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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七四 餘波

(2015-01-24 18:08:23) 下一個
銅匠間的電工有獨立的一間房。這天兩個半電工都在屋。半個是上半天班的老工傷錢小龍,爬高摔壞了腦子,老實憨厚,沒有侵略性的。另兩個就不是玩意了,十三太保認為的壞種。組長外號臭瓜,身上有狐騷。他家景差而人奸刁,喜歡當頭,小學畢業進工業中學讀的電工——是孟漢和阿鄉的前輩校友——算是科班出身而很傲慢。當年他騙上五台山老工人的女兒,結婚住女家。後有了新歡,就丟棄對方。女的有了孩子,不肯離,他就在女家光了下身走動,小姨子們駭壞了,於是離成功。

另一個是人稱毛胡的“拉搭胡子”,黑頭發和不刮的連鬢胡子連成一片黑糊糊,其人之邋遢可知。人魁梧,高目深鼻如歐洲人、膚色似阿拉伯人。他是老電工,四十多歲了,口暢,逢人說“我娘是印度船上燒飯的,所以我爺是啥人——沒人知道。”他見新來男學生,總要問人幾歲,然後是“你鬥過老皮沒有?”看對方發愣,他就道:“我是十五歲就鬥老皮的,弄過的女人請來是一桌都坐不下。”天熊也領教過。

廠裏最苦的是爐台,最舒服的是金工,其次是車刻、包裝,而金工裏以電工為最舒服。是養著的,電線不壞,簡直無事可幹。腳翹在桌上,吹牛。若有人來報修,要看是誰。五台山的大班長,不敢得罪,笑眯眯跟了走。是小人物,就難講了,很難請得動老爺。若是女的來,必得調戲一番,調戲得過癮了,才背了包出診。這就叫人感慨了,說是分工不同,人是平等的,能平等嗎?就像整個社會,也說隻是分工不同。分做公仆的,有權,什麽都有。分做主人的,什麽都沒有。

老黃利用這種分工,更有效的控製全廠。對於順風、天熊來說,黃包車就是胡蘿卜,是春夢!

這天下午,電工們叼著煙,各人捧個茶壺,說到天熊。工調加七元的組長臭瓜,坐木工特為他打造的寶座,硬木的有靠背和踏腳,兩邊木扶手上有園凹,穩穩的放著玻璃煙缸和紫砂壺。毛胡是拉開一張竹片躺椅,剛睡醒。小龍像永遠沒洗臉,蓬頭散發,坐在亂糟糟堆滿電線的屋角的骨牌凳。臭瓜道:“這個人我真沒印象,想不起來,照理我爐台上也去過。”
小龍道:“爐台上有四個班呢。”

“這裏來過沒有?”

毛胡道:“沒來過。我也不記得。”

“他是陳人厚徒弟。”

“老陳是來過的,什麽舊電線、壞插座他都要。”

“我知道,老戇徒,像拾垃圾的。順風我認得的。”

“住廠裏,誰不認得?”

“順風是遊擊隊。”

臭瓜大發議論:“學生子,到廠裏麽太太平平,反對頭頭,貼大字報,有神經病!老黃好反對的?就是從前老板!這種低能白癡,去關關也好!受受教育,要我做老黃,把順風、麻皮都關進去。”

毛胡歎道:“弄這麽多女人,好福氣。”

“七兄弟,從老汪起,沒一個有腦子的,麻皮第一個滑稽東西,還洋派!青年領袖!三毛流浪記!”

“蛤蟆到底是不是?他沒吃軋頭。”

“他有點腦子。告狀辰光他滑腳了。”

“想跟十三太保別苗頭,想也不要想!現在成立,來不及了,人家是解放前就有的!”

“四十年代。”

這時同部門的大鶴來了,穿著油膩的背帶工裝褲,耳朵上夾支煙,要尋段電線。

“幾米厘的?你自己看。”

臭瓜不放過這機會,拿這背時貨消遣了,笑道:“小沈,刨床不做了?”

毛胡道:“這小梁玩女人,你揩油到幾個?”

大鶴頭不抬道:“別瞎講。”

“誰瞎講你了,廠部講的,梁天熊在銅匠間就你一個朋友。”

“你是遊擊隊外圍吧?”

“外圍啥意思,放哨的?”

臭瓜道:“我來講點內部消息。我們全廠班組長學習,老黃來講話,說對小青年也要階級分析。有的人爺娘是反動分子,是基督徒。有的人爺娘是工人,可是爺爺呢?開店的小老板或小業主。思想根源在這裏。會散了有人問是誰,老黃沒說。卞福透露,前者是董老師,後者是鮑智方。”

“基督教?那不得了,是反動邪教,要判刑的。”

“判了沒有?”

大鶴聽進去了,臉上現出憂愁。對他的粗魯嘲弄倒不往心裏去,早習慣了,他在銅匠間的處境就是這樣。

吳小蓮路過大開門的電工間,聽到嚷嚷,進屋來,在黑暗光線裏睜大眼,看出形勢道:“你們又欺負大鶴,吃吃老實人。”

“他不老實的。”

“你有啥證據?”

“有的。”

“你講。”

毛胡流流賴賴道:“你呢,是不曉得。我們汏浴間裏看得清爽,他那玩意兒特別大。”

小蓮在哄笑中怒道:“畜牲。”

“真的,他屁股上還有毛——”

“下作胚!這是人話?老黃沒講錯,你是人活在狗身上。”

眾人又笑。這是年前夏日,毛胡浴後穿三角褲,到處逛,尋女工說笑,人家去告狀,老黃會上罵他的。都認識的孫惠春現在上級公司,所以小蓮是沒人敢調戲、欺負的。

臭瓜笑道:“算了,不說了。小蓮,這個梁天熊我們都不記得,你認得伐?”

“認得,我在甲班待過。”

毛胡道:“我是不認得。”

小蓮瞪圓眼道:“你不認得?你借他飯菜票不還,在食堂裏吵吵嚷嚷,誰沒看見!”

尷尬道:“喔,是這個人?我是沒辦法還。”

“為啥?”

“我借多了,忘記借他多少了。”

小龍道:“他問你要多少,你還多少好了。”

“怎麽可以,他不老實呢?”

一起哄笑:“啥人像你!”

毛胡不同意:“像我倒好了,不會進班房了。”

臭瓜道:“這倒也是。哦,是這個人,我有點印象了······這人是不好,玩女人這麽多,連王幼娟、盛銀娣也被他搞上,這兩個女的看見我們都一本正經的,一句玩笑不能開的!”

毛胡道:“小蓮,你跟他一個班,沒看出他這麽下作?”

“他下作什麽?都是瞎話。跟你們沒什麽說的,大鶴,我想起來,有件事要跟你說。”拉大鶴離開。

“就在這裏講好了,我們不會傳出去。”

“我來關門。”

“好,我講,不要關門。昨天禮拜,我帶孩子去大醫院看病。正好碰見王幼娟了,她還是工宣隊領導,老客氣的,幫我尋醫生,掛號都免了。我都不敢提梁天熊,反而她提起了。我說廠裏傳你和他有什麽事。她笑嗬嗬的,說天熊陪親戚上醫院看病,她幫忙找了個好醫生。沒有別的事,老黃、卞福都知道的。還說小梁說話蠻有禮貌,有知識的,怎麽會是反動分子?”

電工們失望道:“是這樣?”

“就是這樣,你們出去傳好了,說我說的、王幼娟如何說的。”

臭瓜是老黃信得過的人,老黃家、吳洪元家的電線就是他排的。毛胡其實在廠裏沒有風流韻事,幹活時也還可以,不太吊兒郎當。人們可以當麵叫他毛胡的,而臭瓜隻能背後叫,當麵得叫小仇、仇師傅。

大鶴驚喜,拿了電線同小蓮出去,要緊問:“這事你跟誰說了?”

“沒有啊。我差點忘了。不能講嗎?”

“能講,你跟你徒弟講講。”

“曉芬?我也有這念頭。我會去的。”

大鶴抑製不住高興,滿廠尋順風——他看見老黃坐卡車出去開會了,心裏輕鬆。廠裏氣氛也是這樣,空氣中能感覺到。他四下尋找,到醫務室也去探探頭。亞娣不在,白大褂的曉芬正為人看病。穿下班衣服、隻添個袖套的幹幹淨淨的國容也來了,往門裏張。渾身油膩的大鶴自覺的往後退。國容是靈敏的,望著大鶴的奇怪表情道:“你有啥高興事?”

“還真有!”

大鶴又退幾步到安靜地方,把剛才的事說了。國容由緊張而驚喜,欣慰道:“這樣就合理了,我也有情況。”

這時爐台上的開模工盛銀娣來了,和認識的國容笑眯眯打個招呼,進屋了。前麵的人拿了藥要走了,銀娣謙然對國容道:“你們都來看病的?”國容明白道:“你先看吧。”銀娣連忙謝了。曉芬可是虎著臉,瞧都不瞧她。銀娣隻是要點藥。很激動的國容機靈道:“小鯽,小蓮來過嗎?沒有?她有要緊事體告訴你。”於是把王幼娟的事說一遍,問大鶴是否這樣。曉芬驚訝道:“是這麽回事?”銀娣道:“是這樣的,她簽了字的。”

眾人道:“簽字做啥 ?”

“卞福說要保密。”

“你怎麽曉得?”

“我也簽字的。”

“你什麽事?”

“我也很簡單,外麵碰到一次小梁,引起的事。我愛人清隊時不是揪出來麽,後來沒事了。去年吧,在市裏科技展覽,有他的作品。我也去了一回,正好遇見小梁,他不是腳傷在家嗎。我問他特地來的?他說他家就在附近,每天出來走走的。我把愛人介紹給他,他們握了手。小梁說電動胡須刀太好了。我老公傻,很開心的。後來聽說小梁上班,叫我送了一個給他。小梁沒想到,也很高興,第二天塞我一包東西,是兩塊香皂、兩塊毛巾。就這個事。卞福還說,這小子蠻懂道理的麽。玲玲做的記錄。都關照我不許講,我是不想講的,可是廠裏人看我眼光老怪的,這氣人伐?哦喲,辰光到了。”曉芬高興道:“你快去,我叫人送藥過來。”

國容道:“大鶴你不要走。三個人的事,兩個清楚了,還有一個,我來補全它。”於是敘述包裝間女工桂一貞的事。桂一貞要好朋友聽到廠裏人惡語,不相信,去她家問了。回來告訴我是這麽個事:她男人車禍時,她還在爐台上,後來去尋方九皋,說男人的外文書都要處理掉,有好多詞典,問將來為兒子留本什麽詞典好。老方叫他去問天熊。結果天熊去她家看了,說光詞典就有一書架。替他兒子撿出三本,他自己買了兩本厚厚的,老客氣的,照原價給了錢。後來賣到四馬路舊書店,隻有兩折,有的還不收。桂一貞為這事感激天熊,跟人說起,被揭發出來。歪歪、玲玲去她家尋她的。”

大鶴吐氣道:“這下好了!廠裏人的嘴巴!”

亞娣已回來,說起桂一貞的家事。是知識分子,做翻譯的,大年齡華僑,看中桂的工人成分好。婚後沒有共同語言,信基督的寡居的阿婆也看不起桂一貞,偏向兒子,那天打電話叫兒子一人去她家吃飯,結果騎自行車在弄堂前被車撞死······

順風闖來了:“大鶴你尋我?”眾人都笑。把事情都說一遍,亞娣道:“這就對了。天熊和她們,都不是下作人。”

順風關上門,吹牛道:“我早料到是這樣!可惜我沒調查權。下作的人有的,不是他。我也貢獻一條,老汪的事我弄清楚了。什麽名單,是老汪亂寫的一張紙,他考慮問題時隨手寫的,隻有個名字,沒什麽官銜的,沒放好,被人上交了。


“那他怎麽來勞動?”

“別急呀。老汪自己也才弄明白:他半年前和隔壁造紙廠的一個女工勾搭上了,搞過幾次。我和麻叔都沒覺察。他離廠沒跟那個女的說,後來那女的尋來了,說他沒付錢,說好給多少錢的。老黃知道後發作了,派人尋到那女的,挑唆她去派出所和公司告。可憐老汪的廠長做了才一、二個月,停職檢查,發配回來了。也是活該。”

眾人沉默,有人歎氣。

大鶴要走,門一開,玲玲站著,驚疑像在偷聽似的。大家敵意的看她,她避開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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