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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七三 回聲

(2015-01-18 21:30:11) 下一個


卞福和歪歪趕回廠裏吃的中飯,馬上全廠都知道他倆是去市看審過天熊了。

兩人沒怎麽露麵,一直在檔案庫裏。到下班時候,廠裏傳得滿天飛,活龍活現的:

“麵孔像死人一樣,剃了光頭了。”

“已經跪下來了。”

“對歪歪說,求老黃開恩。”

“遊擊隊的名單交出來了,打了手印。”
······
跟天熊不搭界的人不往心裏去,搭界的人是壓上一片烏雲,沉甸甸的。順風不相信,又不摸實情,像熱鍋上螞蟻。玲玲看見他,根本不理,沒有笑臉。醫務室也絕了她的足跡,顯然是老黃關照過了。

天熊被抓走一個月,廠裏是變化很大。

廠部明的暗的開了多次座談會,找人談話。各班組號召檢舉揭發,每一個和天熊有過接觸的,要過濾一遍。

結果出了驚人的消息,天熊長期和三個女工——不是女學生——保持不正當關係。這三人是誰,廠部是保密的,沒有外露。算是保護坦白的人?本來傳說天熊在外搞女人的事要消散了,又濃厚了。

漸漸的麵目清晰了:都是約三十五歲的在爐台上開過模子的女工,有的和天熊做過上下手的。

盛銀娣是相貌較好的女工,對人有禮貌。沒什麽文化,可是很文雅,難得有男人厚顏動手動腳,要紅臉光火的。她丈夫是複員軍人出身的文化界人士,文革初遭批鬥,殃及她的。

桂一貞是有點瘸的,臉也不好看。她脾氣好,可是好像沒男人對她不規。小孩才小學,男人和她關係不太好,一年前過世了。現已在包裝間,常是病假,不大來廠。

王幼娟是有點離奇了。她是相貌端正的文革前黨員,一直在外做工宣隊小領導。天熊照理不認識她的,可是禮拜四“幹部防修日”,她偶爾回爐台幹老本行,就結識天熊了。廠裏從沒男人包括十三太保會去調戲她!

這三人都是文雅溫柔的風格,天生成的。看來天熊喜歡這路人。其中銀娣和幼娟還是好朋友。她們是困難時期別的小廠並過來的,和包裝間的勾搭孫惠春的資本家小老婆是一批的。
這些事情叫順風、曉芬、國容都大吃一驚,第一次聽說!可是回想起來,是見過他們在爐台上笑嘻嘻說話的······

於是廠裏彌漫黃色的氣氛。幾個老阿姨帶壞小青年的事被傳開來,有的是多年前的······種種細節,講的聽的都津津有味。

老黃坐定後,借機秋後算賬了。七兄弟受到嚴厲壓製。跑了老汪,其他人要代過。

於瞎子的勞防用品倉庫被下身常痛的鹹雞接管了。他又去踏黃魚車了,陰沉著臉,話少。熱天踏冷飲,有時幫忙運煤屍磚,變成雙料特務的下手。而陳銘三在順風最得意時曾向他報怨,說忠義救國軍很多是上海的進步青年,有的受共產黨指使,說特務更是荒唐,是被阿慶嫂唱壞了。

麻叔被發配為料間長夜班,不敢反抗。他老感覺有被趕去小三線的恐懼,於是醞釀假自殺,認真跟他的文匯報通訊員的親侄子商量過了,要他準時來搶救、上訴。他是有想像力的。

門板被剝去工會組長。全民學理論已退燒,哲學課也停辦了。考慮要為他設計更毒的辦法。

老黃是以他最恨的去溫一品家和去公司告狀為懲罰底線的,蛤蟆都沒參加,於是暫時放過。孟漢參加了一項,壓製要輕些。可是他自己提供了機會:外廠新來爐台學習的女青工被他盯上了,相貌不錯,他很得意。照事實他該放心了,可是疑心另一青工也看上她,於是大打一架,把人手指拗斷了。於是老黃用計,給那女青工壓力,隻要女的說不是戀愛,馬上報送勞教。可是女的嘴緊。於是讓卞福和被傷手者往公安局打報告,要求拘留。後來關了一禮拜,女友又吹了。

阿芳被趕回爐台,不準做常日班。關照亞娣不開她病假,反正死不了,她還敢來一回?

大鶴每周三天調去爐台修退火窯的壞鐵絲盤,和葉老師作伴。不準他再去外廠協作安裝刨床,那是可以自由鬆快一下的。

方九皋沒被查處,很慶幸,行動更是小心。讓天熊填坑、自己遠走高飛的想法泡湯了。

順風暫時不動,因為丘處說還要利用他挖口供。

而卞福、歪歪去看天熊的第三天,又一件叫人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去外廠做廠長的老汪突然回來了。見人沉著臉,不說話。一天都在檔案庫。

第二天一早他又來,竟來換上工人服去倉庫上班了!不是禮拜四啊!

於是傳出有老汪參與寫的“反動政變名單”。反動分子天熊即將是“廠革會委員、銅匠間大組長”······還有趙彤安、劉元楷、賴必科三人的名字。

趙彤安是喜歡提意見的銅匠間黨員大組長,老黃討厭他,把他弄去支援煉鋼廠了。劉元楷是十三太保老四,能力比康冬狗還強,說話不及冬狗,可是肚皮裏功夫好,老黃送他去別的小廠當頭,升了一級,他是感激的走的。順風他們進廠半年後發生的事。看得出老黃討厭有能力、嘴巴大的人,他情願平地提拔歪歪這樣的無能的人。

賴必科是個禿頂的胖子,為人低調,笑容可掬,現在銅匠間做技術革新組長,做點門麵文章應付上級公司。聽說這張名單後,他瞅準人多時候,在廠門口衝上去怒罵老汪,伸手兩記耳光——後被歪歪和小古扯住了——臉紅腫的老汪極狼狽。他是要表明心跡:他是忠於老黃的,和老廠長勢不兩立。

看到這一幕的順風驚駭不已,才聽說原來賴必科是老的勞資科長,用派工種的權力,搞了幾個女工。有次光天化日,在地板上搞丈夫有問題的葉老師,聲響太大,被樓下的人上去撞開木門看清了。那時也喜歡整汪廠長的的很嚴厲的複員軍人黨支書老錢大怒,馬上撤賴必科職,讓他拉勞動車,位置由王小古頂了。據說他跪地搗蒜,才沒革去黨員。於是曾有磕頭蟲、癩皮狗的諢名。這是1961年的事了。一年後那支書上調升去公司了,派來老黃的。老錢以嚴格正經出名,所以文革初也被鬥得很慘。老黃對逢迎拍馬的賴必科還可以,看他有點文化,有時讓他協助搞外調的事,這是機密的。

順風第一次得知,大有感想,老汪、麻叔跟他這麽鐵,從未透露。可見廠裏的大老粗都是粗中有細的,有些事不肯說。人不可全信啊······如意廠是積古的爛泥塘,淤泥一層又一層。

十三太保幸災樂禍,聚起時說賴皮狗“婊子要立牌坊了。”“這笑麵老虎,比汪汪狗還壞。”“老汪弄進葉老師,他當然氣了。”

他們也議天熊,那奸猾而得人心的龍柏根直搖頭:“這個人不行,莫知莫覺的。要在舊社會,飯碗都沒有。”包福住不同意:“在舊社會,他也不會上爐台啊。”康哥點頭:“這人有點墨水的。”

大家以為鹹雞要痛罵天熊了,沒料他從此大為佩服,始終沒說天熊一句壞話。艾小兔和阿根、老陳、周先生像被打了悶棍,說不出話。聽別人提起,呆若木雞。艾小兔在家裏飯桌上提起:“可惜了,一個好小人。有禮貌,懂道理,你們有他一小半就好了!”

科室學習小組在討論、批判天熊時,老方抖抖嗦嗦、有準備的照紙念一大通批判詞,因為有人看見天熊進出他的化驗室。蛤蟆不發言,組長問他,他不忘當年天熊阻攔寫揭他公安局拘留的大字報的舊事,情緒不滿道:“不可能的,冤枉。”大家吃驚,看著他不語。

老黃感覺皮蛋不在的不便了,玲玲、喜蛋她們不及她,外出不能獨當一麵。於是派人去了一次大學,後來親自去了一次,得知她在班裏成績是中下,不會像前一個被趕回來,於是要落實皮蛋畢業後回廠。皮蛋動了感情,答應回來,是否真心就不得而知了。她在班裏有了新的男友,她感覺是若要回廠,也許會慢慢淹死在這爛泥塘,拔不出腳。

她還是回廠玩了一回,笑容滿麵,透出對新環境已遊刃有餘的自滿。阿鄉沒死心而激動,和喜蛋全程陪同。順風遠遠看著這黑裏俏的痩美人,不敢上前,心裏怨恨天熊。

這天晚上華僑唐一萍在家為女兒辦生日酒。她和也是華僑的丈夫分得的是廠附近一家無主的大資本家洋房的一間客廳——聽說戶主抄家時被打死而家屬都逃亡消失了——最近房管所登報一個月無人認領。家裏很熱鬧。滬姐兒、阿鳳、銅湯、花旦、叫哥哥都來了。阿鳳還是抱了自己兒子來的。每人帶了一個菜,還去廚房幫忙。沒有男賓,電話邀了方耀的,可是他沒情緒——他還在郊區的大廠,還是單身,據說有了新的壞名聲,無非男女之事。本來還有一個一萍的追隨者的,是個很單純的小白臉男學生——家裏是工人出身——老黃討厭他、忽悠他去參軍體檢,紅榜貼出,他隻好走了。這是進廠半年後的事。

飯桌上議論天熊和三個女人的事。阿鳳說她想了好久,說不大可能。滬姐兒也附和。又說起順風、董門板他們。一萍道:“這幫人可憐,也不值得可憐。順風這麽革命,弄大字報,還不是老黃破壞了他和皮蛋的事,這個恨是一輩子沒法消的。門板開口閉口路線問題,其實是老黃不賞識他,要給他個小官做做,要激動得不認得了,要廠門口天天喊口號了。齊瑞芝的事,即使老黃不破壞,瑞芝也沒法跟他結婚。一共半間三層閣,做吊床也不能。做不到的事空想什麽,你們是有房子的人,你們看得中他嗎?”

銅湯和叫哥哥是老式的本地人破舊街麵房子,麵積較大,不比滬姐兒和華旦、阿鳳是很擠的棚戶房和新工房,兩人頗優越感的笑道:“看中他,有毛病了!”

阿鳳道:“不過我情願看皮蛋倒黴,比順風倒黴好。”

花旦道:“那梁天熊呢?”

一萍道:“人兩樣的。一付讀書人樣子,也是假清高,不照樣歡喜搞女人?公安局不會全冤枉他,總有點影子。”

“他跟你講話嗎?”

一萍道:“在馬路上對麵碰見,點點頭的。這是因為不一個班的緣故。你看他要好的幾個,包括從前小蓮,都是一個班的,不另外找。”

叫哥哥不同意:“大貓呢?”

阿鳳道:“那是拉練時候,大貓靠上去的,我看著的。”

“那廠裏老實人一個沒有了?”

“老實人不生肚臍眼的。”

一萍道:“有一個的,沈大鶴是的。”

叫哥哥道: “這個人像戇徒。”

“這是真大人家出來,他不跟你們計較,與世無爭。”

“那怎麽看中玲玲?”

“玲玲好看麽。”又道:“玲玲要跟了大鶴,將來倒有出頭希望的,跟老黃有什麽希望!”

“你是說以後要發還私房的?”

“肯定的。”

“現在阿芳盯住他了。”

一向譏笑阿芳是“小姐派頭丫頭命”、“綠葉廠的波娃麗夫人”的一萍卻道:“阿芳人可以,有種的。孟漢配不上她。”

滬姐兒不滿道:“梁天熊進去,小鯽和大貓倒沒人難為她們,你認為合理嗎?”

一萍酸溜溜道:“現在講什麽理!小鯽是八麵玲瓏,會做人,你看到誰對她不滿嗎?亞娣說她沒私心,好得像玻璃透明人,其實她內心沒人知道。大貓人直爽,是沒拍馬屁,提拔她無非是因為是黨員幹部家庭。現在的社會是什麽社會?是共產黨的天下!”

僑辦解決了一萍的房子,她的衝僑辦罪也勾消了,老黃卻不讓她回銅匠間。加上菩薩出國和同一班的大貓提拔的雙重刺激,仍在五台山大汗淋漓出苦力的她是很難堪了——無論在廠裏還是被崇拜的小團體麵前。取道香港出去的審請報告,有同回國的批下而她批不下,暴露出她和丈夫原先雙方的家庭也不過是他國低層的僑民而已。她恨恨的總結道:“說到底,老黃是最壞的。”

小團體黯然齊道:“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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