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騎虎者》第二部 七二 透氣

(2015-01-10 11:38:53) 下一個

402被遺忘了一個月。知道不是遺忘,體會到什麽是殘忍。但這一天還是來了,吉管理用蘇北口音喊他的犯號,天熊如機器人通電,忙起身、彎腰、出監、蹲下。“匡,嚓嚓”,被押出去。來人已在門口。吉管理拿出鋼銬要銬,來人道:“不必了。”是丘胡子的聲音。天熊直起腰身,丘八衝他客氣地點頭,頓時起親切感,這是一種普遍現象:籠中難友再投機,隻有提審才是“知己”。

在監房之間的小巷裏轉幾下,進了一間屋。不是審訊室,是市局在市看的辦公室,很小,但有兩個寫字桌,一些木椅,沿牆是資料箱。丘胡讓他對麵坐下,自己捧一個大洋皮茶缸喝茶,缸上竟印著他的名字:全國公安戰線先進個人丘某某。他又給自己點一根煙,客氣一聲:“你要不要?”天熊謝絕。

丘胡沒開口,一邊抽煙,一邊翻看他的小筆記本。不時打量一下對手。對手對他的穿戴是很詫異的:灰禿禿的舊棉襖、棉褲,老式蚌殼棉鞋,頭戴他兒子不要的翻耳童式破呢帽。如果換上氈帽,就是解放後溫飽的阿Q。炫耀貧窮看來是他的嗜好,沒法明白他的心理。社會上這種人是有一批的,渾身有憶苦思甜味,顯得生活作風是無懈可擊。

他是造反而平步飛升的。運動初外界衝擊市局要接管,幸得他和其他幾人起義後拉出造反牌子,吵鬧後以聯合奪權收場。避免了像有些區局機密檔案被一搶而空的混亂,因此聲名大震。他又是很冷靜的,隨形勢而動的,於是就掌實權了。他是專辦政治案的,穩、準、狠,雙手沾滿敵人的鮮血。劈字頭聞他大名就喪膽,抓、審都是他,眼下又沒檢察院的,法院還不是看看筆錄了事!每年五一、十一,全市要殺一批對文革不滿造成的現反,名單就是他辦的。送到市裏最後審議,幾分鍾勾一個,幾十個算什麽,通通“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因為和黨的根基密切一體,案情永遠不會公開,他沒什麽可擔心的。

足智多謀的他也有智謀不夠用的時候,手頭這個案子辣手!這案子的起因是這樣的:市局收到某大學政保部門的密報,對運動不滿而出身不好的教師戴家驥的天天要見麵的好友、另一個教師呂仕順最近忙於北京來高幹朋友的什麽特殊任務。半月後又收到一密報,某老幹部揭發他的年輕朋友呂仕順索要和看了市裏秘密文件。這引起丘胡的注意,但沒法下手。沾到老幹部的事,將來要秋後算賬的,他看得多了!一月後市領導轉來某工業局頭目的擔慮:有人打聽某廠家產品的去向。要求和北京來人掛鉤調查。於是他動手立案了。才查出些眉目,詹叔清浮出水麵,市裏就反常的重視,安排他飛去北京,向上麵的自家人密商。他意識到此案如破,他將貴不可言。

以後就一直不順了。隔離了五個人,全不認賬。在上麵支持下,升級為拘留。他忙活了一個月,令人沮喪的是證實了第三件事和前二件沒關係,沒有詹叔清的身影。也沒有天熊的爺、715廠的梁廷的身影。那廠家的事他也不摸情況,對他也支支吾吾的。憑他的聰明和曲線了解,他才知道:那廠暗中超量生產槍支,和他廠合法生產的彈藥都截下交給市裏民兵武裝了。還有炮······眼下他怎麽辦?要麽銷案放人,自己寫檢查。那是自己人生一大敗筆。要麽繼續搞下去。憑他的直覺,詹叔清肯定是有問題的。

問題回到天熊處,隻有他是認識所有人的。其餘四人因他而建起聯係。隻要天熊承認知道詹叔清是有特殊政治任務,案子就成立了,跟基倒不了。唯一的收獲是拘留和詹叔清兩人出去玩過的梁雲鵬後,例行的搜查中發現他有對中央不滿的文字,他是肯定完了。

而天熊是難弄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而且拘留他是沒有正當理由的。丘胡心想:換了是我,也要惱火,非報仇不可的。所以,更不能放他了。

現在已不像前幾年可以用肉刑,可以強按手印。不能和他弄僵,要讓這救命菩薩開金口,將來可以把責任推給他。

眼前的天熊也在害怕,人有點抖。他想通了,現在是冤獄時代,屈死的人堆成山,有誰抗議過?從三反五反、鳴放而反右開始,有關係的知識家庭無不知曉全是冤枉的,又能怎樣?惹翻了辦案的,死路一條。所以丘胡淺笑,他也淺笑,對賠笑臉。丘胡像不經意道:“考慮得怎樣?”

天熊歎道:“想不到,真想不到。”用手摸頭。丘胡點頭,明白他的感慨:都落發了!丘胡不看他道:“你拘留,是上麵意思。我隻是執行。你在隔離時講清楚,不至於吃這樣虧。別人的事情,你扛著有意思嗎?”天熊笑不出來了。

“你不能怪我。”

“對,對,我不怪你。我態度也不好,太死板。總算等到今天了,那姓詹的混蛋呢,叫他來對質!看他怎麽當麵咬人!”

丘胡尷尬地別過臉去,被對手試探出,又鎮定了,端詳天熊臉道:“我是準備放你的。”

“那太感激了,我永世不會——”

“但詹叔清是有問題的,他所謂任務就是搞文件,他承認對你說過。”

天熊發怔,幾乎要相信。叔清是問過他和父親,能否看到市裏文件。和特殊任務一說聯係,像是真案,不是冤案。但他不能害人,機械道:“我沒印象。”

“再想想。”

“他不是說他是高幹子弟麽,那在家看文件好了,來上海看什麽!我們是老百姓,連黨員都不是,我們有什麽?” 突然放肆起來,泄憤似的。

丘胡凝視他,搖頭。去書桌拿出一張紙,垂他眼前道:“看看,我不騙你吧?”天熊看是“釋放證”,寫著因反動思想而拘審,經查無罪。丘胡道:“你簽個名,就可以回家,不必回監房了。”

“我簽,我簽。”

在狐狸麵前收回葡萄道:“慢,先得證實一句話,就是他說過特殊任務就是搞市委文件。”

狐狸皺起眉頭。丘胡笑道:“怕這張紙是假的?怕我說話不算數?你怎麽來這裏的,該明白了吧!要我賭咒發誓?”

聽出前後矛盾,看出是圈套道:“反正我沒聽見這話。”

“你是不想出去!”

“證明沒聽見的話,不成了偽證嗎?”

幾乎要罵出來:你小子倒全懂!抑製道:“那我沒法幫你了,你自己找的!”

幾乎也要罵出來:你不害我就好了!氣憤的臉代說了這話。

天熊準備回監。胡子卻不肯放棄,鎮定了,又翻起他的閻王簿,上麵很多符號,記著他的靈感。零碎敲打,東一問題,西一問題,要看出破綻,像是磨洋工。如何見詹的,他丈人幹啥的,呂仕順呢,見過幾回······突然道:“你和梁雲鵬串通過!”

天熊心虛。又微覺“過”字像升調,疑問句似的,衝道:“我不搭界的,去串通什麽?”

“他是反革命分子,有文字為證。”

歎道:“你弄出來的。”

丘胡無話。又道:“是我的工作。你拘留後,去廠裏開了座談會,反應很激烈。我們有記錄的。你要看嗎?至於鮑智方,他是來市局和我對談的。你們廠的卞福他們送來的。他態度很好,揭發了你很多問題。”

“嗯哼。”

“有些是性質嚴重的。兩個人之間的反動言論,其中一人揭發就能定罪,不需要旁證——那反而不科學了。”

“嗯哼。”

“是啊,我可以用,但也不一定要用它,何必呢?”換一副臉道:“廠裏呢,也有不周到處,不重視青年培養,你在爐台上的活是辛苦的。推薦上大學,也拉下你。你有不滿是可以理解的。貼出大字報,用憲法武器,那些我們不管的。我還有些同情,到時候可以幫你說說。”看他毫無表情,問道:“你是東監?幾號籠?”

“10號。”

“最長的犯人關幾年了?”

“七年。”

“犯號是多少?”

“260。”

“是政治犯嗎?”

明知故問,語含威脅!想到監規,留心眼道:“不知道。”又道:“籠子裏說這詞,就是犯新罪,要說劈字頭或反字頭。”

丘胡笑道:“你習慣了,有點適應了······你家裏可不習慣啊,你姆媽像有頸椎病,不大好動,她為你這事完全失眠嗬。哦,我跟你父親也談過了,他曉得詹叔清,提供了情況,所以你不招是愚蠢的。”天熊想像父親會怕他,會老實招供,不禁笑起來。丘胡想到梁廷的表現,確是老狐狸,狡滑不下於自己,認真惱怒了(是持介紹信登門家訪的,沒讓廠裏陪同)。臉色難看道:“好,你頑固吧,走了。”

天熊起身,跟他回籠。臨分手,丘胡道:“我今天對你的要求,以後還有效。你同意了,寫出來,我會幫助你的。否則,我不管你了,你裏麵過年吧。過了年也不理你,我忙得很呢。”

回到籠子,眾人都看著他。等管理走遠,龍頭恭喜他道:“打你一個月悶包,透氣了。”天熊道:“是啊,透一口氣了。”卷毛問是第幾審訊室,天熊大概說一下,眾人大驚,這是辦公室,還沒有犯人有過這待遇!當他座上賓。天熊隻能說到此,再說是犯監規了。可是光頭們意猶未盡,天熊道:“他給我吃香煙,給我看釋放證,說我答應一句話馬上放我回去。”

幾人道:“那你快答應呀!”

“可是沒那個事啊!”

眾人讚道:“是模子!”

有人道:“幸虧沒答應,否則還加刑!騙小孩子。”大家同意。630不表態。

天熊受刺激,大大豐富了想象。總覺得丘胡似乎害怕這案子,有點燙手。問題是嚴重的,恐怕拘了好幾人。雲鵬有麻煩,他是有作筆記的習慣的。這年頭說話尚且要當心,動什麽筆頭呢!棟叔棟嬸不知急成什麽樣!自己畢竟是冤枉的,丘胡是有顧慮。顧慮到什麽程度?如果長久不來提人,說明他還有恃無恐。如果食言,在春節前就找自己——還有一個月——說明他心虛。

一禮拜後,又來喊:“402,出來。”天熊得意的冷笑。到門口,是上回那個便衣,讓管理銬上他雙手,帶去一間房道:“你們談吧。”竟是一高一矮,歪歪和卞福在等他。兩人驚恐的看著鐵青臉的光頭掛犯號牌的天熊,像看妖怪。天熊明白,慘淡一笑。

矮屋是個水泥洞,日光燈照明。有個連著地麵的水泥矮凳,天熊坐下。另有個當鋪的高櫃台,就是法官長桌了。洞隻七、八平米。天熊已經聽說,這就是正規法庭了。不比從前,還有原告被告席、律師證人席。審和判都在這裏,多是一對一。解放以來,犯人越來越多,法庭幹脆不用。大概將來犯人隻需站進隻容一人的鐵籠子,法官對籠子宣判即可。社會上住房麵積在縮小,要相應跟上形勢。

歪歪和卞福聽隔壁審訊室的女人尖叫聲和劈啪聲,問這是什麽。天熊道:“鞋底板,這不算刑具的。”早聽難友說過。兩人十分興趣,恨不能過去看!這次收獲大,回去可以吹一輩子。歪歪問打過你嗎?犯人互相打嗎?卞福問夜裏睡覺有床嗎?還是吃兩頓嗎?小菜裏有葷嗎?天熊一一介答,滿足他們好奇心。

卞福言歸正傳道:“丘處叫我們來,是勸你的。不要弄太僵,頂牛不好,目前你還是人民內部矛盾。”

“內部矛盾要拘留的?”

“叫拘留審查。沒說你有罪。”

“沒罪就銬人了?”

歪歪道:“算了,這個別提了,現在是過程麽。”天熊怒道:“我是完全冤枉的。”卞福坲然道:“你這態度不好,政府冤枉你?不是誣蔑政府嗎?就是真冤枉也不能擺嘴上······小梁你這人容易激動,一激動就對著幹,遊擊隊啊,大字報啊,你沒份?”歪歪道:“對,大字報究竟誰執筆的?”

天熊沉默了。兩人互相看。歪歪道:“你想說什麽?”

“送我回去吧。”

卞福道:“老黃講他也沒想到會這樣,他要我們帶一句話,希望你聽丘處的話,照他要求承認了,廠裏就保你回去。絕對不打擊報複你。”

天熊慘笑道:“廠裏還好吧。”歪歪胡扯道:“蠻太平的。董老師又代班長了,可能要做下去。”卞福笑道:“老黃想發展國容入黨呢,準備找她談了。”

“公安局去廠裏開過會了?”

兩人對看,丘胡沒關照過要說。卞福陰私道:“你吃虧了,順風講你不少壞話,你也講他麽。”

“你領他去市局,和姓丘的對談的?”

卞福閉口,丘胡沒布置這麽說。於是天熊誤會:丘胡都是詐人。

事先約定的時間到了,外麵敲門。兩人把天熊交還便衣。卞福道:“作為同廠的人,我們盡到責任了。你這麽頑固,我們以後不來了。”天熊無話。歪歪添一句:“這是老黃的意思。”鄰室的女犯又急叫了,劈啪聲起。迎麵押過來個滿臉是血的男的光頭,兩人嚇怔了······

天熊回到籠子,“匡,嚓嚓”,坐下歎息道:“我出不去了,這裏過年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