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蜷曲的人腦子沒反應過來,一片空白,車子已在鬧市穿行。犯人頭不能動,看不見馬路。冬季的冷風灌進沒蓬的車子,獵獵作響。開了不知多少時候,拐過無數彎,終於停住。大鐵門慢慢打開,車子開進一處有軍人站崗的高圍牆裏,周圍沒一棵樹,很怕人。
天熊被拖下車。迎麵是一幢三層的很舊的大房子,像個輪船似的。其它是兩層房和平房。天熊被同車便衣帶進一處辦公室。便衣和裏麵人辦移交,臨時填寫,然後給天熊解了銬子,讓他簽名。天熊一看是拘留審查,便衣填了“反動思想”四個字,光火道:“我反動什麽?”便衣不答。旁觀的人奇怪,一個黑臉小個子道:“還敢猖狂,嗯?”另一個滿臉橫肉的大塊頭用北方話嚷道:“媽特皮,要揍一頓?”拿起桌上一根粗棍。
天熊被鎮住。便衣像看別人打架,他做好人般勸慰:“既然來了,不簽一樣的,簽了吧。”天熊沒法,接筆簽了。便衣看表,報幾點幾分,要天熊填上,很正規似的。便衣和裏麵人是熟的,過去耳語道:“這是丘處的犯人,他自己管。有沒有稍微好一點的——?”黑臉道:“單獨關?”便衣道:“不必,要能監督的,不能出事。”大塊頭道:“那沒法好,隻能大籠子了。”
大塊頭打量著天熊,喊道:“小王。”進來一個穿軍裝的紅臉稚氣的年青人,帶天熊去牆角,用本地話道:“拿衣裳脫光。”天熊不肯道:“這麽冷的天!”小王喝道:“操那起來,快脫!要吃生活是伐?”隻好照辦,凍得嗦嗦抖。小王伸手拉去皮腰帶,叫天熊把絨線褲、棉毛褲、襯褲的帶子都抽出來交出。又喝道:“快點!”天熊臉漲通紅,提著內褲不動。小王猛一下拉開他手,頓時成赤條條一個人。小王前後看一看,不知查什麽,給他一段三寸長的棉線頭,讓他係住褲子。嫌他動作慢,撩起來朝他下巴一拳,打得他仰在牆上。天熊再忍不住道:“你,你做啥打人?”
小王驚訝他敢回嘴,上去又要打,遠處在私語的便衣看到,說:“算了。”大塊頭喝止小王。小王有點詫異。
那邊商議定了,黑臉讓送10號籠。於是小王押他出去,命令他彎腰九十度走,像狗一樣上身與地麵平行。出了屋曲曲折折走,突然喊停,叫他蹲下,手提卡賓槍式的長柄銅鑰,“匡朗匡朗”,然後吱扭地推開鐵門,喊道:“進去!”天熊忙往門裏鑽,小王顯然是故意的,大圓頭皮鞋朝天熊臀部用力一腳,使他栽進鐵門,嘴鼻親吻地麵。一片歡暢的哄笑迎接他!“匡,嚓嚓”,身後鐵門鎖上了。好多人是至死忘不了這樣進入牢門。
小王喊道:“籠頭!”一個鷹鼻的老頭敏捷地起立。小王想一想,沒說就走了。
這是個四四方方的水泥籠子,地下鋪有木地板,密密麻麻地坐著一排排光頭,禿著眼打量新來的人,像廟裏的小和尚。龍頭——監方指定的犯人頭,10號籠的籠頭,胸前掛“東630”的紙片,吩咐天熊在第一排坐下,盯囑他盡量麵朝斜角的唯一的鐵柵窄門,問他是否識字。
盤腿打坐的天熊點頭。龍頭道:“那把牆上的監規八條背出來!”天熊抬頭看貼著的白紙黑字的上海市監獄規則,開始默唸。突然有一個聲音惡狠狠道:“龍頭,為啥不叫他立起來背?”好幾人響應。龍頭道:“新犯人,你立起來讀吧,背不出不能坐下,這是規矩。”
隻得站起,讀著:“不準亂說亂動,不準竊竊私語,不準交談案情及黃色下流情節,不準叫他犯托帶書信或口信······”老頭和善道:“好了,你背背看。”可是隻背到四五條就卡住了,又得重頭背起。底下哄笑道:“這小子,十足的呆子!”
“不好怪他,想小娘子呢。”
“耐是夠享受了,要剝幾層皮!”
天熊不顧嘲笑,隻求快過關,無奈腦子像塞滿了,再難塞進。從前背古文、外文沒這麽苦。驀地有人道:“飯車!”頓時四下寂靜,過一會才有輕微的車輪吱扭聲,群情激動。龍頭道:“你坐下吧,以後再背。要開晚飯了,你吃幾兩?”
心想這裏不會菜多,沒有油水,報少了以後怎麽辦,於是道:“四兩。”頓時震耳的哄笑!光頭們尖叫道:“好!有魄力!”“還要什麽菜?煎排骨還是炸黃魚?”“四兩太少,我們都是半斤的!”
龍頭忍不住笑道:“你是頭進廟?這裏是二三三,頂多是三兩一頓飯,有的新犯人第一頓吃不下,所以我問你一下。”
天熊坐下,放鬆顫抖的腿。看周圍人都磨拳擦掌的望著鐵門,各報自己鼻子嗅出的菜,最後失望的統一:還是菜頭。鐵門上半是漏空鐵柵,下半釘上鐵皮,“咚!”靠地處突然打開個小窗,一巴掌高,半巴掌寬。兩個值日的犯人撲上去,守在洞旁。聽到外麵“匡”地放下竹籠,馬上伸手出去,飛快地拖進一個個飯盒,再由別人的手加一把力,讓它在地板上滑!先滑到最末排最深處,“嘩嘩嘩”,被屁股磨得似上蠟的地板上,一個接一個閃白光的鋁盒飛速遊走,像一條銀蛇。天熊看呆了。等自己的一份到手,原來是窄而高的橢圓形鋁盒,從未見過的,像寓言裏仙鶴請狐狸吃飯的東西。飯被割去一半,不知是哪位高手所為。龍頭也過來望一望,直搖頭。
用竹筷把粗糙有黴味的半份陳黃飯扒完,聽見值日勞動的光頭道:“有新犯人來了,我不洗了。”龍頭道:“算了,人家剛來——”幾個人起哄道:“讓他洗,老規矩麽!”“讓他鍛練,有好處的。”“叫四兩頭掉掉肉!”四兩頭成了他的外號。
天熊隻好上前刷洗飯盒。和另一犯人合作,先從小方洞伸進的橡皮管放自來水在木桶,洗過的盒子筷子馬上從洞口遞出去。髒水不能潑掉,要靠這水給犯人如廁後衝刷的——造在地麵的瓷蹲便器——衝去化糞池。龍頭滿意道:“這是船廟最先進的設備,不多的,一般是拎馬桶的。比比社會上,隻有洋房才有呢!“
接著用皮管放清水進臉盆,讓犯人洗臉。天熊頭暈,咬牙挺住。
鐵柵門的對麵牆有扇鐵柵窗,能看見天色黑了。裝在門外的大日光燈管一齊亮了,正好照遍籠子各角落,很奇妙。龍頭憐憫他,叫原來輪值的犯人擦地板,天熊總算歇口氣。以後是三三兩兩坐一堆聊天,等響鈴睡覺。龍頭問天熊道:“照這裏規矩,鋪蓋隨人當天到的,你家裏怎麽還沒送來?喂,喂,誰願意和他合一合?沒人?哈,你恐怕要凍一夜了。”
話音才落,外龍頭——監方指派的勞役犯人在門外嚷:“10號籠,新犯人鋪蓋。”於是打開,從鐵條縫慢慢地塞進來,天熊在裏麵抽,拿到手,想是阿鄉他們送來的。
老犯人圍上來了,不掏出新人的底細,怎麽睡得著!不能放棄這取樂解悶和了解外界的機會。龍頭明知這是違法的,禁不了,裝沒看見而躲一邊去。剛才發難要天熊站立背誦的38號犯人道:“喂,報報資曆,中學生還是大學生?留學生是不像的。”天熊想到監規,遲疑著。幾個人上來逼問,天熊隻好老實說是中學。又追問哪個學校,天熊說是華光附中。光頭們不懂,要他講仔細後全體驚訝,笑罵道:“他媽的你是白癡?”“少裝贛!”有一人笑道:“可能的,他不是要吃四兩嗎?”
天熊恍然,這是黑話,囚犯給他上第一課了:留置是小學,拘留是中學,逮捕留市監是大學,去外地服刑是留學。犯人世界自有他們的教育體製,老百姓害怕的那些拘、逮、判證書,在他們是能炫耀的文憑、傲人的資本!天熊還正好沒說錯!光頭們相信他了,說出一句名言安慰他:“全世界旅行到,監牢不到,不算到。”好像這裏是寶貴的名勝地,他們是來輕鬆旅遊的。一個戴眼鏡的補充道:“列寧講的,沒住過監獄的人,人格是不健全的。”天熊點頭。
38笑道:“那麽,你是為啥事情來這兒享受的?”天熊想到牆上的布告。38笑嘻嘻道:“你想睡安穩覺?到半夜兄弟們開琢子,挖掉你雙眼。”幾個犯人催他:“爽氣點,反而不會倒黴!”天熊皺眉道:“我也不曉得為啥!總是受人牽連,講得清楚的。”
38道:“那家夥這麽混賬!咬你出來了?是這個?”做用手指夾東西狀。天熊含混點頭。幾人齊問:“取啥貨?取分?”天熊搖頭道:“不是,是反動思想。”
光頭們失望道:“劈字頭,口腔科的。”38大怒道:“吹牛!我這眼有多毒:你這隻番司一看就是花路子,為小娘子犯的罪!瞧你個酸溜溜樣子,輪奸、強奸是不會的,是騙奸吧?”
天熊翻白眼。大夥追問道:“承認了?好,那玩了多少?一打?兩打?半打是不會進這裏的。”“說出來吧,我們都是幾進廟的,老經驗,可以替你算命!”天熊忍無可忍,突然放肆道:“我進了這裏,不是一天兩天能走的,我騙你們說玩了十個廿個,將來戳穿了,我不是騙人嗎?”
眾人掃興,有的相信他是反字頭了,一人歎道:“你是寫反標吧,傻得沒底了!這事兒無論啥辰光都是打擊重點!還沒上過女人吧,好,滋味沒嚐過就一世人生完了。”
有人疑問:“反標不該上這兒,沒聽說過。”旁人說是。天熊道:“那該上哪裏?”幾人道:“區看。”他們稱為黃廟、靜廟、徐廟、普廟的。天熊道:“這裏是哪裏?”眾人駭笑:“這兒哪裏你不知道?”寂靜下來。有人嘀咕:“他倒是門路對的,我們是寄寄的。”“這糊塗蟲案子嚴重,不要去搭他。”後來幾天,天熊才知道,全市十個區和縣,區公安局都附看守所。隻有問題嚴重的才送市看,市級看守所才兩個,一個主要是政治犯,一個主要是刑事犯。眼下他們稱船廟的,正是前者。
電鈴響了,全體聞聲而動,屋角兩堆被子山瞬間消失。睡位是固定的,兩人一組,頭腳顛倒的睡一個被子、墊一個被子,像套裁褲料的方式。一人不能隨意翻身,要兩人一起翻。新犯人照例睡鐵門口的夜壺頭旁邊,冷風從走道灌進來。倒是不太擠,可是龍頭讓他和一個肮髒的“神經病”套裁,那人沒被子,墊的蓋的都是天熊的。日光燈徹夜不滅,不許用毛巾蒙眼。整夜不斷有人跨過他身子和頭部去上廁,常踏痛他。他也起來過,這裏嚴令小解不能站立,要學女人樣。天熊蹲著環顧,一排排剃得發青的光頭,像太平間的屍體,可怕的景象。大約二十二平米,擠了四十個人。除開夜壺頭每人半平米不到,能睡下是奇跡!
他和別的新犯人一樣,第一夜是沒法入眠的。腦子一片空白,思考不出問題,隻感到這次是被連根拔起,丟進地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