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九一 北監
(2015-06-19 15:52:03)
下一個
雲鵬被帶回北監,按鈴,蹲下,辦移交。押回二樓第一間的21號籠。
“匡,嚓嚓。”管理走了,難友上來安慰。六、七平米的小間,關七個人。沒有窗,一個小鐵柵門。人均麵積比天熊住的大一倍,可是通風差,沒有衝水蹲便器,隻一個大木桶。門朝走道的西窗,熱天熱煞而冷天冷煞。
龍頭是五十多歲的魁梧大高個,18號樂耕雨,人稱樂老。老花眼鏡不時推上額頭,像飛行員。為人隨和,穿舊西服,天熱了就穿西背,不扣鈕扣,像洋派的名士。他是出名人物,解放前上海市政府的要員,沒什麽罪惡。地下黨曾挽留他,他還是去了香港。解放初為房產,回上海而“自投羅網”,從此進進出出,和籠子有不介之緣。文革來大量的外調人來搶他,要他證明誰是特務誰是叛徒。市局把他拘審在市看,讓他安安靜靜寫。
近年找他的人少了,他吵著要出監。人笑嗬嗬的,很靈活。
連管理也知道他沒多大問題,有時不叫他番號,叫他樂龍頭。
雲鵬馬上問道:“樂老,你們龍頭學習會,有沒有個北方青年人,大眼睛,說話咂吧嘴,嗓門大而有點尖細的。”
“好像有的,做啥?”
“他剛才撞牆,自殺。我出去時正碰上。”
眾人道:“我們剛才也聽到了,醫務室來人了。他哇啦哇啦叫。”
一個尖臉道:“有加飯吃還不太平,神經病。”
樂老回憶道:“他好像才做龍頭,開會時老三老四,不把自己當犯人的。很少見。”
雲鵬道:“他是高幹子弟,爺是部長。”
眾人道:“哦,是你的——”雲鵬點頭又搖頭:“好險哪!”賣關子不說了。
765是貌不驚人的癟嘴老先生,也有五十來歲,姓謝,人稱謝公。花白頭發,為人溫和沉靜。他和樂老是住過西監的,耐不住單人關押的孤寂,堅決要求調出,去大籠子,寧願吃大灶的。他長期戴手銬,腕上有紫黑印痕。受過毆打,營養差,牙齒一半沒了,一半鬆動。說話漏風,吃飯特別慢。
他是三、四十年代銀行裏的地下黨,曆史幹淨,沒被捕過。解放後派往香港工作。文革前被召回,查他的特務嫌疑,案由十分奇特:他回上海家裏休假,收到海外的包裹,磨破個洞,海關不經意把另一份東西塞進這洞並加封了。他收到後發現那份東西貼有收件人姓名,像是住北方的日本僑民。於是去信通知。後來那僑民和他成了朋友。誰知那人是受公安嚴密監視的,於是謝公說不清了(他年輕時去過日本),收監了事。
謝公道:“從此你覺得溫暖了,同案的在一個樓。這樣好,我同案的要也在這裏,我早解決了,肯定沒事了!”
“這是好事?”
“當然好事!你是冤枉麽。”
樂老也道:“是這樣,你要轉運了。”謝公道:“他做了龍頭還不滿足,要鬧,看來他也是冤呢。”雲鵬道:“有道理。這提審壞。”
謝公道:“他還有什麽說的!”他的提審也曾是丘胡子,所以兩人常貶他。
雲鵬最好的朋友是37號裴醉雲,人稱裴詩人。兩人的名字,共有一字,很難得。也是五十開外了,一頭黑發,人瘦而精幹,戴眼鏡。為人活躍熱情,談笑風生,表情生動。他穿呢中山裝,插支鋼筆,像個官員。其實不是,是洋化的商人家庭長大的。愛好文學,本業是理科,大學畢業私費出去留學。聽到解放,連忙回來。所以學位沒拿到,詩集沒出版——別人也認為他是有才氣的唯美派詩人。沒法出的詩寫了好多。57年戴右派帽,文教單位開除,下鄉勞動,光靠工分有三年多。後有人幫助回來,發45元工資。他自己學業未成,好為人師的病不改。社會上嘴上沒毛的出問題,長胡子的他成教唆犯,收監後態度一直不好,出獄是遙遙無期了。
他笑道:“鵬弟,樂老和謝公是閱人多矣,不會看錯的,祝賀你了。
雲鵬道:“你會看相的,我印堂怎麽樣?”退到鐵門口,還是光線暗淡。裴詩人道:“你氣色好是沒問題的。”
這籠子全是劈字頭,樂老和謝公像是“曆反”,追究從前的事。而裴詩人和雲鵬是“現反”,現在的言論問題。還有542號犯人也是。
尖臉細長眼睛的錢介雄穿廠裏的工人服,四十左右。他不是工人,已爬上工廠黨員幹部,派在工宣隊期間抓進來的。雖說是政治犯,他明顯的對政治問題沒興趣,說到女人,精神來了,雙目有光,色迷迷的。好像該是生活作風問題,即使出軌,也是刑事問題,怎麽是反革命呢?這是個謎。他為人有城府,隻說是“上知識分子當”。他對詩人和雲鵬的反感是可想而知的,有時簡直是對頭。不過,告密的事他不做。人庸俗貪小,出口傷人,隻對樂龍頭服貼,五體投地的佩服。他咕噥道:“氣色!迷信活動,早點倒清爽是真的。”
雲鵬光火道:“我不好編一套!”
尖臉道:“啥人叫你編了?你明明不肯講,我聽得出的。”
“你瞎說八道。”
“你前後矛盾。”
“我是冤枉的。”
“可能嗎?”
詩人幫腔道:“542你是以己度人,看別人都不老實。”
跳起來道:“你這話啥意思?”
樂老出來道:“都給我住嘴,你們無聊伐?自家人吃自家人!提審不來折磨,自家來折磨?”
氣氛平和了。木桶邊有兩個老農民,卷縮著,一個很胖,一個很瘦,他們從不參加說話,像天生的啞巴。隻是互相說幾句。不知是誰起的綽號,瘦子是堂·吉嗬德,胖子是桑丘。他們的案子沒人知曉。
雲鵬屏不住,把提審時的驚險說了,人人都注意聽。詩人道:“好險。”尖臉道:“太巧,打他自己的嘴。”
謝公沉思道:“403,姓丘的看來有一點沒說錯,你們五個人是抓進來了——你是最邊緣、最不知情的一個麽!”
雲鵬道:“恐怕是的。”詩人道:“主角這麽硬氣,那兩個畫家也一定沒招,還有你堂兄弟。”雲鵬道:“是,他們是正派人,不肯招的。”
詩人看一眼尖臉道:“不肯編的。”雲鵬道:“對,不過我是要這裏長住,和你們相伴了。”樂老點頭:“好啊,我們這裏是安全的。”
謝公搖頭:“這個人陰啊,毒辣。”尖臉有興趣,再一回提出,外來參觀人中有他,請一定暗示給他看。雲鵬有一次認出他的,小胡子是標記。
尖臉突然道:“你福氣好,403,你可能要放出去了。”雲鵬道:“為啥?”尖臉道:“他不是自殺麽?如果死成,這個案子就銷了。我見過的。如果救過來,我的經驗,可能真是冤枉的,對你也是好事。”詩人道:“這個講法有道理。”眾人也說是。
聲音太響了,巡視的賴監長道:“龍頭,你們做啥這麽開心?不能輕點嗎?”據說是副監長的候管理也道:“適可而止,叫你們完全不講話是難過的,也不能太特殊。”
樂老笑嗬嗬道:“報告管理,我會注意的,我們在學習啊。”
“學習這麽高興?”
“思想打通了麽。”
賴監長點頭:“不要影響別的監房。”
二人走了。樂老指雲鵬、尖臉道:“你們倆喉嚨響。”謝公道:“年紀輕啊。”
在這籠子裏,除了尖臉有點保守外,其他人案情都是向人公開的,所以互相有信任。從沒惡性事件,監方對他們是放心的。五人間也時常爭執,但氣憤一般不過夜,天天要在一起生活的!每天的上下午都是學習時間,各人捧一本書,海闊天空。除了最來勁的談吃談玩談家史,有時還開課,輪流做教授。裴詩人最起勁,一人開三門:文學理論、新詩寫作、趣味外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隻有雲鵬一個好學生。
樂老開的課最受歡迎,政府學,講從前上海市政府的結構、人事和大事記。說好多事的細節真相隻有他知道。他其實和謝公最要好,兩人講香港和舊上海的事,別人插不進嘴,聽都聽不懂。
謝公不肯開課。後來,講一點銀行外匯業務,金融界名人小傳。日文,他堅決不教。他是見過領袖和總理的。
尖臉是初一輟學進工廠的,他講鋼鐵行業的大躍進、後來的整頓、工廠的四清、工廠的造反隊、文攻武衛、革委會、清隊、一打三反的曆史。工宣隊是他閉口不談的。隔行如隔山,這些事情是別人不知道的。後進廠的雲鵬也知道不多。
雲鵬開的課最嚇人:文革的起因、發展和未來之估測。手中無書無材料,照樣引經據典,報出關鍵數字。沒人不相信他,他是認死理的書呆子。你說他完全呆吧,他走遍大半個中國,去過所有最出名的大學,見過無數在批鬥的名人,大字報牢記於心!
他們的講學遠勝社會上的課堂,因為不帶宣傳的,最真實而有趣味。師生交流也最充分,這兒的時間最不值錢。
每逢比較頂真的候管理當班,講課就收斂些。尖臉做手工消遣,粘飯托。這裏和東監一樣,開飯時,從小洞拖進的鋁飯盒是燙手的——連盒裝竹籠蒸的。所以允許節約米飯,加紙或舊布,做一翻三麵的飯托,包住燙盒子吃熱飯!天熊住的東監10號籠裏,小流氓就是借此粘撲克牌九等賭具的。這兒是知識分子思想犯,做的玩意就帶精神寄托的色彩了。
每人都有一二個飯托了。樂老做的是個市徽圖案。是個上海常見的白頭翁鳥,黑羽黑身,頭頂一片白,曾經飛進走道的,引起犯人歡呼。飛翔的鳥背景是淡淡的上海市區輪廓線,園周邊用英文作花邊。這是他最得意的一張,廢棄的草圖有過好多。他說解放前他搞過市徽設計的征集活動。
謝公最懶於動手,受人感染,在做好的犯托上也畫過圖。是他了解的看守所的平麵房子分布圖,上麵芝蔴似的好多黑點。他不說這是什麽,心裏當它是螞蟻。
裴詩人是華麗的獎牌飯托,布麵的,橄欖葉背景的一支羽毛筆,正背麵都是沒人懂的外文。雲鵬猜想是他捏造了一個什麽組織給自己的大作的頒獎。
尖臉是初一的文化底子,缺乏想象力。飯托最多。有三四個是寫犯號,把542畫成漂亮的圖案,自我欣賞當名片,想一輩子掛胸前似的!新做了人人發笑的良民證:畫諧音“吾是良”三個美術字。他抗議別人的嘲笑:“你們懂什麽,這是我對冤枉的發泄!”
雲鵬也是懶的,隻有一個飯托,一半是尖臉代加工的。但是精致,做成布麵的精裝書封皮,書名寫成減筆的《十口十口人口人》,沒人懂這含義。這是他目今的心願,寫一部文革曆史,“中國十年內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