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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六七 隔離

(2014-12-06 09:58:35) 下一個


次日上班,上午卞福和保衛幹事兼民兵排長阿鄉兩人上爐台找天熊,看來催得緊。問他寫的東西。天熊道:“我沒寫。”

“為啥不寫?”

“沒事可寫。我連他在上海住那裏,什麽單位都不知道。”

卞福道:“小梁,這回不是我們弄你吧,你講呢?”

“確實不是。”

“你要曉得這事情的份量。有什麽寫什麽,這樣,你跟我去,現在就寫。”

天熊搖頭:“我去了也寫不出,又要說我態度不好。這種人你相信?他說他丈人是中將呢。”阿鄉聽得駭然。他對天熊向來沒有恨意,皮蛋走後,做事勁頭大減,有點頹廢的味道。

卞福光火了:“你叫我怎麽交差?我們不管,別人來管,你就要吃苦頭了!”阿鄉善意道:“是真的,不好多講。你就寫一點麽。”

天熊勉強答應,他們人走了。

去吃中飯時,覺得廠裏氣氛異樣,幹部神氣活現的,群眾壓抑,聽到說笑聲,原來老黃來了。會議室那裏過節似的,康老大、歪歪、玲玲都在。艾小兔飯也不吃,跑去熱鬧了。順風看見天熊去食堂,也跟去,在一桌吃飯。順風歎道:“一場空。”

“怎麽了?”

“老黃不是來玩玩的,聽說是上班了,還是老位置!老汪呢,今天去外廠報到,做他的廠長去了。沒出息,征求他意見,他要走。老黃可能也征求的,就是不肯走——”

天熊壓低道:“我這邊出事了!”三言兩語說明。順風驚喜道:“有這事?有意思!”天熊道:“殺頭的事,有意思?你記牢,我沒做過什麽,無論出什麽事,你別信。我給你交底了。你在我家見過的人,一概說不認得。尤其是雲鵬、小詹。”大鶴也過來,兩人照樣講。八仙桌上又來了人,天熊閉嘴了。

次日上班,阿鄉一人來找天熊。天熊交給他一張紙,阿鄉道:“你要去一趟,外麵來人了。”天熊隻得跟去。還是去檔案庫,經過會議室,老黃坐太師椅上,冷冷地斜瞄他一眼,根本不理睬。卞福和胡子在房間深處等他。阿鄉走開,卞福道:“不要走遠。”

小胡子湊燈光看了天熊的書麵東西,失望道:“你跟我打哈哈。”天熊不理他。兩人都不讓他坐,胡子道:“這兩天你不老實!”天熊朝他白眼。胡子道:“你活動過了!”天熊道:“我活動什麽?”

胡子吼道:“你串聯!”

“跟啥人串聯?”

“要我叫來對質?”

“好的。”

胡子無話了。知道他姓丘,天熊心裏叫他丘八。丘八突然怒吼:“給你麵子不要,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你吃不消的。”天熊不理。他又緩和道:“你以為我對你不了解嗎?你也是有花頭的,七兄弟啊、遊擊隊啊,你沒份?朗朗乾坤,共產黨的天下,還遊擊隊,神出鬼沒!”看天熊有嘲諷的表情,於是道:“當然,這些我就不追究了,隻要你說清姓詹的事,我不來麻煩你,還可以為你說話!”

天熊沉默。丘八不耐煩了,怒道:“最後一句話,你講不講?”

“我沒有可講的。”

“好,好,好。”丘八出去了。卞福守著他,後來忍不住了,去門口叫進阿鄉來看著他。聽得見是丘八和老黃在對談,卞福也去參加。

過了好久,丘八和卞福進來了。丘八道:“有沒有想說的?”

“沒有。”

胡子點頭,做個手勢。卞福站筆直,拿一片小紙讀道:“我宣布,接上級通知,從現在起對梁天熊進行隔離審查。”又向可能不懂的天熊解釋道:“廠保衛科的上級是區公安局,區公安局的上級是市公安局,丘同誌是市公安局政保處的領導。”天熊喃喃道:”搞什麽啊。“丘八威嚴道:“誰跟你搞?帶走!”又進來廠裏一個民兵,背著解放前的步槍,和阿鄉押他出去。外麵辦公室不見了老黃,歪歪、玲玲驚訝地看著。

天熊沒出廠門,被帶到廠部死牆角落的一間舊平房。位置幾乎是嵌在人家學校的操場裏。這裏原是殯儀後的停柩房之一,專堆危險品。現在出空了,十幾平米的房子,原是一攔二的,裏間放個板床,關天熊,外間由人看守。入夜才送來值班室的被褥。天熊看清是三個人翻班看守,為首是才回廠不久的工宣隊,在外麵新入黨的,諢名也是瞎子,和於瞎子一樣眯細著眼,但他是不戴眼鏡不近視的,目光尖利。是蘇北人不是十三太保,為人衝動而自私。還有送蟹給老黃的雷興旺、阿鄉手下的基幹民兵。領導他們的也是三個人,卞福、區公安局綠葉廠轄地派出所的小駱、阿鄉。小駱是個嚴肅的大白臉,公事麵孔,一本正經,執行上海幫極左路線的行業先進分子。阿鄉是跑跑腿。三個領導都見過了,給他紙筆,催他交代。看守負責往裏送飯菜、往外倒尿水。

這間屋是廠裏人認為不吉利,玩也不靠近的。連廠裏批鬥、關押人也不來這裏,現在讓天熊住!天熊心想:我也是危險品。能感到是老黃在安排一切······日班上下班的電鈴聲聽得見,五台山的鈴聲是聽不見的。大白天他也懶在床上,有時聽到上班的人去食堂特地彎到近處朝他看來的議論聲,說什麽是聽不見。可以想見,他的出事,不相幹的人還是不相幹,相幹的是被一震,震得不摸頭腦、沒了方向。

兩天後的半夜,突然被叫醒,民兵拿槍押著,去了防空洞的地下。那裏亮著燈,床鋪也擺好了,居然是家裏自己用的。他躺下後思緒不平:是阿鄉他們去家裏拿的?還是讓梁芝送來廠裏的?父母會怎麽反應?雲鵬是不是也隔離了?現在每個單位都有地下室——都是監獄,想得周到!偉大的時代啊。睡的地方朝地麵有兩扇緊鎖的厚門,廠裏無時無刻不刮噪在耳的嗡嗡的空泵聲、車刻間的沙沙聲、銅匠間的機床聲通通消失了,與世隔絕的死一般的寂靜。

他想起了七兄弟開會,他來這裏短暫停留過一會······他想起父親的隔離,他混進715廠去談視,種種驚險······他想像著,也采用小黑皮的辦法,裝肚痛打翻看守,逃出防空洞,連夜潛往外地——同時明白:再容易下手甚至看守不在——他也不肯逃脫的。
洞口外是王府井,齊瑞芝的最後藏身處。那把“神”字大鐵鎖井底撈起後,又掛上了。

有時著便衣、有時穿警服的小駱關照三個看守,不能看天熊的交代,這是絕密的。馮瞎子是猖狂之人,不吃這一套,常拿過天熊敷衍的東西端詳。他識字太少,研究不出什麽,索性問道:“姓梁的你究竟犯了什麽事?告訴我,我不跟人講。”天熊說是冤枉。瞎子罵道:“對我都保密?操那起來,你不講我就不知道了?敢做不敢講,壞料!”天熊氣得幹瞪眼。有天卞福和阿鄉來,檢查他的交代,不滿道:“你守口如瓶啊。對自己有什麽好處?都是廠外的事情麽,別人的事情麽,你講清楚就過關了。”馮瞎子聽見,追出去問。不知兩人怎麽敷衍他的,他回來神氣活現道:“你小子幹得出什麽好事!原來是下作坯,生活問題!玩了不少女人吧,有幾個?五個?六個?便宜你在廠裏,要是送民兵指揮部,你這種事情上老虎凳、用電線鞭子抽的!”過一會又涎臉笑道:“跟我說說麽,到底幾個?我保密的。”這樣討厭的人,新黨員!天熊嚷道:“廿個!”馮瞎子驚愕,佩服道:“厲害!有本事,廿個太多吧?要麽十個?”天熊睡倒,不再開口。

每夜是失眠的,後半宿眯糊幾次,白天頭痛,仍不能睡。這夜他終於睡死······不知何時已身在鄉間小山的山道上。是冬天的夜晚,隻有月光和光禿的樹幹在眼前,突然有戴帽的女子攔住自己。他月亮下看出是黑衣黑帽的尼姑,驚訝道:“你是莊菩薩?你不是去了外國嗎?”莊文笑道:“我騙騙別人的,你也相信?我隱居在這後山的庵堂裏。做人是沒意思的,我介紹你去做和尚吧。”天熊勸她道:“穿黑的不行,這是對社會不滿,快去換衣服,工作服也可以。”莊文道:“怕什麽,這是我們庵裏的工作服。你半夜出來,到哪裏去?”自己一愣,想了一會才明白,道:“我是見有好月光,去抄殘破的碑,我梁家祖宗的事跡在上麵。你說什麽?有什麽用?不是說曆史裏有中國的靈魂,會展示將來的命運麽?”莊文看見他的小本子和鋼筆,才相信。自己又苦口婆心勸她,說外國如何好,掏出外國風景片證明。菩薩看後喊道:“你是逃出來的犯人?”天熊一看,是卞福寫的隔離審查證明,有綠葉廠的紅印章。急得滿頭汗,想起是出事了!這時有追兵的腳步聲,於是拔腿就跑。莊文道:“跟我來,躲廟裏去。”衝進不關門的尼姑庵,莊文突然不見,出來個老尼姑道:“莊文早去外國,燙起長頭發了,你見到的莫不是她的靈魂?”廟已被團團圍住,老尼勸他跳井,可是這樣死法未免女人氣!正猶豫,被人揪住,沒命的撕打,寡不敵眾,被捆起來。出來一個婁阿鼠似的小胡子,威嚴道:“扔下去。”被摜下青石板古井,“撲通!”淹得蹩不住——天熊嚇醒了,渾身汗,透不過氣······

原來是夢!睜眼想不明白,夢有啟示嗎?

天熊隔離後,廠部分別找人談話。卞福和小古尋於瞎子、蛤蟆談。歪歪和玲玲、喜蛋尋順風、麻叔、門板、大鶴、阿芳、小蓮談。康老大和艾班長尋老陳、周良餘談。老方沒被談話,意外的高興。老黃不出麵,隻是到處走走。談話是問天熊的言論,偏重能上綱上線的政治問題。不談大字報,使他們鬆一口氣。於瞎子和蛤蟆反問天熊是什麽問題,都閉口不言。原來幾處大字報處,意味深長的換上標語:“堅決擁護上級對梁天熊的革命行動”,“揭開綠葉廠的階級鬥爭蓋子”,“無產階級全麵專政萬歲”······

沒人尋曉芬和國容談。她們一個結婚,一個將結,顯然和天熊沒什麽關係。老黃去醫務室,對曉芬、亞娣有說有笑的。

馮瞎子的肚裏存不住東西的,於是全廠很快傳遍:天熊參與外麵一個淫亂集團,他勾搭了二十個女人,真正上手有十個,都交代了,有名有姓的······頭子是高幹子弟,中將的兒子,也有名有姓。天熊若揭發他,可以從寬處理,可是不肯,死扛著。可能要槍斃······

廠裏發懵了。與他接近的女子,臉都唰地白了,血色全無。唯有小蓮,想了又想,說決不可能。康老大他們也發傻了,去問老黃。老黃微妙的不啃聲。卞福、阿鄉隻是笑。三個看守身價大漲,到處有人請教。麻叔道:“特務現身了,他們一直是老黃的情報員。”

順風初聽說中將,嚇了一跳:這是天熊說過的,難道有所隱瞞?後來想通了,是預先打招呼。這天中飯後回宿舍,於瞎子、門板、蛤蟆、老方、大鶴也來了,麻叔在談感想:“天熊有本事,有句話怎麽說?真人不露相。玩這麽多女人,暢啊!公安局小題大作,家裏有錢,做花花公子有什麽罪?在外國,赤佬也不來管!不過他太獨幅,平時也不吹吹,讓我們領領市麵!”老方好笑。門板氣憤道:“什麽話,他要是真幹了,我擁護政府的。”蛤蟆懷疑道:“問題是他是否冤枉呢?”

瞎子道:“他家裏有錢?不會吧,穿得那個寒酸相。”麻叔道:“你不懂,這是書公子打扮,他爺是美國留學的,家住洋房的。”看著從前說溜嘴的順風,順風垂下頭。老方和蛤蟆驚訝道:“有這個事?真的假的?”知道真相的大鶴嚇得消失。

於瞎子沉思道:“可能是真的,好像他爺是大廠的頭,工資很高的。老黃不肯多講。”老方不滿道:“我沒聽他講過。”蛤蟆道:“老黃沒漏過一句,檔案隻有他和卞福能看。”門板道:“真的又怎麽樣,這種家庭偽君子多,害人啊。”順風忍不住道:“他害你什麽了?”門板道:“都尋我談話了,還不是害人?我看你要當心,上麵的眼裏他是你死黨,他的事你會都不知道?”順風道:“我知道個屁,幹打雷!”門板道:“大字報我是沒寫,對寫的人不是壓力嗎?掃帚星。”

麻叔道:“大字報怎麽了?新憲法保護的。”老方也嚇得消失。於瞎子道:“他們不敢查。再說,他搞女人,我們又沒搞。順風呢,你是要注意。叔同再反動,是大老粗,反動不到哪裏去,你們是知識青年,危險分子。”蛤蟆說:“這話對,順風你——”順風氣憤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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