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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六三 洪元

(2014-11-08 10:02:50) 下一個


黃慶五感覺要害被人揪住,沒法還手了。要靠時間慢慢淡化,眼下是難的。有退卻之意了。想法活動調一家廠。安慰自己:來如意廠也十年多了,作威作福過了。

主意已定,就得找人通關係了。他不去公司大樓尋正書記、正經理,他們是正經古板的老幹部,要問清為什麽,老黃跟他們沒共同語言。據說林彪死後,全國除了上海都是原來的老幹部重新上台,全國的走資派都肯改悔——除了上海!但上海各級也複職了不少老幹部。老黃的級別比中央明令不準批鬥的裏委幹部和戶籍警大不了多少,一般要保護的。老黃是深通走後門之術,他在晚上摸去離綠葉廠不遠的小吳家。

吳洪元原是本行業一家廠裏的,造反後一路風順,如今已是公司機關黨總支書記,大頭目的組織生活也歸他管,論權力可能是第四、五把手。他是結實的矮個子,油黑的臉,大眼睛很機靈。油滑善言像客棧老板,其實他是工人家庭的複員軍人,出身沒得說!人家說他名字起得好,王洪文的洪,姚文元的元,他說:“可是我姓吳啊,吳就是無,沒有了。”他和洪文同誌同是小廠幹部而住棚戶區,考慮到他是本地土著,可能比洪文更滑頭。

暮色中擁擠的矮屋裏異峰突起,有個水泥小樓是下小上大、頂上加亭子的怪東西,這是三年前老黃派廠裏人用廠裏材料來翻造的。洪元不花錢不費力,自然感激老黃。也不是別的頭頭不幫忙,老黃搶到這機會罷了。洪元隻能在祖宗地皮上翻造也是無奈,不到市級大幹部是不給另分房子的,生活上也要防修反修——上麵是這樣要求的。貴至中央副主席的洪文,丈人家也隻能這樣翻造。房間內是豐富的,以前茅草頂下的鋪板和紙板箱,早不見了。現在樣樣不缺,大、小和轉角沙發是羅鐵頭在屋裏現做的,木檔子和鐵彈簧是歪歪用黃魚車踏來。

老黃進屋時,洪元燈下持蟹吃酒。叫老婆添碗筷,老黃執意不肯,坐沙發道:“他手藝還可以吧,我怎麽覺得彈性不夠?”洪元道:“夠了。我是羨慕你們做基層的,樣樣事情方便。比我們浮在上麵的好多了。”老黃道:“基層有基層的煩。你有事關照我一聲好了。”洪元道:“我沒事。怎麽,最近廠裏不順?”老黃明白他全知道了,慌亂道:“頭怎麽說?”洪元道:“黨委還是行政?”老黃道:“經理也說話了?”

洪元狡詼的笑,專心吃菜。老黃懇求道:“我是為這個來的,我想調家廠,你幫幫我。”

“大字報有背景嗎?”

“沒有。汪元大做後台,弄了個七兄弟,想坐我位子。我走開算了。”

“那汪元大的後台呢?”

老黃一驚道:“他有後台?沒有。他至今沒用,也沒人來打招呼。一個草包,隻想搞女人——”

“他來過公司,是找人的,你別大意。他是正廠長。大字報說的事——”

“先是講卞福的,後來是捏造,沒有的事。小吳你相信我。”

小吳眼睛骨碌碌轉,思索著。老汪是愚蠢,不會鑽營,但畢竟是原廠長,屬於老幹部陣營的。他好女人,對上麵的檢討說是老婆有病不能房事。總是生活作風小事。老黃滑頭,是老幹部而和新幹部要好——這樣做法使有的頭頭反感。洪元照理是和他敵對陣營的。

老黃再次強調自己受冤。洪元道:“小冊子怎麽回事?”老黃道:“是老廠造反派搞的,都是胡說八道。”意識不妥,忙道:“是晶英廠的造反派。”洪元道:“那個老板退休的事——”老黃道:“造謠,你問他們證據呢?”洪元道:“老板是有紅木家具的。”老黃道:“有的,抄來堆廠裏,後來賣掉了。”其實是賣了一半。洪元道:“喔。”老黃發愣,是誰告他揩油家具?還是小吳對餘下的家具有興趣?

洪元卻丟開了:“既然是造謠,你怕什麽?”

“憲法呀,現在草憲當口。”

洪元讚同道:“我也是不懂!憲法是我們要定的,倒給我們找麻煩。四大自由其實用不著了,革命路線上台了麽。公司下麵幾家大廠有大字報,署名要和廠頭頭辯論。有人還對春橋同誌不服,這不是找死嗎?可是也不好隨便動,憲法保護的。隻好層層上報請示,拖了好久,昨天市公安局把人抓走了······老黃你的問題是自己先不報上來,被動了,內部不是有規定嗎,要及時讓上麵知道,算是群眾路線。”

尷尬道:“我是想先查清了再——”

“你失策了,別人以為你心虛。幾次都是你們廠裏人匿名來報告的。其實這幾張東西寫得不三不四,而且是針對個別人的,沒有政治問題。他們都關心有沒有上麵背景。”

老黃想到天熊,搖頭道:“不會有,有,也沒有了。”

“不一定是公司,在市裏呢?在更上麵呢?你不一定曉得。”說得老黃發呆,又道:“調廠難辦,人多位子少,你又不肯做副手的。掛在公司裏等,日腳也難過,寫寫弄弄的你又不會。造謠言你也怕了?不像你老黃口氣,管它陽謀陰謀,你還搞不過老汪?”

“要麽再鬥一鬥?”

“你們造反隊的瞎子怎麽樣了,還有個技術員。”

“唉,現在被老汪拉過去了。”

“那你身邊造反隊還有誰?”,

歎道:“他們不爭氣啊,不過,是我失策。”

“他們不是禍水,女人是禍水。”

都在話裏了,老黃誠惶誠恐道:“我懂了,這次你幫幫我,我是第一次開口吧?”洪元承認,不好再說他什麽了。商議了好久,有了好辦法,老黃才告辭走。

第二天下午,小古出現在五台山,臨時抽人去外廠支援翻造廠房,突擊一禮拜,第一批八個人中有天熊。這種行業裏的互助共產主義勞動過去也有。各班組都抽的。三天後第二批出發去另一家廠,也是一禮拜,有門板和倉庫長日班的順風、麻叔、阿芳。在眼下調出遊擊隊嫌犯,像是調虎離山了,可是老虎不肯亮相,隻好走——因為是天熊走後發生的,天熊不知道。

那家廠在市區另一端,來去擠車要三個多小時。天熊做泥水匠小工,每天筋疲力盡,回到家不想動彈了。隻有一夜去厚哲和雲鵬家玩,回來後聽說順風等他好久,沒有見到。

一周後天熊回廠上班,阿鳳坐山門外小凳歇涼,看見他嚷道:“喂,你是不是遊擊隊?啊?我不管你是不是,隻曉得自家不是!他娘的,懷疑我是貼大字報的,上麵來一個什麽吳書記,訓我一頓。我跟他講:‘寫的人不得好死,五馬分屍’。”

天熊當沒聽見,上爐台幹活。調休時四出去看。幾處大字報已消失了,廠門口的長凳不見了,代之以黑板宣傳欄和大批判園地,公布本廠的國家憲法草稿定本。有皮蛋署名的介紹本廠群眾如何在老黃和上級領導下搞好製憲運動的文章。內中有幾句刺,說有人為私己打橫炮、搞暗中活動,已被廣大群眾識破和拋棄。有人看天熊道:“她反正走了,出出氣。”天熊不明何意。

天熊走去倉庫,沒見著順風和麻叔。瘦伶伶的葉老師在涮膠水,做盒子的人中沒有阿芳和溫老板。

於是去他們寢室,門鎖著,敲不開。拿著化學劑瓶子的方九皋路過,看見天熊一嚇,前後看看無人,膽寒道:“小梁,你是有良心的,我從來沒對你講過廠裏的事,什麽小冊子。”

“沒講過。”

“不得了,天天尋我,要我揭發。我是不會咬人的,大字報的事你當心。”

“我沒寫過。”

笑道:“你的字燒成灰我也認得,當心出賣。”蹓走不見了。

天熊發怔。路過醫務室,窗口的曉芬見是他,馬上低下頭。天熊於是不進去,去銅匠間看大鶴。大鶴看見他,匆匆打個招呼,一人出去了。小蓮不怕,招手叫他去她的機床邊,在隱蔽角落說話。小蓮道:“上麵尋他談話了,大字報的事。他害怕。”天熊點頭道:“是。尋他幹什麽,他又不會寫。順風來過嗎?”小蓮詫異道:“他出去幹活了,你不曉得?”於是敘述。又道:“公司姓吳的頭頭來了,找瞎子、蛤蟆他們談話,據說是投降了,大字報自己撕去了。碉堡上的小字報和標語是孫方娘撕去的,她吃準是車刻間老姘頭俞連官寫的,已經吵過,俞不承認,將來老黃不會放過他。聽說已經布置寫好一批反攻的大字報,如果遊擊隊再出來,通通蓋沒。不過遊擊隊也難活動了,廠裏三塊地皮通宵有人守著,怎麽貼?聽說找過小鯽和國容了,她們壓力很大,你不要去找她們。”天熊道:“是。三同,我跟你講我沒寫過大字報,你相信嗎?”小蓮看著他慢慢道:“我相信的。那太好了。你是不要跟順風麻叔他們混一起,作踐自家。我跟孫惠春講過,他們公司裏有時找人翻譯技術資料,你先幫幫忙,翻得好有希望調過去的。”天熊道:“那太好了。”小蓮有情意道:“我是你碰到的第一個女人,總歸要幫你的。”天熊說是。

於是去科室領工資,已經過了幾天了。沒料老黃、卞福、歪歪正在財務的旁邊一桌坐著說笑。天熊不能退回,沉著地上前,向出納做撚錢的手勢。魏小窗默默地開保險箱,倒出錢袋,平時話不停嘴的夏胖子也閉口。歪歪道:“小梁,那邊活幹完了?”天熊說是。歪歪道:“房子泥了外牆了?”天熊道:“是的。”

卞福看他頭不抬的簽名,惡毒道:“小梁怎麽今天話這麽少?”老黃冷冷道:“當麵話少的人,背後話不少。難弄。”

天熊大怒不好發作,放下筆要走。卞福得意地笑道:“聽見了嗎,難弄啊。”夏胖子附和道:“難弄,是難弄。”卞福陰險道:“小梁主要是文化好,尤其是毛筆字好。”歪歪道:“對,對。”天熊不能示心虛,回轉身正視道:“啥意思?”

冷場了。老黃當沒聽見。歪歪審時度勢,笑道:“說著玩玩的,天熊,不要動氣。”看卞福尷尬地低首,天熊出屋了。

要吃中飯了,天熊去更衣箱拿飯菜票,發現墊箱紙下的東西動過了,信件少了幾封,不由發呆。艾班長問怎麽了,他道:“我這裏東西被動過了。”艾小兔道:“錢少了?”天熊道:“錢倒沒有。別的少了,會是誰?“艾班長想一想道:”你問問老陳。”天熊這才想起,鉛皮鎖蹩腳,老陳的鑰匙可以開的。

於是去問師傅,老陳直率道:“我開過的。”天熊道:“裏麵東西少了。”老陳道:“不會少,他們還來了。”天熊怒道:“他們是誰?”

老陳道:“我老早想跟你好好談談了,可是你突然出去勞動了。你想想,你剛來爐台時,肯做肯學,我到處表揚你。有次我還叫你和曉芬來家裏吃飯,你記得伐?”

“吃飯怎麽了!”

“咦,人家曉芬,在醫務室工作多體麵,廠裏人人講她好,我做師傅的臉上有光。你呢,盡跟不三不四的麻皮他們混在一起,對領導不滿,自以為有文化。我是你師傅,你做了官我也不怕你。現在你的出路是找領導坦白,我陪你去,爭取寬大。”

天熊氣得發昏:“你犯法的。”班裏人圍上來,周先生、老蔣他們都說老陳不對。艾小兔也道:“你是他師傅就好開他箱子,那我是你班長,我也好開你的?”老陳發急,拉他去一邊道:“我沒辦法,幾個頭頭尋我談,叫我這樣做的。我還為徒弟說話呢,箱子裏沒有毛筆和大字報稿子。”艾班長想到老黃通過康冬狗來的指示,不吭聲了。老黃已啟動十三太保,號召站出來,應許風波以後的好處。

天熊已聽見老陳的話,對艾小兔道:“大字報,我不寫也是寫了!”

艾小兔話一變道:“遊擊隊你沒份?我也懷疑的。”天熊受刺激,對周良餘、老蔣道:“你們呢?”兩人嘿嘿的笑。

調班時間到了,天熊接過挑料棒,又摔地下道:“好,好的。”衝出山門去。

天熊在廠門房、會議室、教室都找不到紙筆。突然想起莊文管圖書的舊事,尋去工會圖書室,果然在書櫥頂摸到紙筆和小墨汁瓶,菩薩重裝舊書用的。他在旁邊桌上攤開寫:正告廠革會某些人:我調出廠勞動期間,我的鎖住的更衣箱——”停筆猶豫:撇清了自己,對順風他們就集中了壓力,似是對朋友不義······自己是成年人了,不能再像畢分時那樣衝動,況且也沒到危險時刻!那怎麽收場?

這時人聲嘈雜,一夥人哄進來,不由分說,搶了跟他握手,四個人拉住他兩隻手,康老大、艾小兔、歪歪、小古熱情道:“小梁不要衝動。”“說了玩玩的,你怎麽當真?”“誤會,一場誤會。”“老陳是不好,我罵過他了。”“東西不少的,你再看看,一樣不少。”紙、筆、墨汁頓時不見。

矮小眨眼的卞福站門口,莊嚴地大聲道:“我宣布,大字報不是天熊寫的,天熊是好同誌!”

大夥齊道:“對,對,天熊是好同誌!”遠處不安的老黃躲在人群後,老陳、亞娣、曉芬、國容也在。

天熊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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