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第二部 七八 扁頭
(2015-02-28 15:4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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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第一天,關了多年的21提審了。兒童節不算節,辦案人照樣工作。夥食也不改善。有家小的難免思念孩子。這天21正描述他的二歲的兒子如何頑皮可愛,管理來提出他的。回來後情緒低沉,歎道:“還要關下去。”牧師道:“你不是早結案了?不會吧。”
21道:“提審不相信我有啥辦法!我是求他早點處理,說身體吃不消。他說沒法判,我沒交代清楚呢,就是有一處扳窯的事,我根本不曉得!”
牧師機警道:“你要出送了,可能就在明天。這是臨宣判前詐你一下,詐得出最好——許多大案是這樣破的。也是好事,暗判不會從重。我看你現在把東西整理一下吧,我的看法、感覺是高人一頭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的。不過明天有時間,能走倒好了!起碼老婆兒子可以探監了。老婆年輕漂亮,饞她的人多,現在不知怎樣了!”
“你擔心她走?”
“那不會,她人有良心。才結婚時,也過到舒服日腳。”
次日一早,毫無動靜。早飯的餐車吱扭響了,21對牧師道:“900,我今天沒希望了。”話未落音,張管理來吩咐:“21號出來,東西拿出來。”21愕然,牧師一笑,眾人詫異。
人和行李出籠,紛紛吹捧龍頭神算,議論21的案由和可能的結局。牧師隻是搖頭,沒說話。
21的老部下,扁頭和黃狗,原是被他牽住、哄牢的。沒人管,馬上不安分了,兩人的矛盾爆發,老是口角。
扁頭結識了兩個新朋友,十分得意。犯人的通病:沒有同夥會內心空虛,不敢猖狂,有了搭子就忘乎所以。扁頭人是硬氣和義氣的,沒人製止,他會不停嘴的講愚蠢的笑話。到處惹事生非,是受歡迎的小醜。他的兩個新搭子卻是話少,一個三十歲的黑臉,諢名烏賊。一個是十五、六歲的小鬼,圓白臉,光溜溜的尖眼睛,眉毛眼睫毛淡得像沒有,諢名湯團。
扁頭談吃最狂熱,說到排骨年糕、煎油墩子,眉飛色舞,口沫亂濺。籠子裏一天三回議論高潮:誰的飯高,誰的飯低。飯是裝生米在鋁盒裏蒸的,外龍頭馬虎,手上毛估估,倒入的生米不均、用皮管加入的水不均,造成有時夾生、有時厚粥,有的飯高,有的飯低。誰碰到是誰運氣,反正概率是均等的。囚犯誰不小心眼,患得患失,於是得一盒高飯要高興很久,得一盒低飯要沮喪一天。半年之後的天熊,也有這樣心理。
當時風行一種吃法,飯盒到手,先吃光鋪上麵的菜,然後用筷子把米飯調成糊狀,夾成一團團吃,有年糕味道。
還有個習氣,飯車沒到,犯人用獵狗般的鼻子嗅,打賭是什麽菜。等飯車開來,謎底就揭曉了。天熊沒這興趣。平生未遭此折磨,困難時期,食物再差,也不致於此。現在是吊胃口,飽不了也餓不死。三兩照理是可以了,總是完全沒油水的關係。
扁頭和黃狗的交惡由飯而起。初夏季節,開葷不算少:十天裏有兩、三次。不固定日子。花色也漸多,半塊麻將牌的煮槽頭肉有三、四個,或棉絮似的煮豬肺三、四片。如果吃魚,菜場裏賣人家養貓的小魚好幾條。
扁頭是酷愛肉食的,爭論中起興打賭:如是葷菜他吃二份,如是素菜由黃狗吃二份。黃狗答應。於是扁頭幾乎天天、頓頓吃白飯,別人都好笑。黃狗心硬,決不同情。半月不到,兩人反目了。扁頭的饞相是難看的,吃飯總是三口兩口扒完,從來不調成年糕,然後禿著眼看別人享受。進加飯加菜,他看牧師吃,口水直流。
他饞昏頭,終於鬧出故事。這天下午有個光頭提審,晚飯結束還沒回籠,多出一盒飯。值日勞動要退出去,那犯人的好友說可能就要回來呢,龍頭沒表態。結果到臨睡還不見人歸,那盒飯在牆上的長木擱板上,引起好多人的饞涎,開了一些玩笑。可這飯是燙手的,誰敢火中取它?
此晨正集體洗臉刷牙,那光頭回監了。說是去作案地點辨別,回來已晚,在地下室過夜的,吃的饅頭。有人驚呼:“不得了,飯呢?”目光齊刷刷過去,已空空如也!全體精神一振,有好戲看了!今後幾天不再寂寞,有這無頭案!
牧師冷笑,掃視光頭道:“作怪了。要掂掂我900的破案本事?好的,不過醜話講前頭,這違反監規的事,我不破是我違反監規,自己坦白就算了,我放一碼頭。要被我破出來,休怪我無情。現在全體不準講話,悶頭回憶,昨夜到天亮有什麽異常情況。”
有幾人轉臉研究扁頭的臉。天熊也心裏一動,扁頭昨夜是起來好幾次。扁頭慌張道:“你們看我做啥?”
牧師踱過來,笑眯眯地看他。他喊道:“你不要尋開心,想冤枉好人是伐?”籠子裏哄笑。牧師道:“你也敢作案了?還打哈哈,你個扁腦殼的蠢家夥!”
扁頭亂嚷道:“你不要瞎講,想挑動群眾鬥群眾?你自家加飯加菜吃昏頭,飽漢不知餓、餓、餓肚皮的苦!”大家又笑。牧師道:“你意思你沒吃,好,知情人開始揭發。啥人跟他套裁的?751?你先講。”
751說他睡死了,沒發覺什麽。又問周邊的人,都支支吾吾。卷毛新被禿禿推薦為龍頭耳目,積極表現道:“我講,大概是扁頭拿的。”牧師道:“好,講你的根據。”卷毛說他夜裏看見扁頭摸到架子那裏的。觀眾活躍了,剛才支吾的人也道,有這印象的。
牧師怒道:“他媽的,你一定要吃銬子嗎?拿了沒有?吃過沒有?好的。”走到鐵門喊:“報告管理。”來的是小王管理,問明事由,叫扁頭站起來。扁頭嚷道:“是900瞎講。”牧師道:“有三個犯人證明。”
小王道:“出來。”掏鑰匙“匡朗匡朗”。扁頭急得結結巴巴,隻好彎腰出去。馬上一副銬子反鎖,踢進籠子。飯車響了,小王道:“他不準吃,少進一盒。”
扁頭急哭了,嘴裏喃喃罵人。周圍勸他算了,幸虧是小王管理,換了別的管理要吃扁擔銬。牧師笑道:“你嘴巴老的好處!不是我挑挑你吧,還咬我一口!冤枉,你做啥走到架子那裏?”
扁頭氣癟了,又冒火道:“我拿我的草紙,包袱在那裏。你沒見我受冷,昨天肚皮瀉麽?總不能拉褲子上臭大家!”
牧師倒一愣。早飯進籠了,“嘩嘩嘩”,在地上遊成銀蛇。人人專心享用。早飯菜永遠是廟裏自醃自曬的蘿卜菜,多是黃葉和根部,鹹度是可以的,掩不住飯香。
扁頭仰空哭道:“救命啊,我沒偷吃飯啊。”小王過來了:“喊什麽?”扁頭道:“我幾時偷過飯?你別聽龍頭的。”牧師叫卷毛起來說。小王聽罷怒道:“你還叫冤嗎?”扁頭道:“我偷過飯不是人養的!”
小王二話不說,拿來粗麻繩道:“你嘴巴還老伐?”扁頭不服:“我講事實不可以?”小王罵粗話,把繩頭從高處扔進來。犯人全懂這一套,牧師點頭示意,值日勞動把扁頭推到門上,繩頭係住銬子。當兵出身的小王在外用力往下扯,反銬的扁頭被吊起,吊得手高於頭了,腳離地了——小王仁慈道:“還叫冤嗎?”扁頭堅不吐口,小王大怒,把繩另一頭係死在鐵門下部。“吊到你承認”,揚長而去。
扁頭使盡力,隻能腳尖碰地,不起作用。血衝上臉,汗如雨下。天熊不忍,而別人都很高興,歡呼道:“吊豬啦,準備開水,燙毛啦”,“拿刀來,開膛”,“慢點,擺好大碗,豬血是好東西!”牧師也來湊興道:“這種瘦豬賣得出價?隻好留自家吃。”眾人應聲道:“好,10號籠包了,半隻紅燒,半隻白煮。”“腿肉給我嗬。”“腳爪是我的,誰要蹄筋,自家來剝。”“兄弟們,炒豬肝炒豬心也是好菜啊。”
綠豆芽來揶揄他:“你不是老跟人吹,跟老婆玩起來怎麽起勁麽,也不過是這樣,筋爆老粗,一麵叫一麵吐沫,適意啊!”扁頭忍不住呲笑,又哀叫:“哦喲乖乖,我媽媽喲。”
牧師道:“晚了,叫老婆也沒用了。”卷毛道;“叫丈姆娘麽。”一犯人道:“索性叫丈人,他也在東監,乘機串供麽。”黃狗道:“叫小舅子,他的籠子離我們近!”
扁頭死撐一小時,汗流得睜不開眼,熱氣騰騰像熱水裏的雞,有氣無力道:“900,我承認,是我吃的。”
牧師搖頭:“蠟燭,不點不亮。”到鐵門口報告。小王來了,要他親口響亮承認,才收回繩子道:“批鬥兩天,交代通過再開銬。”
扁頭攤在地上,牧師讓他靠牆。讓他歇了一會,牧師道:“照小王管理關照,開始批鬥,人人要發言。知情人先揭發,黃狗,你跟他老交情,你開頭炮。”
黃狗鄙夷道:“這種貨色,我已不睬他了。叫烏賊和湯團講。”湯團回敬道:“我踏你尾巴了,你拉上我做啥?”黃狗吃驚道:“小鬼毛都沒長全,這麽神氣,揍不死你個婊子養的!”
牧師道:“不許吵,黃狗你是老犯人,你先講,做個榜樣麽。”黃狗高興了:“好,我來揭發。自從900來整監,扁頭就恨他。背後對我講:21號是叛徒,被900收買了。說獨腳龍是魔鬼,有可能是監方派來的偵察員,不是犯人,是化裝的便衣——”哄堂大笑,牧師也笑。
扁頭急道:“別瞎講,我沒講過。”
“是我造出來?你還說:別信900吹,什麽西菜奶油點心,其實是窮鬼,光棍一條——”
“是你講的!講900少一隻腳,想弄不好弄,沒有女人肯跟他!”
牧師罵道:“你們樣樣曉得!操那娘,我兒子小學要畢業了,我尋戶口簿來好伐?”
扁頭道:“是黃狗講的,我揭發他,怎麽還罵我!你做龍頭的也不同情我。”
詫異道:“為啥要同情你?”
“咦,我命比你們苦呀。你老笑我頭扁,可是我蠻滿意了,有得出來是運氣了。”
牧師道:“你講清爽點。”扁頭窘笑道:“你還醫生呢,連這也不懂。我在裏麵時,他們不要我,拿很凶的藥打幾次胎,還又跳又蹦的。我受了毒氣,也沒顛死,爬出來的。”大夥痛笑。禿禿道:“做啥不要你,曉得你頭扁了?”別人道:“八成是沒開發票,怕喇叭腔。”扁頭道:“關你們什麽事!這又不用交代的。唉,反正他們不是存心養我,隻曉得自家適意——”牧師笑罵道:“有啥爺娘,有啥兒子。我可以斷定,你這案子幾個同夥,全是你噴出來的!”
吃驚道:“你怎麽曉得?管理告訴你的!真是我這臭嘴,不當心漏出的。害得老婆一家門坐牢,我是該死啊。”激動得要撞牆。牧師歎道:“醜態百出。”
黃狗道:“900,他在做戲,他陰謀害你。”牧師道:“你講。”黃狗道:“他準備半夜裏,偷你眼鏡和鋼筆,拗斷了丟夜壺頭,弄個無頭案,煞煞你威風!他還說他是車工,懂機器的,幾時把你假腿上螺絲擰出來丟掉,讓你魔鬼現原形!”
扁頭道:“媽個皮,你造謠。”牧師又好氣又好笑:“不見得,他想像力沒你豐富。”扁頭道:“反正不是我主意。”牧師問是誰,扁頭說是21。牧師罵道:“去你媽的,你騙鳥。”
快樂的時光易逝,中午的飯車來了。牧師故意道:“扁頭沒法吃,退掉算了。”扁頭道:“我早飯已經損失,中飯一定要吃!”牧師作勢凶道:“反改造分子,啥人敢來喂他?”
沒人應聲。扁頭道:“倒在地板上,我扒在地上吃。”牧師道:“多不雅相,我看算了。”扁頭道:“我這樣吃過的,老規矩。”牧師道:“我來了就沒這規矩。”扁頭道:“我求求你了。”
牧師道:“你的好朋友不出麵?就讓你去了?”
湯團和烏賊正低頭私語,一聽嚇住了。牧師厲眼望著,突然喝道:“啥人來喂他?是朋友不是?”烏賊又低語,做手勢,湯團道:“我來喂。”
牧師鉚牢烏賊。烏賊心慌,閃開臉去。牧師一麵吃飯,一麵想其中蹊蹺。想到扁頭腹瀉是事實,明白了。得意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