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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六六 丘八

(2014-11-29 11:12:26) 下一個


老汪遲遲沒有去外麵恢複他的廠長,讓他的兄弟們很失望。天熊沒有,他沒寄希望於他,汪做人實在荒唐。三同不是信口胡說,轉給他一疊外語資料,天熊很快譯出一半還她。孫惠春受到總工程師室表揚。小蓮的嘴是快的,也是為天熊高興,傳出去,於是好多人以為天熊上調公司有望。歪歪也聽說了,對天熊道:“上麵要你的話,廠裏肯定放。你有本事。”少一個遊擊隊,他當然願意。

這天料性有點問題,老方上爐台化驗。遇見天熊。責問道:“節日你哪裏去了?”

“我在家呀。”

“那為什麽不來?”
天熊一愣,想起老方叫他上家玩,給了地址,他敷衍一下,早就忘了,歉然道:“家裏還是有點事,走不出來。”

“那太可惜了。我燒了點心等你。”

“實在對不起。“

“我無所謂,你失去一個好機會。”看天熊莫名其妙。道:“跟我走走。”跟艾班長講了一聲,叫天熊幫他拿瓶,帶人走了。自有大字報以來,方九皋對天熊特別親熱,雖不提這事,他顯然覺得天熊他們為他出了一口惡氣。有意無意,常有透露一點老黃他們的秘密,確是有價值,是工人不注意的。小冊子有可能是他提供,雖然他否認。天熊把情報轉給順風。老方對順風印象不佳:“小滑頭,不是讀書人,有野心的。”像蛤蟆有意讓門板做他工作上的助手一樣,老方對天熊也是這個想法。老方有意要調去行業裏別廠,可是沒接班人,廠裏不放。

機器設備庫房和化驗室是蛤蟆和老方分管的,兩人都能去,而天熊沒去過。這次老方拉他進去看看。主要是銅匠間的備件和可利用廢設備。沒窗而終年不開門的樓下房間,撲鼻的潮氣,墨黑的爛泥地。拉亮燈才見堆放有序的馬達、鋼板、車刻機、牛油、銅絲鐵絲。最有意思的是積年的各種酒具的鐵和銅模子,有早不生產的品種,很好看,是古董了。老方氣憤道:“我講了幾年了,新舊分開,專人登記保管,老黃、小古他們不聽, 去年出事了”——指屋角一塊釘死的小透氣窗道:“這裏被小偷鑽進,弄走兩台新電風扇,外麵案發了,公安局尋上來才知道!我不嚇的,管我什麽事。”房裏有一個鋪開圖紙、筆、尺的舊寫字桌,老方道:“你看,這種潮濕陰冷地方製圖,不弄出關節炎才怪!我打過兩次報告,根據通風拉風位置在牆上開窗,不肯,說不安全。”又笑道:“蛤蟆自己交代,他搞女人,第一次總在這桌上,安全。”

老方取了一瓶石蠟,鎖門出來,去主要是他的領地的化驗室。天熊是來過的,鋪白瓷磚的水泥長桌像灶頭,排滿藥水瓶,天熊懂行的唸標簽。牆上是大字的元素周期表,天熊已經表演過,全能背出,這是高一的基礎課。這間屋和澡堂差不多大,是泥地,隻有兩小方鋪了水泥,一處停他的嶄新的自行車,一處是小書桌和一個木櫥。房裏還有電爐、蒸鍋,正散發飯菜香,主人是不大去食堂的。這是獨立的矮平房,靠老虎窗而很亮堂。有三個水龍頭,老方道:“我燒點開水,泡茶、洗衣服都方便。”
天熊歎為世外桃源,老方得意之餘,猶豫道:“還有個秘密”,用鑰匙開掛鎖和斯必林鎖二道,貼枯骨標誌的木櫥打開了,撲鼻的樟腦香,亮如水晶宮!哪裏有危險品,上下各一排吊著的呢大衣、呢中裝,背裏是十個大燈泡!主人道:“上海人年年要曬黴,我就用不著!沒人知道。我給你看,是有道理的,你衣服也拿來好了。”天熊婉謝,心想廠裏人眼裏的膽小鬼可憐蟲,其實是是膽大妄為的安樂王呢······

老方拿出老式錫罐,替他用大號玻璃杯衝了一杯茶,頓時清香濃鬱,旗和槍漂然下潛。天熊道:“龍井新茶,極品。”老方道:“識貨朋友。這是我阿舅,在杭州茶葉公司的,每年送我一包,外麵根本買不到。”說起這裏的講究,很神秘,天熊是相信的。天熊坐有扶手的靠背椅,茶杯墊草墊放書桌上,不免注意玻璃板下的照片,擺得拍拍滿,都是家庭生活照,有幾張是青少年的方九皋,和如今像是兩人。天熊歎道:“人一老,就——”老方同意:“做夢一樣。”照片上拍不出真人的風采,老方的衣著是廠裏男人第一講究,冬天一條圍巾,夏天一雙風涼皮鞋,也與眾不同,式樣特好看的。比起他,麻叔是不倫不類,大鶴比較馬虎,天熊則是老夫子。

老方特別介紹他妻子,注意看他反應。天熊沒反應,於是他說妻在市裏國立醫藥公司,是老職員了,很懂技術的。說出來意道:“她手下來了一批七零屆的女學生,上次我問你,你講得沒錯——是要小你七歲,有四、五個確實漂亮,家景也不錯,也二十多,想尋對像了,我以為你最合適。”看天熊沒興致,笑道:“所以節日來我家玩,我特意邀你的。看看無所謂麽,要著急一點了。”天熊打哈哈:“我爐台上烤鴨子,哪有這興致!”老方道:“這兩回事,工作歸工作解決,對象先看起來。”天熊搖頭。老方道:“外麵傳說你跟醫務室那個好過,我看她家景配不上你。人家也結婚了。國容家裏聽說不錯,可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也有主了。”天熊道:“我知道。”老方道:“你也碰見了?”天熊道:“沒有,怎麽樣的人?”老方道:“我是車上碰到的,國容別過臉去。那男的實在沒什麽好,頭發有點卷,獅子鼻,眼鏡老滑下來,別個什麽學院徽章,生怕人家不知道。”天熊一笑,表示事不關己。老方道:“你給陳人厚做徒弟,要跟了我,早替你解決了!”

天熊拿起桌上唯一的擺件,很沉手的一個粉紅色圓錐體:“這是什麽?”

“導彈頭。”

“你說什麽?”

“你沒聽人說過?大躍進時廠裏搞‘高、精、尖產品’部裏下達任務,讓試驗做導彈頭,用玻璃陶瓷,要求比鋼還硬,耐高溫,就弄出這玩意。”

“後來用上沒有?”

“啥人曉得,這是秘密。”

“你也參加了?”

“我是主要人物。還有行業裏幾個技術員,料方單我收著呢。代號叫831。”看天熊愛不釋手,笑道:“你喜歡,拿去好了。我還有。”去開長桌下的排門,又拿出一個一式而白色的,想起道:“另外還有其他保密產品,專設了保密車間,上級領導來,也不讓參觀。有研究所人參與的。廠裏請了退休教師來教外文,從字母開始,康冬狗、艾小兔他們都學的。”

“俄文還是英文?”

“英文吧。”

“奇怪,我從沒聽人說起過!有意思。”

老方翹起二郎腿,擺開長聊的架勢,笑道:“你沒聽說的事多呢,有意思的事多呢,有一年冬天——”

突然有人敲門。兩人不理,後來隻好去開,天熊說:“我玩一會”,褲袋帶上了導彈頭。有人找老方,三同是找天熊,“廠門口來了一封你的信,外國來的,大家在問,你有外國親眷?貼外國郵票。郵票你有用嗎?阿拉孫惠春集郵的。”天熊道:“我會給你的。”天熊奇怪,去門房取了信,大都是洋文,覺得是莊文筆跡。去爐台上,閑時拿出看,裏麵是中文,她的硬中帶柔的筆劃:“梁天熊:你好!我不覺已出來這麽久了。仍不習慣,但活得下去,如你分析的那樣。你說的對,這裏並不可怕。我每天洗澡。這裏的人見麵喝酒,渴了擰開水龍頭喝。沒人吃白開水、泡茶。年輕人吊尓朗當,幹活都是臨時的,賺了錢就去旅遊和玩,沒錢了再工作。生病都是國家出錢。我不敢學開車。華人打麻將,唸佛吃素都有。我跟去教堂了,聽牧師布道,比中國的和尚會說。平時說中國話少了,根本不寫,所以白字、錯別字嚇人,你見笑了。不知你還想出來唸書否?我們沒有近幾年回國的打算,所以還見不到你。我妹囑咐問你家雲煙好,她有新地址沒有?(信退回了)替我問候大貓、小蓮。我還有其他朋友嗎?我記不起了。”信封內幾張彩照,她家住的房子的內外景、附近的教堂,一張單人的,戴墨鏡、燙時髦卷發、穿比基尼的姑娘坐海灘上,是莊菩薩本人。

天熊駭笑。出乎意料,情理之中。覺得自己沒用,沒有手腕,欠卑鄙,否則可能脫離爐台,不用作遊擊隊的。這個機會他放棄了,為什麽他的人生就沒有意外?沒有驚喜呢?

他哪裏想到,他的人生已被人盯上。他的生命的小船,已遭遇生活的暗礁。老方說的有一年冬天、小蓮轉他譯的資料、菩薩信的回複,可能永遠沒有下文了。

次日在爐台,正在舞鋼槍,玲玲上來和艾班長說話,神色奇怪。艾班長親自替他,讓他跟玲玲走。玲玲不說話,也是新娘子的她,笑得很勉強,帶他進檔案庫。

天熊第一次踏入這地方,暗得像開場後的電影院。玲玲出去,碰上了門。瞳孔放大了瞧這神秘地方,果然貼牆是墨綠的鐵皮箱,鎖著全廠人的檔案和命運。腳下是略軟的泥地,不及方九皋考究!灰黑的卞福坐書桌後老黃的靠背椅,打量著他。旁邊皮沙發上一個黑影子動了一動,道:“你是梁、天、熊?”這聲音低沉怕人,像來自另一世界,天熊背脊發冷。

卞福沒請他坐下,那影子升起來,來到他麵前,兜一圈觀察他。竟頗像卞福,人要高些,尖瘦的老鼠臉,有稀疏小胡子,像康生那樣,叫人想起十五貫的戲。有四十來歲,倒三角眼睛,比隻會眨眼的卞福凶多了。拍電影演壞人不用化妝。那人仰頭和天熊對看,探問道:“詹、叔、清,你的熟人,想起來了?”
“嗯。”

“他托你辦的事情,如何了?”

“他托我辦什麽?”

突然咆哮:“裝什麽胡樣?打算幹什麽!”

惱火的打量他:“我裝什麽?”

卞福同情他了,拖過一把椅子,讓他坐,和氣道:“這位丘同誌,是向你了解別人情況的。你好好回憶。”那人緩和了,點點頭。

“我沒托他買東西啊。他托我?我是工人,我買得到什麽?”

姓丘的小胡子一愣。思索道:“你先談談如何認識他的,還有以後的往來。”

這問題其實棘手,他裝傻道:“這個人亂糟糟,他吹起來,上海有一半人他認得!我好久沒見他人影了!”說完自己一嚇:明明上個月他來家吃過飯。丘胡子沒反駁,隻顧他的思路道:“他和呂仕順怎麽認得的?”

“沒聽說這人。”他想起那個高幹子弟了,應該是在家驥表兄的結婚酒席上見麵的,有點著慌,竭力鎮靜。

丘胡子失望,兜回來道:“可是詹叔清承認是交給你任務的。”

“什麽任務?”

“由你自己說比較好。”

天熊駭笑:“我碰到神經病,隨他怎麽說吧。”

胡子沒話,卞福幫腔道:“小梁你態度不對,對待外調,要忠誠老實。”

“我編不出,我怎麽編?”

胡子來回踱步,舉止威嚴,像是這裏主人似的。說話像是地獄裏判官味道,顯然不是小人物。卞福敬他煙,替他點燃。他讓卞福跟他去外間,商量一番。兩人又進屋,卞福道:“小梁,你回去好好回憶,寫一份書麵的東西,經過情形。不準和別人串聯,後果你擔當不起。”胡子道:“包括戴家驥,梁雲鵬,聽明白沒有?”天熊覺得事情嚴重,點頭答應離去。

回到家,飯桌上就談起這事。弄得大家吃晚飯沒心思。爺讓梁芝不要洗碗,馬上去大姨家,請曉風打聽隔壁鄰居燕子家的情況。梁芝回來說,家驥果然出事了,今天關在學校審查,沒讓回家,而是叫家裏送鋪蓋去。好像是政治問題,燕子很害怕,也是關照不準串聯。梁廷說事情嚴重,讓兒子做好思想準備,冤枉人的事情是很多的。家驥不知是否軟骨頭,知情的話會不會坦白?天熊自己根本沒被托過什麽任務,倒是不怕。

夜裏才眯糊睡著,明天是早班。有人上樓,把他搖醒,是雲鵬。雲鵬氣喘噓噓道:“沒人跟著,我才按的門鈴,梁芝開的。”天熊明白道:“尋過你了?”雲鵬道:“今天來廠找我的,留小胡子,專門問詹叔清的事。”天熊把他這方麵的事說了。奇怪道:“你是在我這裏見到他的,為什麽要找你呢?”

雲鵬道:“他罵上海的頭,我附和的。還和他去過一次市警備司令部,就是找幫過你外公的那個部長,沒找到,沒別的事了。”

“你何必說那事呢,我就不談,還牽到我舅舅。”

“是啊。不過肯定沒下文,那部長調走了。好像是回省城退休了。”
“你說這事了?”

“沒有,打死我也不交代。”

“問題是叔清說了沒有?這人胡吹八吹,真真假假的。”

“他是說過來上海有特殊任務的,我聽見他和呂仕順說過——”

“快忘掉!忘幹淨。”

兩人細細研究,統一了口徑。萬一要退步,怎麽退。梁廷披了睡衣,銜著香煙上來了。對侄子道:“你半夜裏來,不一定妥當,要沉得住氣。”可是他拿煙的手在抖。又道:“不能讓小詹處於不利境地。”問明兩人沒參加過叔清的活動,心鎮靜不少。天熊道:“這個人七搭八搭,連戴嘉驊都認識他,說他丈人是中將。可是我連他在上海住哪裏、是什麽掛名單位都不知道。”爺說:“這樣好,再找你就這樣說。”
雲鵬道:“我有他一個電話,想辦法讓人冒充去通知他?”
梁廷道:“不必,肯定隔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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