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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八四 求死

(2015-04-18 21:21:36) 下一個

 


小吉一口蘇北話,嚷道:“你這個人嗬,看上去頂拎得清的,戇到家了,現在還以為屠管理冤枉你嗎?”

天熊不答。

“你這態度是不對了,你當我們做看守的隻會看守?不曉得你是甚的案子?你是反字頭,放毒是一貫的。”

“瞎講。”

“那為什麽隻抓你、不抓別人呢?”

“我不曉得,對提審也是這樣講的。”

吃驚道:“你這樣囂張,你曉得辦你案的是拉個?你敢對他——”

“你去問他。”

想到老屠的指示,勸慰的囉嗦道:“402你太傻了,老話怎麽講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再說,你是否冤枉我們不管,我們是牢頭看守!我是部長、省長都看得多了,進來就是犯人,就得老實聽我們的。牢獄二字怎麽寫?蓋頭下一隻牛,言字旁兩隻狗!做牛做狗麽·····你這人算得沒出息,我聽他們講了,不過踢幾腳打幾棍,就嚇得沒個人樣了!這麽膽小,要在從前準是逃兵、叛徒。屠管理對你算得客氣了,下地牢的犯人,沒有不腳鐐手銬的,對你優待吧?做人要憑良心,你的良心呢?”

天熊哭笑不得,歎道:“跟你講不清,我是拘留審查,查清要放人的。”

“這種人千年難板是有一個的,不過你不像。402,我會相麵的,很準!”

“那我是什麽結局?”

一本正經地上下左右看他臉、耳,沉吟道:“八年。”

天熊嚴肅了。小吉道:“你不肯講,寫出來吧,你有文化的。”

“好的,我寫。”心想寫出事實,就是反駁。

驚喜道:“這就對了,明天早上我來拿?”

“下午就行。”

“地下室吃不消,想回10號籠了?你人聰明了,一點就通。我落班前來拿。”遞進紙和筆,歡天喜地去報功了。

天熊寫明全過程,說犯人都能證明。又想這等於打屠管理耳光,不會罷休,於是折疊後寫明:“呈柳監長閱(也可轉看守所長)。”夾鐵門橡皮筋下。

下午小吉來了,抽了就走。地麵上柳監長見他上下匆匆,注意他了,喝道:“拿的什麽?”小吉道:“10號籠反改造寫的交代,屠管理叫他寫的。”

“唔。”放他走了。心想他們搞得出什麽名堂,有點好奇,過一會他踱下地下室了。他從鐵門上看著402,不開口。天熊被他看毛了,扶牆站起。柳監長想說沒說,轉身要走。天熊奇怪,申辯道:“我講的是事實。”

“唔?”

“你已經看過了。”

“看什麽?”

“啊?報告柳監長,剛才我寫了份材料,寫明呈柳監長的——”

“不是給屠管理?”

“不是。”

“誰拿走的?”

“剛才吉管理。”

老柳大怒,上去尋人。卻見小吉和老屠兩人往所長辦公室去,跟了幾步,克製住了。

老屠找到所長,說62同監有人放毒,寫的交代還要他所長看。老殷讀一遍道:“這人有文化的,我記性算得好,他不比我差麽。這詩不是偽造的,學習時傳達過。”

屠管理奇怪道:“秦始皇不是壞透的?”

“快別這樣講,他是好人了。‘百代皆行秦政法’,領袖講了,我們用的就是他的坑儒辦法。儒是知識分子,不聽話就要坑,活埋。否則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麽?”

“你英明,我記得從前——”

老殷對屬下笑道:“從前是郭沫若講他好,所以要批郭。這事我也很受啟發,老郭是文人裏思想最好的,還這麽落後——本質是反動,可見知識分子都不是東西。”

“對,402就是知識分子。”

“他幾歲?什麽文化程度?哦,那不夠格,是知識青年。”

小吉道:“他還說他抓進來冤枉呢。”

老屠道:“這事他沒有問題了?”

“紙麵上沒問題,他是對的。”

老屠讓小吉走了。心想怎麽收場。思索道:“老殷,他這案是丘處在辦,同案好幾人。”

“有升級的沒有?”

“沒聽說。進來時對他是客氣的,好像是挖線索。”

想起道:“我耳裏像也刮到過,他是幾號?402?”

老屠道:“我找找辦案的可以吧?監房裏反映,他有好多反動言論。龍頭900也不好,跟他談得投機。”

“那個獨腳醫生?他不是政治犯。”

老殷未置可否。老屠回到東監,查有關電話,當即打起來,丘處是他認得的。電話通了,談得起勁,老屠又得意起來。

第二天下午,屠管理帶小吉來到地下室,對靠牆坐著養神的天熊冷笑,見他依然不動,吼道:“站起來,媽的來享福了?站直!你會詭辯啊,我讓你交代,你來個反駁,倒打一耙,嗯?”藏在背後的檀木棍伸進鐵柵朝他頭上亂打,天熊急躲,已挨了幾下,後背貼牆顫抖。老屠罵道:“我叫你寫,你寫別人收,挑撥離間!我沒調查就銬你了嗎?你對黨是刻骨仇恨。是不是?講!”

沒有反應。喝道:“你的反動言論很多,還汙蔑領袖在韶山寫的信。有沒有這事?講!”

天熊低頭,目光鄙夷的頑抗。

“我要打斷你腿唉。”

僵持著。老屠氣得無話。他們身後飄出個人影,開口道:“梁天熊。”天熊驚駭的抬頭,是丘胡子。久違的老鼠臉,陰笑道:“長遠沒見了。怎麽樣?有什麽感想?”

犯人氣憤地與他對視。小吉吃驚的看著。丘胡道:“平心靜氣,對自己有好處。麵對現實麽。你來了多長時間了?”

天熊不理。又道:“對案子有新的回憶,可以找我談談。否則我不來管你了。你是老花頭,別人的揭發,死不認賬。”老屠道:“他就是這樣,還反咬一口。”丘胡陰險道:“可是,犯人揭發的,不承認沒用。”

犯人是橫了心了。老屠道:“你是要腦袋搬家啊。我們也沒辦法。”和丘胡對看,兩人走了。小吉依舊塞進紙和筆道:“想出來就寫,對抗有啥意思呢?我看沒意思。”

人走光了,地麵的關門聲。天熊坐下,汗流夾背,雙手冰涼,恨自己愚蠢,原來他們是一夥的!以後的日子是難挨的,要有兩手準備了。萬一被滅口怎麽辦?進監以後,他把曆史上家族裏倒黴過的人都回想了,把社會上倒黴的人也回想了,這才明白沒有不冤枉的。比如右派,家裏沒右派的不知道,凡有右派的無不知道全是被逼了提意見、開座談會弄出來的的······自己一個小百姓,如何能例外?他提筆寫遺書:“爸媽:你們見到此信,我已不在人世了。原諒我先走了······我沒有對黨刻骨仇恨(屠管理語),在社會上沒有一貫放毒(丘提審語)······熬不下去了,我吃不住扁擔銬·····我對案子一無所知,詹叔清沒對我說過······最後要高喊偉大領袖······光榮共產黨萬歲,萬萬歲!兒子天熊402於市看東監地下室絕筆,七月也許是八月。”

寫完覺得不夠,又寫了一封。話是天天在心頭翻滾的,落筆就是。這天心情極壞,可憐自己,落了眼淚。夜裏想得頭暈,倒是睡著了。

第二天,小吉管理來了,問寫了沒有。天熊說沒有。吉管理起疑心,要看白紙,天熊隻拿出一張。

“還有兩張呢?”

支支吾吾,說寫錯丟了,丟馬桶了。小吉怕他又寫柳監長,上去尋屠管理報告。柳監長已經注意小吉,更覺他鬼鬼祟祟的。於是跟在後麵。

屠管理走進地下,喝令402交出紙張。天熊猶移,不開口。老屠讓小吉開門進去搜,門開了,很快找到兩份東西。熱天是單衣褲,沒處藏的。屠管理和小吉分看,傻了眼:“你寫的什麽?媽個皮,你要討打?銬子呢?”

柳監長突然出現了,罵小吉道:“你搞鬼!”小吉道:“我沒有。”抬腿就是一腳:“你搞啊。”小吉不敢回嘴,交出手裏的紙。柳監長看,也不是寫給他的,寫“北京國務院詹國重部長親啟:詹伯伯,我被你兒子詹叔清害苦了······你兒子做了什麽事,沒告訴我,提審硬說我不交代······丘處長說我一輩子休想出去了······我是懦夫,受不了扁擔銬,永別了!你不替我洗刷清。我做冤鬼,心還跳騰不止,要來纏上你們家的······東402犯人梁天熊絕筆。”老柳駭然,板臉道:“這是遺書,要存檔的。”

老屠呆了眼,把手裏一張遞過去。老柳接過,緩和了些,把原有一張給老屠。兩人看了無言。柳監長先走,老屠也跟上去了。

老屠道:“先放一放?”老柳道:“我們怎麽給他轉?交上去。”老屠道:“我拿去?”老柳道:“我也去。”

先打了電話,所長正有事。後來自己來了,看了這兩份東西,驚駭不已,喃喃道:“巧了,我都不好講了。”

也不好問。老屠苦著臉,懷疑天熊是詐死,要挾或想溜,可是誰敢做這試驗?新憲法公布,還是有影響的。要在早幾年,亂棍打死,又怎麽樣?眼下是不行了。

老殷道:“犯人還在地下室?行嗎?”老屠道:“回10號籠吧。”

都很沮喪,黑龍潛逃的事尚未了結,陰影罩他們頭上。

老殷想說的事,他們是猜不到的:有上層的人轉過來說是可能冤枉的人關進他的看守所,問能否幫忙?老殷很幹脆道:“有沒有逮捕?如果捕了,事情已到法院,我是沒辦法了。”一禮拜後,來說肯定沒逮捕。老殷骨頭輕道:“那容易,我來辦。姓名寫給我。”結果就是梁天熊這一案的其他人,丘胡子是辦案人!電話過去,說是事情很棘手的······後來商議後放了兩個······有好一段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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