弟倆誰對政治關心一些?”
“天晶還談談,天熊不談的。”
“為什麽?”
“你問他去。可能他認為是客觀事實,談不談一樣。”
“你對社會也是不滿。你爺從前二百多,割成九十多,你耿耿於懷。”
“沒有的事。”
“那你把工改的廠長名字記下來幹什麽,什麽澤民,你找他算賬?”
“找他幹什麽,那時都這樣,尤其是銀行,除了私營廠。”
“你沒意見?”
“沒有。洋商廠家,應該的。”
“人會這麽客觀嗎?你記下的,莊雅、莊文說他爺就是割了工資,對領導不滿成右派的。大字報、畫漫畫。莊文就是梁天熊廠裏的。”
“我沒對梁天熊說這事。”
看本子又道:“你把你們梁家的家譜記這麽全,對過去有功名、有錢的人很得意啊。”
“認識曆史麽。”
“你是自大狂,把梁天熊的爺說成是國民黨留下來的知識分子。”
“這是領袖講的。”
“把自己爺說成是小市民、愚民,學什麽都是豬頭三、三不精,有這樣說話的嗎?”
“純粹理性批判麽。”
“你還有理!”
“我咒自己、批判自己,不是更凶麽。”心裏高興,因為父親零零碎碎講解放前的好和現在的不好也不少,他沒有記。
翻本子道:“你對你們廠的各級幹部都有評價,好像都不是東西,沒一個好的。”
“這是記錄廠裏老一輩的話,我又不認得他們,廠部啊,別的車間啊······”
“你對文革前的住房很不滿意、很惱火,有多少平米?”
這是不用回答了。
“文革裏調成好房,很會投機。所以你佩服呂厚哲、感激梁天熊,不惜包庇。”
丘胡子要在心理上壓垮對手,突然嚴厲,肆意地嘲笑、諷刺:“403,你是個很愚蠢、很失敗的人,死到臨頭還傻乎乎的,還樂觀!我辦案幾十年沒見過!寫筆記口氣多大,自以為大人物,社會調查!調到監牢裏!”
“這是領袖教導的,文科都要這樣搞,還要獨立思考。”
“領袖對大家講的,別人怎麽不進來?”
“這是因為你在搞。”
“你有反動筆記!”
“一個公民在筆記上寫幾句感想,用詞當然和社論不一致,就是反革命?新憲法裏哪一條規定的?”
“這麽囂張,你膽大包天!”看對方冷笑,緩和道:“是啊,你是常常反省的,這次進來了,有什麽教訓?”
“上了一課。”
“怎麽講?”
“理論是空泛的,接觸了現實以後——”
“以後怎樣?”
“思維上了一層。”
“那還是好事囉?”
“辯證地看——”
呲笑道:“你神經病!身體下了一層!進地獄了!”
“人民的看守所是地獄?”
“對你是這樣。這一案裏別人沒寫筆記,而你是‘公安六條’罩住的,你還糊裏糊塗,做春夢,你比別人更需要一根稻草。”
“什麽稻草?”
“就是交代詹叔清看文件。”
雲鵬氣得臉鐵青,講怪話道:“動物不見得沒語言,人聽不懂。人的語言,動物聽不懂。”
“你指桑罵槐。”
“你還懂成語,有水平。”
“謝謝你表揚。”
“不要客氣。”
處長大人控製不住,笑出聲來。覺得沒麵子,人很累,起身把403送回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