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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七七 哲學

(2015-02-22 11:06:07) 下一個
牧師也沉默了一天。

自他來後,光頭們開了眼界了,900的身價和所有其他龍頭不同:630隻有夜飯是加小半盒米飯。這是監方對籠頭治理監房的報酬。可是牧師每頓都加飯,還加菜——當然是犯人的大灶菜,有時數量驚人,超出原有一份。以至牧師常跟外龍頭商量,少打一點。顯然是監方特別規定的。光頭看得噎口水。

管理員全尊重牧師,說話客氣。隻有柳監長見他沒表情,大約不要他忘記犯人身份,有話吩咐,也透出和善氣。

一切因為他是醫生!進10號籠後,仍是兩三天中必出去一回,有時大半天,去犯人醫務室幫忙。他在外麵是開刀大夫,回答禿禿、21的問話很小心,但言外之意,他的本事在這裏是第一,因為最難的手術,都是他來,正規的吳醫生他們在旁邊看的。這裏的手術是特別的,有犯人互相毆傷,有被管理懲罰致傷,有的是自殘:用利器割脈管、吞竹筷進肚、用頭撞鐵門或夜壺頭,等等。21吹捧道:“900,你不要太顯本事,他們要留你長住,不放你走的。”

牧師笑道:“這怎麽可能!”有時他介紹在外見聞,醫務室有四個男醫生,一個女醫生,兩個護士。還有分管各監醫務的管理——東監是駱管理,駱駝的駱,不是陸。設備還可以,有X光機、氧氣瓶、小手術室。這裏解決不了,就放車送市監醫院了。牧師描寫幾個醫生的性格是有趣的,但說一半就住口了,臉上留著微妙的笑。他也給幹部看病,說有的管理請他進辦公室,請教自己或鄉下老娘的病,正在吃飯,桌上都是好吃的······外來的提審也聞名找他看病。比方有個戴眼鏡的矮個子。禿禿道:“是不是姓陳?那是治保處的——”

牧師厲聲道:“少打破砂鍋好不好!傳出去變我一條罪狀。我又不要你們相信的。”

有天一早駱管理來,開牧師出去。直到吃中飯才回。別人吃完了,他還在疲乏的休息。空飯盒一律出籠了,他才勉強扒幾口,餘下的賞值日勞動吃了。21問是開刀太累吧,牧師道:“不是開刀。弄了兩個犯人,倒足胃口。都是政治犯,一個是搶救,插導尿管。一個是絕食,已經六天了,好話講了,打也打了,還不肯吃。剛才是綁在鐵床上,敲掉門牙灌鹽水······政治犯是特別,跟我們是大不相同的。”

禿禿道:“這種人白癡,在船廟絕食,不是討打嗎?”大家說是。

牧師不答,有些惆悵,沒有談話對手的寂寞。

他掏出插掛表袋的自己的派克金筆,看看摸摸(因為寫交代需要,籠子裏允許存有幾支的)。他手指焦黃,在外麵是一杆老槍。白天,他常在排排坐的光頭麵前來回踱步,或一臂倚在被子山上講話,對他們上課。監方是要求龍頭每天布置學習、宣講有利於犯人改造的內容——630因為無能而不講的。牧師的口才比任何教師出色,舉各種犯人的案例,信口道來,層層剖析,類比推理,儼然是犯罪學專家,人人信服。光頭都歎道:“900,你要是辦案人,我們沒生路了。”

依照規矩,是要龍頭帶頭、人人聯係自己犯罪的活思想發言——又不能泄漏案情——這是矛盾的,很難做到。牧師能巧妙得無人知曉其案由。

天熊進籠不久,胸口屏傷,以至平時隻能彎腰,不能挺直。夜晚才睡下是鑽心的痛,如夾板醫駝背。白天行走像俘虜兵,630曾說他這樣子出去批鬥不吃虧——人家覺得他態度好。這是因為不準墊東西坐地板,還不準挪動,一坐是一天,胸前肌肉蹩傷的。小流氓坐立不安,沒事借小便走來走去。他生的病別人不生——別人生的病,他不能幸免——人人要生一回坐板瘡,發炎潰爛,後來自愈。

天氣漸暖,節氣到端午了,蛇蟲百腳出洞。10號籠裏出現奇怪的病,身上發癢變紅,從點到片,一抓則皮肉破碎,汁液橫流。會鼓起透明水泡,小如綠豆黃豆,大如雞蛋番茄,有人生在臉上,像貼著節日氣球。天熊先是看別人生,不關痛癢。等到自己也癢,癢不慾生時,已有十幾人貼氣球了。

牧師道:“做囚犯是三百六十行外的職業,也有職業病。比方便秘、憂鬱症、精神分裂。你們這病是其中一種,總在春夏之際,不傳染,不是細菌或病毒,頂神秘。這裏附近有什麽廠,我不知道,好像沒什麽過敏原。管理說市監也有。我估計是食物中缺少某種維生素,再加上本人是過敏皮膚。中醫會說是鬱熱。這病年年會生,自己會痊愈的。醫務室不給看,報告駱管理也沒用。”

果然駱管理不給藥敷,還對叫癢的犯人斥罵一通。

天熊身上潰爛後脫皮,心想真是進了地獄,人間的皮囊要蛻去才能活。發恨的想將來出去後,要脫光了在草地上曬幾天大太陽,曬得焦幹,去除病原。

擴展到二十幾人,牧師看不下去,對駱管理提出要求。於是外龍頭發放消毒藥水,讓兌水塗患處。人人臉上一塊塊紫,像戰場上傷員。天熊的病更利害了,和別人不同,他臉上光潔而四肢嚴重,牧師也覺奇怪,認為是最重的,寫條子要求給402注射青黴素,對天熊道:“還存有幾針,要到期了,會同意的。”

明天駱管理果然開了天熊去醫務室。那是白漆的兩間屋,裏麵也是白帽白大褂,令他想起外麵的醫院和綠葉廠的醫務室。但他們不是白衣天使,是白衣看守,罵人之暴厲和管理一樣,不當心要心肌梗死的!候診是坐門外地上,看病是坐門內地上。醫生厭惡的看他患處,拿出針藥讓有興趣的“小駱”學打。小王管理來玩,奪過來打。

針頭戳不進,駱管理喝道:“402,放鬆肌肉!”小王道:“怎麽搞的,針頭會斷?”小駱過來用鉗子亂鉗,天熊急叫。小王一拳一腳,不許他出聲。醫生過來了,搖頭笑笑,做個9的手勢。駱管理去開了牧師來。動作輕柔而準,不一會取出,又重打一針。兩人同回籠子。天熊捂臀部哼嘰,牧師好笑。

以後又打一針。控製住了,開始結疤。天熊上前揩身,看了高興,謝謝牧師,而他正情緒不佳,鄙夷地掃一眼道:“謝魂靈!我不是為你討藥的,是為自己——看見就惡心!沒出息的下作坯才生的,像我生過伐?要你們這班貨色活著何用?糟塌糧食!”

天熊氣得臉白,發誓不再理他。21見龍頭討厭他,也挖苦道:“他是高級人,水土不服。”牧師斜他一眼道:“高級?高在哪裏?402,你哪裏畢業的?”

天熊沒好氣道:“文盲。”牧師愕然:“說什麽?”幾人道:“他是頭進廟。”有人說起四兩頭外號的出典。牧師怒道:“我這裏不許講黑話。”

綠豆芽細聲說402的案由,牧師生氣道:“貼反標!跟這種白癡低能關一起,倒十八輩子黴。長得倒斯文,卻是渣滓廢物!快滾下去。”

天熊已穿好衣褲,倒去麵盆的水,氣呼呼下去。牧師作態,拿手帕蓋鼻子別過臉,仿佛肮髒的乞丐路過他這個貴族眼前。

這天下午,管理送進幾個犯人的家中“接寄物品”,說402有書。這裏是三個月填一次單子,讓家中送肥皂草紙牙膏,供學習的書也放行。監方規定隻有馬恩列斯毛五人的書,可以和犯人同坐班房。毛選的扉頁畫像,先由管理裁去。天熊伸手,從外龍頭手裏接過幾部厚書。牧師眼尖,看見有《自然辯證法》《反杜林論》,攔下一本《哲學筆記》,笑道:“402,這本書讓我先看。”天熊點頭。

牧師好奇道:“是你填單子要這書的?你也懂哲學?你講,什麽叫哲學?”仿佛洋鬼子問黃慶五,而天熊是爽利背出。牧師見他敏捷,駭笑道:“那邏輯呢?你懂形式邏輯嗎?”

“懂一點,看過亞裏士多德和培根的《工具論》《新工具論》。”

興奮之極:“是我讀熟的書。可是,判斷有邏輯方陣,三段論有六十四格呢!”

“這好懂,好記。又不是數理邏輯,很複雜的。”

牧師倒退幾步,扶正眼鏡,像初見天熊,打量一番道:“我目光不行了,真沒看出!你是、是反字頭的?”

“是又不是。”

“懂了,你對260怎麽看法?”

笑道:“你像是還有點懷念他?他喜歡瞎吹,文化低。”

“是嗎?我對文學,對詩,是外行。那麽他是店裏的新家俱,嶄亮晃眼,臘克泡力水厚厚的,裏麵是劣質鬆木,不久就受潮發黴,撬曲變形。你呢,是灰塵積滿的舊家俱,用力揩清爽,倒是真紅木呢。”

“過獎,不至於此。”

“不必客氣。不過,你看的全是譯文?外文一眼不懂?”

遲疑道:“懂一點。”牧師眼睛一亮,用英文道:“你是比別人優秀的人。”天熊用英文回:“不,比別人優秀的是你。”牧師又用法文說同一句。天熊道:“這是法文?”

哈哈大笑:“對,是紅木家俱。要在外麵,你夠資格做我的朋友了!不是蟹腳、嘍囉。夠做我朋友的,全上海沒幾個。我呢,是教會的小學、中學、大學出來的,會外文不稀奇。要我英譯法,一邊看一邊打字的。”

禿禿問他是什麽大學。他慧黠道:“我讀書辰光,那裏的擊劍是最有名的。”天熊馬上報出那大學的舊名。牧師讚道:“你社會知識也是全的。”

籠子裏看呆了。牧師道:“好,讓我們進入哲學吧。”坐下翻書,不再開口。看到有精采的,耐不住喊道:“402,你聽這段:‘假像就是本質自身······本質具有某種假象,假象是本質自身在自身中的表現。’還有呢,‘假象的東西、表麵的東西常常消失,不像本質那樣紮實,那樣穩固。河水流動是泡沫在上麵,深流在下麵,然而就是泡沫也是本質的表現。’怎麽樣,夠味吧?想想自己不平的命運、曲折的案子吧!太有啟示了。底下還有,‘人們之傾向這種或那種哲學,部分地取決於人們的性格,括號裏是書呆子或實踐家’,怎麽樣?”天熊道:“很好。”

又埋下頭去,一會又朗讀道:“這段多好,‘道德的基礎是利己主義······一半是牲畜,一半是天使’,這句話是通吃,包進了我們大家!”

懷疑道:“這不是列寧的話吧?”

“管它是誰說的,隻要對我們的思想是有啟發的。你信奉教條主義嗎?”

天熊說是,心情振奮。能有這般智慧超人、有抽象思維理解力的人交談哲理,一定能學到在社會上學不到的人生真理。後半輩子可以省心省力,不走彎路,對冤獄也是補償!

900和402相見恨晚,從此親密,如初戀情人。每天一早,先對視一笑。之後看書,看到得意處就大聲交流心得。海闊天空,在籠子裏旁若無人。

禿禿說牧師像哲學教授,天熊像天才弟子,10號籠充滿自由辯論的學術氣氛。有精神生活需求的人,用加飯加菜是不能滿足的,要靠哲學鴉片。神秘不可知的人生,真是神安排定的?沒法脫逃的?心思活躍的人是痛苦的,需要麻醉劑。

其他人隻有聽的份,插不進嘴。本來是覺得龍頭很“神”,如今對四兩頭也敬畏了,禿禿、卷毛、21和他又熱絡起來。牧師並不忘記身份,每夜依舊聽取他們的匯報,像大特務召見雇員。而從不召天熊來這樣私語。

一天禿禿捧他道:“900,稱你牧師太小,你起碼是主教大人。”21問牧師和神甫什麽區別,天主和耶穌哪個好。牧師毫不為難,一一介答。天熊道:“我也有疑問,你信過教嗎?”

牧師道:“怎麽講呢,我很願意相信,但作為信奉現代科學的開刀醫生,很難相信。不過我是教會學堂出來,學校裏有禮拜堂。解放後才不做儀式。我對新舊約很熟,我喜歡舊約,耶和華。我爺娘是信教的。”天熊道:“這是我完全不知的一個世界,無邊無際,請你談談。”

牧師突然神色凝重,嚴肅道:“你既然一無所知,就繼續一無所知吧。這個係統到肅反時全部沒有了,頭頭們全部——”做個手銬銬起的動作,“就在這裏。”又道:“神職人員,和我們無關。”21道:“他們都關在船廟,是政治犯?”牧師光火道:“不要問,到此為止。”

這天輪到天熊和另一犯人值日勞動。飯後洗鋁盒,外龍頭送進加飯加菜,天熊接過交牧師。牧師隻吃一二口,就給還他。這是難得的機會,天熊猶豫:獨吞是否不好?要歉讓一下?拿盒飯對搭檔照一照,誰知被飛奪過去,幾下扒完,喉頭直梗。天熊懊悔莫及。

事後歸位,卷毛奇怪:“你不餓?”

天熊道:“餓的。”

“那客氣什麽?笨透了。”

天熊歎氣。牧師看著,理解的笑,踱步道:“402,你進來有半年了吧?據生理上說一個月和三個月不同,半年和一年又不同,一年半後胃就縮攏、麻木,不再覺得饑餓。你眼下是半年,最難受關頭。”

天熊點頭:“半夜我常常餓醒。”

“我是體會不到了,進監沒幾天就讓我當了龍頭。現在倒感覺,吃得過飽比餓飯還難受!話說回來,在這裏飯菜是最香的!沒有關過的不會相信。從前我在外麵的體會,在家裏請客,味道總比不了上館子,還沒吃先累壞、聞飽了。去館子點菜,左等右等,等得口水直流,菜來了!味道特別好。可是也比不上現在的盒飯。山珍海味新大米,不及這煮菜頭陳黃飯香——太單調、欲望集中的緣故。半夜等早飯,上午等中飯,下午等晚飯,一日隻盼三頓。都是結了案的,有什麽別的可想?所以我想,從前這裏一天吃兩頓,味道一定比現在還要好!”

幾個老留驚呼道:“900你太神了!我們吃過兩頓的,真是這樣感覺!”

天熊道:“吃兩餐更是不堪設想!最近半夜醒來,腸胃一抽一抽的痛。想到燒餅油條,就惱恨自己:為啥不懂它味道是最好的?真是悔恨交加,一點不騙你們。還有大家在講的粢飯、粢飯糕、青團、米飯餅、老虎腳爪、高裝饅頭,有的沒吃過,有的記不起味了。以前吃的好菜好點心不想念,隻想念這些東西。每天發誓,出去要大大地補償!我有些擔心:是否已腦子不正常了?”

牧師道:“正常的,是餓的關係。”

“這些東西也確是好吃! ”

“你自由後又不要吃了。客觀變了,物質決定精神。不會?會的,我全知道。我沒餓過,所以想好點心吃,淮海路的摜奶油、蘋果派爾、熱騰騰的小壺咖啡,加朗姆酒,你覺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喜歡正宗的西餐,好酒。”

兩人大談特談了,都發現對手是吃客行家。這是上流人的會餐了,小流氓驚訝的看著。

後來天熊去龍頭處換書,牧師悄聲道:“你不會是寫反標的。”

“當然不是。”

微笑道:“我猜得出你為啥進來的。”

承認道:“思想問題。”

一愣:“思想?哦那是當然的。主要是為朋友。”

也一愣道:“啊對,是朋友。”

牧師得意道:“我的邏輯不錯吧?我們知識分子——啊這是260的話——總不會為一點吃的犯罪!都是受朋友之累嗬。”天熊道:“我真的沒罪,冤枉官司。”

興奮道:“不冤枉的!”待天熊回牆根坐好,他站起高聲講課道:“你忘了?假象也是本質,偶然也是必然。一個人被稱為朋友,起碼要談話投機吧?對啊,那我問你:什麽是人?哲學上說得好,社會人的本質是其社會關係的總和。我在外麵時就發明一句話:告訴我你的朋友是什麽人,我就可以告訴你:你是什麽人!懂了嗎?”

“有點懂了。”

“所以不冤枉的,關你決不冤枉!血的教訓要拎得清的人才能總結。你是熱情爽朗的,所以我推斷你是愛朋友,朋友多的人。我自己在外也喜歡這種性格的人。可是這樣的人容易出問題。誰都知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老話,有幾人能做到?要之,一個人的信仰、主義不宜露出。想一想,古今中外多少例子?”

天熊感慨的讚同,情緒好多了。能記住這些哲理,能長命百歲的,歎道:“我有時心灰意冷,懷疑自己低能。來船廟前已經搞了我一個月,我就沒想到會落得這地步!吉普卡裝了我在路上開,我還以為是嚇唬我的,頂多是和人對質!沒有起碼的警惕、敏感,你看我這人還有希望嗎?”

擺手道:“不用擔心。一個人沒有經曆過的,他感覺不到。人隻重視自己的經驗。不是低能,我也有這過程的。”

“真的?那就好”,天熊欣喜道,自信恢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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