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八一 黑白

次晨，落班的小吉和小萬管理哪敢回家，柳監長已走了，於是等屠管理上班，先行匯報。老屠一愣，後來道：“不怕，把你們對話大致寫一下。”小王也留下，幫忙回憶。挨到中午，老屠帶兩人去找所長。老殷聽說半夜全監光身起立，二三樓好些年老犯人凍成感冒，醫務室藥品被索光，不滿道：“這算什麽！隻有他責任心？”留下檢查，揮揮手叫兩個小子走了。

幸好幾天後柳監長回來，不提這事了，隻是對他們不理，或鼓眼。

夏天的犯人生活難挨，籠子裏悶熱不堪。也是人心浮動時候，鐵門開開關關，進出人像流水。抓得多，也判得多，壞人和警方比身手似的。罪犯像樹上的刺毛蟲或地底的蛇，冬天死絕了或假死，天一熱就探頭探腦令人生畏了。犯人體內血液像是特殊的，入夏就要胡鬧，沒法克製。

這天張管理來開門，“進去”，用力一腳，把彎腰踏入的犯人踢個嘴啃泥，像當初的天熊。此人頭一抬起，有人驚異和竊笑了：是一年前才出10號籠的犯人！曾當過一個月的龍頭，占人家飯菜和日用品而下台，630上台的。他馬上吐血說肺病發作，管理帶他做X光，有陰影，送市監醫院，發現是用橡皮膠粘鈕扣造成的，回來後被柳監長打得半死，坍了看守所的台！

張管理道：“900，這家夥特別壞。有老犯人認出了吧！他是回10號籠，用老番號36。他欺騙政府，隱瞞罪行，不過暫時得呈，讓他去‘強勞’的。現在有人揭發了，是條大甲魚！36，還差一個月，給你蹓走······當然，就是放出去也要抓回來。這次不跟你算總賬，我不相信。你一輩子在鐵門裏了。900，給我看好他！”

36沮喪地低著頭，眼珠四下打量。他皮膚白，長得健壯，卻是個瘦臉，三角眼，倒掛眉，沒有胡須的尖下巴，說話喜歡做手勢，扮鬼臉——這樣的人一多，會讓人覺得罪犯是有特種臉相的。他外號白狼，扒竊老手，據說開自行車兩用車比用鑰匙的主人還快！

36老實了半天，就活躍起來。次日勞動，讓大家吃了一驚：洗臉前分發吊一排的四十多塊濕毛巾，他飛快地喊一個個番號，一塊塊毛巾飛拋過來——犯人接住，沒有差錯，他記住了四十多個差別！把物、臉、號聯在一起。禿禿、卷毛也是高手，但他才來一天！牧師道：“我是沒這能力，不動這種腦筋的。”這是賊人的特異功能？

學習時間，900和402仍是一邊看書，一邊高談哲學、邏輯。36覺得新鮮，聽入了神。每有討論，他總要插嘴，表示佩服龍頭的見解，舉例支持他的觀點，說得不倫不類。牧師和天熊好笑，而他不灰心，照樣積極，私下裏對人說，這二人所談，他都懂，他的水平處於老三地位。一日他對天熊餡笑道：“402你有水平，比我還好。900走後龍頭穩是你的。”

搖頭道：“我不要做。”

“那由不得你，監方要他推薦的，沒人替得了你。”

“也沒本事做。”

不以為然道：“這有什麽難的！這椅子一坐，就大權在握，話也硬了，啥人敢頭皮撬？”天熊一笑置之。

沒幾天，又進來個非凡角色，攪亂了太平秩序。鐵門方開，一陣風般閃進個黑皮小子，赤膊赤腳，渾身炭一樣，張嘴是白亮牙齒，像非洲人。眉眼似柳監長，像是他兒子。五官端正沒奸相，上舞台可演紅小鬼兒童團長。他才站定，就喊道：“大王管理，拿剃刀來給我開光！”

底下的黃狗認出他，驚呼道：“啊呀，不得了，他是出名的五裏橋一條龍，人稱小黑龍，留學生。”小流氓轟動了，嘰嘰喳喳的議論。黑龍聽見，像被捧的明星般得意，正當中一屁股坐下。牧師皺眉道：“新犯人，站好了，讀八條監規，背出了，才能坐下。”

“我不是新犯人。”

“也要背，這是規矩。”

黑龍輕蔑地掃他一眼道：“規矩？你也敢定規矩！”

“好，你硬。再講一聲，讀不讀？”

“不讀。”嗓門略尖細，底氣足，坐著如鐵塔。

牧師倒吸一口冷氣，走至鐵門道：“報告管理。”來的正好是屠管理，聽完道：“62，站起來。”

鐵塔冉冉升起。屠管理打量著他，知道他的情況：十幾歲就判掉，來10號籠已兩回。這次是刑滿留場來上海探親而超假不歸——農場通知這裏抓人的。尚不知是何原因，估計是犯新罪，也可能不是，於是和氣道：“62，你這是幹什麽，不讀總有理由囉。”

“從前讀過了。”

“那更容易背了。”

“我頭痛，背不出。”

沉吟道：“那以後再背吧。900，先讓他坐下。”

62勝利了，笑嘻嘻的。牧師臉色鐵青。黑龍很快生動了，和黃狗等人眉目傳意。洗臉、揩地板和睡覺前，已和周圍打成一片，說說笑笑，頗得人心。犯人天性是反監方的——龍頭是幫監方的——隻有黑龍敢硬頂還贏了，多麽叫人神往！禿禿卷毛也迷惑住，立場動搖，礙於牧師麵子，不便表示。黑龍隔了人群朝牧師冷笑，有醞釀政變的味道，牧師視若不見，心裏焦慮。

幾天後，黃狗已和黑龍深談，他是蠢和蠻橫，並不欺負小孩，隻喜歡交朋友和胡鬧。如今有黑龍撐著，他要煞煞龍頭威風了！扁頭對牧師有抱愧，比較安靜，嘻嘻哈哈，遠離陰謀鬥爭。夜裏招談，禿禿卷毛不敢言及黑龍。

這天值日勞動按坐序是黑龍和一個光頭，結果是黃狗和黑龍搭檔上場。籠子裏知道牧師心細，要發作，有好戲看，可是牧師沒察覺。

一早，兩人放冷水給大家洗臉。黃狗捉弄一個中年貪汙犯，隻給一點水，馬上又倒掉，使他沒法刷牙揩臉，連著兩回。犯人退縮了，準備吃啞巴虧。牧師見時機成熟，指他道：“黃狗，你做啥不放水？”

“給他洗過了。”黃狗流流賴賴笑道，露出兩根扒牙。牧師怒道：“我看著的，你敢賴？”黃狗不在乎道：“什麽賴不賴，關你啥事體！”

“嗬，我做龍頭的不好管你？怎麽你跟62搭檔？今天該值日的，站出來！”

一個小家夥出來，膽怯的說明，是62叫他換的。黑龍跳出來道：“是我講的。900，你預備怎麽樣？”牧師道：“違反監規你懂伐？”黑龍道：“懂的。怎麽，手下敗將要再撞一撞？”牧師狂笑道：“你個小子真跳出來了？你以為真是黑龍？我叫你變泥鰍！”

黃狗亂罵道：“好，我們鬥一場，看你這個獨腳、殘廢，有啥人來幫你？”

果然沒人出來替龍頭回罵。禿禿卷毛噤聲，扁頭滿臉疑惑，白狼瞪大眼睛。牧師強自鎮定，走到鐵門報告。一時沒人來。黃狗道：“又來這一套，有本事單挑，量地皮——大家讓塊地方出來。”大家不動，有人想像兩人真的打架，笑起來。

當班的小吉管理來了，問什麽事。娘娘腔的訓黑龍黃狗道：“哦喲，你們兩個真狗膽包天了，連900也不怕？皮子發癢，要討頓生活吃是伐？”

黑龍頂撞道：“你做管理的，怎麽聽龍頭瞎講！”黃狗也道：“900他亂咬好人，一貫的。”

牧師叫起貪汙犯和小孩：“別怕，在管理麵前講事實。”吉管理聽後怒道：“我操那娘的，還有什麽屁放？馬上認錯，否則一副銬子，批鬥！”這是監裏風氣，芝蔴綠豆的事非，管理一經手，就要懲罰。

黑龍缺理，不想吃眼前虧，做出虛心樣子要讓步——牧師眼看成空而搶先道：“報告吉管理，62這犯人來這兒沒幾天，拉人結夥，不守監規。屠管理叫他背監規，他也不背——”

黑龍傲慢地喝斷道：“不許你挑撥，讓吉管理上當嗎？”小吉光火：“媽的我會上當？”黑龍笑道：“你已經上當了。”小吉道：“我吊你起來，我是戇徒白癡？”

牧師道：“這樣猖狂囂張，你看見了。我奉命來10號籠整監，沒見過這種人。不處理的話，我龍頭沒法當。”黃狗當即怪叫：“嗲煞了，你別當麽，啥人求你當！”

吉管理臉嚴肅了，想了一會，一言不發走了。

籠子裏氣氛異常，有人嗤笑，有人不安。牧師沒有表情。

半小時過去，看來不會有事了，黃狗趾高氣揚的說笑，“匡朗匡朗”，來了三個管理。黃狗、黑龍先後被提出去，管理氣勢洶洶的罵著。

早飯車來了，牧師叫明天的兩個勞動頂上來。牧師坐在被子上，吃著加飯加菜，不時威武地掃視下麵，勝利的笑。

飯盒出籠，安靜下來。隱約傳來了哭喊聲，時斷時續的，犯人傾耳聽。卷毛貼上鐵門聽，說慘叫是62，哭泣是黃狗，是在辦公室被毆。

終於等來匆忙的腳步聲。小王管理推進黃狗，吉管理推進黑龍，都是勒得很緊的反銬，臉上紅腫出血，汗一道道的。屠管理低沉的吼聲響起：“900。”

牧師站直道：“有。”

“有的人嘴巴在籠子裏很老是吧，到辦公室頂老實的麽，一吊就老實麽。這兩人是認罪了，求饒了，才放下的，答應向龍頭、向全體犯人交代檢查，900，批鬥要全體通過，才能開銬子，這是我說的，聽清沒有！”又對黑龍道：“62,10號籠這股妖風是你帶進的，你是老土地，我是新土地，我是應戰，不得已的。本來已放你一回，還要打上門來，我沒辦法。62，嘴巴說一聲，你認罪嗎？”

垂頭的黑龍低聲說是。屠管理道：“好，看行動吧。”簾布拉上，走了。兩人還站著，36道：“900，叫他們立直！”牧師發慈悲道：“手下敗將，坐下來吧。”

兩人坍坐在地上，臉上身上紅紅紫紫，而且濕透。黑龍疲乏而羞憤，是像鬥敗者，至少輸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